的,表示侮辱,之后,去干校,一切都是当时的理所当然,但是,父亲在理所当然会死去的时代没有死,居然活到1979年。
这一年,对父亲来说是重要的一年,犹如1957年。我记得春节之前的某日,接到电话,晚上回到父亲家里,父亲背对着桌灯坐着,父亲工作时面向桌灯,累了就转过来,母亲说,组织部来人了,准备在春节前把全国的右派平反的事落实,这当中有你父亲,你怎么看?我只想到,钟惦这三个字前将要没有形容词了,但是,我没有这样说,我知道这件事对母亲是非常重要的。
母亲在1957年以后,独自拉扯我们五个孩子,供养姥姥和还在上大学的舅舅。我成年之后还是不能计算出母亲全部的艰辛,我记得衣裤是依我们兄弟身量的变化而传递下去的,布料是耐磨的灯芯绒,走起路来腿当中吱吱响,中式剪裁,可以前后换穿,所以总有屁股磨成的四个白斑,实在不能穿了就撒开由姥姥糊成布嘎渣做鞋,姥姥总说膀子疼,一年二十多只鞋要一针一针地做。养鸡,目的是它们的蛋。冬日里,鸡们排在窗台上啄食窗纸上的糨糊,把窗户处理得像风雨后的庙。当时,全国的百姓都被搞得很艰难。由于营养的关系,小妹妹姗姗体弱多病;三弟大陆去和母亲拔红薯秧来家里吃,兴奋得脸上放光;四弟星座得了一次机会作客吃肉,差点成为全家第一个死去的亲人,难都难,但不知道父亲在劳改中怎么过。我坐在椅子上,思量怎么说我对平反这件事并不看重,我怕伤母亲的心,可能父亲也会生气,这毕竟是改变了他一生的事情。
而且父亲是右派这件事,也对我们很有影响,大哥里满不能上高中,因为我们这样的子弟是不能上大学的,而高中是为上大学做准备的。大哥是读书的人,成绩总是很好,我至今不知道此事对当时十几岁的他在心理上有何影响;但父亲执意要大哥再考高中。我想,这是一种寄托。大哥1978年从插队的地方考上大学,父亲在给我的信中只陈述了这一事实,不知道父亲写信时于灯下还想到什么?
十八岁那年,父亲专门对我说:咱们现在是朋友了,因为这句话,我省出自己已经成人。中国古代的年轻人在辟雍受完成人礼之后,大约就是我当时的心情:自信,感激和突然之间心理上的力量,于是在这个晚上,我想以一个朋友的立场,说出一个儿子的看法。
于是我说:如果你今天欣喜若狂,那么这三十年就白过了,作为一个人,你已经肯定了自己,无须别人再来判断,要是判断的权力在别人手里,今天肯定你,明天还可以否定你,所以我认为平反只是在技术上产生便利,另外,我很感激你在政治上的变故,它使我依靠自己得到了许多对人生的定力,虽然这二十多年对你来说是残酷的。
父亲笑着说,我的党龄现在被确定为四十年,居然有一半时间不在党内,你妈妈今天炖了锅牛肉,你去街上看看还有没有切面卖,我们吃牛肉面。母亲也很高兴,叙说着今天的牛肉是托谁才买到的,父亲就问有没有蒜,牛肉面没有蒜怎么成!
