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帅北想,到底是照顾一线,水虽少点,伙食还是不错。
右侧一片漆黑。会晤室晚上没人,自然黑暗。但从未挂窗帘的后窗望出去,右侧的野地
被泻出的灯光照亮。
这是怎么回事?秦帅北的好奇之心又萌动了。用手去摸,同左侧的薄木板是一样装备,
甚至摸到了虫眼,但并没有光粒子穿透过来。他用手弹弹墙壁,听到敲变质充气罐头盒子的
声响。
这是个夹壁墙!应该有出口!
他判断这个出口不会在会晤室内,而是在他的屋里。这使他很兴奋,倦意全消,顺着墙
壁仔细摸索。
机要重地内严丝合缝,象拉链一样无懈可击。也许应该把灯泡旋上,那样搜索起来快捷
得多。不可!上下哨的战士若觑见新来的机要参谋这样鬼鬼祟祟,终是不雅。虽然严格讲起
来,机要人员须把工作地点周围的环境调查清楚,也是十分重要的。
秦帅北终于在外间阅报室找到了活动墙壁。机关启开,一股木板储存的清香,飘逸而
出。
秦帅北好奇地走进去。
暗室是与秦帅北工作间等长的一条细长通道。虽然无灯,但相当明亮,邻近会晤室的侧
壁上,有人工凿制的孔。暗室内有一长凳,象农村简易小学里孩子们集体坐的那种。秦帅北
坐上去,凳子虽窄,接样处粘结牢固,毫无声响。秦帅北再往会晤室一看,不由得喟叹暗室
设计师的高超。在与就座者双眼高度平行的板障上,有形同眼镜片的亮孔,可以非常方便地
窥视到边界会晤室内的全貌,特别是对面那排留给客人坐的沙发。
沙发!在沙漠腹地看到这种大椅子,秦帅北感到又熟悉又陌生。当然这沙发算不得舒适
和华丽,但它在这里显示出一种大国气派。
毫无疑问,这些都是龙凤虎站长的杰作。
我们没有录音机,也没有微型摄影机。万一发生重大的边界争端,你要身负重任的边防
检查站站长以何为凭?这里起码可以多伏下几双眼睛!
用心良苦!
秦帅北很小心地退出来,将一切复原。
“秦参谋,你的灯怎么黑了?”
秦帅北愕然。屋外是龙凤虎的声音:“是不是灯泡坏了?我给你拿来一盏油灯。”
秦帅北很感激,离开墙:“是我自己摘了泡子。”
龙凤虎擦亮火柴,把灯递给他:“咱们这儿不同别处,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夜里译报
给你点个亮。注意省油。”
秦帅北再次入睡,再次被唤醒。这是子夜时分突然降临的漠风。
漠风象是被一道黑色符咒召唤来的猛兽,巨大而柔软的爪子,在最初的时候悄然无声,
只在遥远的沙丛中发出悠长的叹息。你凝神去听,它闯然消失,象它的发生一样渺无踪迹。
但这是一个险恶的骗局。片刻之后,漠风壁立而起,砸落在整个大漠之上。它苍黄而苦涩的
舌头,舔过边防站薄薄的屋顶,屋顶象纸片一样籁籁发抖。不知是谁扔在房上的旧鞋和罐头
盒,漠风不屑地将它们掠去,随手抛向高远的天空,看着它们象鹞子一样飞翔。风在天地问
无尽暄嚣,把一切凸起的物体都当作美妙的洞萧。于是,常态下绝对听不到的种种声响,混
合成令人恐惧的合唱,显示着漠风无以伦比的艺术。无数沙砾被风搅动而起,击打在窗上门
上,仿佛降落着密密麻麻的冰雹,空气中充斥着火药爆炸后的硫磺气味,那是风将石头与石
头摩擦而出的气味。漠风君临整个天地,除了风,一切已不复存在。
秦帅北恐惧地望着天花板。其实一片墨色,什么也望不到,望只是一种习惯性的动作。
他把耳朵靠近一排宿舍,企冀听到人的声音。但人的柔弱气息早被风吞没掉了,你会绝望地
想到这世界上,除自己之外,已无一个活人。
猛然间,秦帅北象被人在背部楔了一刀,一弹而起。他听到了激越的紧急集合号声。
这是否是错觉?风声已极大地摧残了人的自信。思忖绝不影响秦帅北的行动,当他终于
千真万确地听到了号音的召唤,衣服已穿毕。
秦帅北携带密码,全身披挂跑出房门。
黑暗中,有一团更为浓重的暗影,当一切都随着漠风的肆虐而摇摆时,它岿然不动。这
就是喀喇泉边防检查站全体官兵的队列。秦帅北加入进去。
“三分钟以前,哨兵发现国境线方向,升起一颗红色信号弹。”龙凤虎站长的声音比漠
风更强韧。
象是为站长的话作注脚,墨黑的天空腾地又炸起一颗红色信号弹,象一滴淋漓的鲜血,
终于保持不住圆滚滚的形状,蜿蜒而落。
战争就这样爆发了?!秦帅北青春的热血向肌肤泛滥,每一块肌腱都因为充血过多而渴
望搏杀。
“他们在我们的边防线上陈兵百万,这不是装样子,是准备让我们血流成河的……”龙
凤虎做着战前动员。
秦帅北想,赶快占领工事和有利地形啊!这么密集的队列,敌人一发炮弹打来,还不全
军覆灭!
龙凤虎结束了讲话,布置了具体的任务,战士们无言地消失在混饨之中。
机要人员在战时,必须随时跟随最高军事长官。秦帅北问:“是否立即拟报,向上级报
告?”他想到了苏德战争时希特勒的不宣而战。
“情况不明,你怎么报告?是潜藏的敌特发射信号弹,扰乱军心,还是对方大规模进攻
的前奏?”龙站长冷静地说。
秦帅北感觉自己欠火候。
沙砾象铁屑似地打在身上,象有无数剑戟横刺过来。龙站长说:“秦参谋,你先回去待
命。”
秦帅北回到机要室,心紧张得怦怦直跳。队伍渐渐远去,周围只剩下如涛的风声。龙凤
虎指挥若定的形象,使他深感钦佩。老边防到底见多识广,镇定从容。让自己待命,就安心
待命吧!他想自己一定睡不着。没想到剑拔弩张之时,竟沉沉地睡去了。
天亮了,秦帅北推开门。
天湛蓝无比,象一块澄清的蓝水晶,神秘宁静地悬挂在金灿灿的沙漠之上,洁净得你甚
至不敢用手去指一指,怕因此会在那上面留下指纹。漠风象一把巨大的竹帚,将天地中所有
的细尘,都扫到深远的天涯去了,在那里黄尘将缓缓飘下,凝积成姜色的黄土高原。漠风象
魔力无穷的法师,一夜之间塑起庞大的驼队似的沙丘,环绕着喀喇泉边防站。凹陷处留下风
冲刷出的涡状印痕,象一只只永恒的眼睛。
秦帅北俯下身子,掏起一捧沙。沙象鱼卵一样规则,在朝阳下反射出谷穗的光芒。
这就是沙漠!明丽而美妙。
今天是星期天。夜里出外巡逻的战士都已返回,没有发现敌情。估计对方是用一种定时
信号弹骚拢我方。
秦帅北的耳