1979年以后,父亲开始大量地写文章,发表在那年的《文学评论》上的《电影文学断想》,使很多人省悟到他还活着,中国电影出版社要将他1957年以前的文章结成集子,父亲于是让我去搜寻一下,北京图书馆的报和刊分两处借阅,我刚从乡下办回城里,没有工作,就终日跑了东城跑西城,国家图书馆是不做索引的,只能逐日翻所有报纸的所有版面,刊物好多了,可以查目录。父亲以一篇《电影的锣鼓》被毛泽东亲自点名,我当时八岁,回答不出老师的诘问,学舌说爸爸是坏人,不会讲敌人,因为不明白敌人是什么意思。二十多年后,我才亲眼看到这篇文章,复印了拿回去给父亲看,父亲亦有他的感触,出版社怕得罪某某人,将书名定为《陆沉集》,父亲要用《电影的锣鼓》,最后只有妥协。一个搞地震的朋友,险些上当,经我提醒,才没有买去作工具书。
父亲的家里,开始有许多人来了,母亲见到某些面孔,提醒他警惕,父亲明白,感慨门可罗雀和门庭若市的变化,但还是来了请坐,提供所需。父亲认识许多死去的人,他说起五十年代去看老舍的《青年突击队》首演,老舍在应酬之间,低声对父亲说:这样的戏你还来看!他讲过不少赵丹的事,但只写了一篇短文《赵丹绝笔》,与赵丹的《管的太具体,文艺没希望》同慨。我曾和父亲议论过外行领导内行的问题,我认为应该是外行领导内行,内行做内行的事,擢其做领导,岂不使之成为外行?岂不浪费?古人说:无能故能使众能,无为故能使众为。父亲说,论起罗织罪名,显隐发微,还得内行,这样的内行当领导,最能伤筋动骨,而外行顶多闹些“关公战秦琼”的笑话,以求少伤害计,实在应该外行领导内行,我很少发宏论,但常说“我认为”,父亲就讲起他在干校每每作检查时说:“我认为”,于是遭到批判:极端资产阶级个人主义,检查的时候还在说“我”认为!父亲很感激一个在干校被定为历史反革命分子的人,这个人见父亲的交待总不能通过,便拿去修改一番,于是父亲的交待不但通过,而且还被示为其他各种分子的临时榜样。父亲询其故,这个人说,我从前在国民党的报纸做事,看家的本事就是这样写文章呀。父亲又很可惜全国的交待材料都被销毁了,认为应该选出一套“交待文学”来。巴金建议成立文化大革命博物馆,父亲说,其中可以陈列各种交待材料,我附议必须编一本文化大革命辞典,否则后人会很难释读这些交待,例如“交待”;而且副词连用“最最最”会让后人认为祖先有一个时期都是结巴,于是给后世的古人类学,考古医学,训诂学的研究都造成困难。父亲大笑。父亲身上有两样令我羡慕,一是笑,二是鼻子。在我还不能从理论上辨别对父亲的判决时,只有从父亲的笑声里认定他不会是坏人。父亲的鼻子,从相术讲,不但隆中,而且悬胆,但父亲的际遇却总是不配合他的鼻子,我想,这和他与电影的关系不无影响。电影发明了才一百年,相术还不能归纳它,但也难说,靠电影发迹的明星大部分与相好有关。
每年总有几部影片出麻烦,我向父亲请教其中原因,父亲说,电影是惟一能进中南海的艺术,唯其能进,所以麻烦。我亦对电影剧本必须文学化不赞同,父亲说,那你叫只懂章回话本的审查者怎么明白你要拍什么呢?我于是明白父亲是知其难为而为者,再好的鼻子也救不了他。母亲常常愤怒于父亲的不休息,我想我理解父亲,某种人是不能休息的,休息对他们意味着放弃,于是,死亡就显现了。
纽约大雪,美国不大兴送人到门口的,所以夏阳在门外挥手,令我错觉,以为已身处北京,转头便可去医院看父亲,互相说笑话,于是父亲大笑,而且说:洗澡吧。
红楼梦结束于大雪,猩红的斗篷,两行脚印一个人,离去时留下的,不似曼哈顿街头如斯散乱。
父亲3月20日去世,因为太平洋上那条人为的国际日期变更线,我在理论上和实际上都迟到了一天。
火化前,来人川流不息,其中有真正希望父亲消失者,这使得父亲像一个军人,但父亲只是一介连洗澡都不好解决的中国书生。夏天,用布围住院子的角,提水来洗;冬天,公共澡堂像医院,等叫到号才挤得进去。父亲年纪大了,我陪他去,以防晕倒。在热水里,父亲紧闭着眼睛,舒服得很痛苦,我这时想问什么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又怕他忍不住失言。父亲凡开会住可以洗澡的旅馆,必通知许多同命运者去洗澡,然后大家头发湿湿的坐下来谈洗澡以外的各种事。父亲住医院,也如此办。护士对湿头发的探视者并不奇怪。沐和浴在中国从上古就是与身体最密切的事,除了饮和食,而且严肃到与心有关。汉以后,日本学去不少沐浴的制式,愈洗愈有名堂,父亲访问日本回来后,我问观感,父亲说:随时可洗澡;再问观感,说:胜得好惨。虽然有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在主持料理父亲的后事,北京电影制片厂遣专人协助,各地电影制片厂仍欲来人,母亲说不出的感激,一一谢绝,吴天明还是从西安电影制片厂遣人助理,此时他环臂立于灵堂之外,不发一言,陕西人是自古见中国事最多的人之一,他明白这个书生生前做过什么,希望什么,遗憾什么。
我与大哥去捡拾父亲的骨殖,焚化炉前大厅空空荡荡,遍寻不着,工人指点了,才发现角落里摆一只铁箕,伏下身看,父亲已是灰白的了,笑声不再,鼻子不再,只有熔化的眼睛,滴落在额骨上。
父亲的像前无以祭,惟有《电影的锣鼓》、《陆沉集》、《起搏书》、《电影策》这几本他的心血文字。
一个南方人眼中的哈尔滨
作者:张抗抗
张抗抗(1950—),浙江杭州人,女作家。著有短篇小说集《夏》,中篇小说集《北极光》,长篇小说《情爱画廊》,散文集《橄榄》、《地球人对话》等。
有一年妹妹从杭州到哈尔滨出差,在哈尔滨住了几日。
临走时我问她对哈尔滨印象如何。满心希望她会给我一个惊奇的赞叹。
她撇了撇嘴,说:我真难以想像,你怎么在这种地方住了那么多年。
评价只此一句,再无下文。她做编辑,喜欢简练和含蓄。
惊奇留给了自己。惊奇地想起自己十几年前刚到哈尔滨时,也对那些先于我们来到这儿的南方人说过同样的话。然而那时就有人回答我:哈尔滨这个城市的奥妙,看你怎么去品味和理解。如真在这儿住下来,没准儿就不想走了呢。
一晃就在哈尔滨断断续续地住了十几年。我不敢说我已了解了哈尔滨。但我想写以下的文字,寄给我妹妹以及其他来过和没来过哈尔滨的人。
衣
都说哈尔滨的姑娘漂亮。作为南方人便有些说不出的嫉妒。
确实名不虚传。也许是松花江的水养人,哈尔滨姑娘的个儿高挑,皮肤粉白;随便在街上走,瞧哪个都惹眼。即使偶尔肤色有所欠缺些的,也定是用时下广告中最引人注目的面霜,将面孔抹得白雪公主一般。那白里透红、粗而不糙的丰腴,令黑黄单薄的南方姑娘望尘莫及。哈尔滨小伙便更“帅”,似乎未出娘胎就已规划过尺寸,又像是输入了篮球或滑冰运动员的基因,个个挺拔健壮,白脸再加上两撇黑黑的小胡子,风流潇洒中添了几分野性,绝对的北方男子气概。
刚到哈尔滨时,夏天去松花江沿,眼睛就缭乱起来。江堤沙滩游船满世界的五彩缤纷。还是八十年代初,哈尔滨姑娘的“布拉吉”就在江沿悄悄摆动了。后来眼见着一年年的“泛滥”——任是香港广州最新式最时髦的服装,坐着飞机就直奔哈尔滨而来。长裙短裙马海毛镶珠子的大毛衣配裙子的短毛衣牛仔裤加T恤衫……即使是价钱昂贵,哈尔滨人连舌头也不会咂一下的。如想知道今年服装的流行趋势,只需在哈尔滨的大街上遛一趟,再赶着模仿,也还是领导新潮流。
所以哈尔滨的服装销售业挺发达。广州有什么哈尔滨就有什么。而广州没有的,哈尔滨也有。哈尔滨如今北靠苏联,东临日本南朝鲜,再加上满族蒙族赫哲族的民族特色,这四通八达的优势,别的城市就只好相形见绌。
都说哈尔滨人穿衣服“洋气”,可有衣服还看你会不会穿。
冰天雪地之中,哈尔滨姑娘照俏不误。长呢裙短筒靴外加一件鲜艳的长大衣,那个窈窕细巧,竟比南方还南方。寒风飞雪中挤车上班,风姿绰约却绝不感冒。那围巾系得也是另具一格,四四方方的一块绸巾,就能变着法子围出花样来:一边罩住头发,两个角斜着交叉,在颈子一侧打上一个结——这种围法在别的城市敢说找不着一个,是哈尔滨人的专利。
年轻人追求时尚,因而美中不足的是缺少哈尔滨人的服装风格。要想从服装中了解哈尔滨的文化和历史,眼光就得投向中年以上。
哈尔滨中年以上的女人爱穿旗袍。这个地方本应是旗袍的策源地,所以无论是绸缎是呢子是布料是长袖低开衩还是无袖高开衩,只要是哈尔滨的女人穿在身上,看着就顺溜就自然就正宗就生辉。好像旗袍就属于哈尔滨。这个感觉确立之后,即使在别的城市,若是有一件旗袍鲜艳地从街角移过来,恍惚就以为自己是在哈尔滨。
哈尔滨男人的骄傲主要表现在头顶上。享有天下一绝:帽子。既然身在寒带,帽子讲究些很是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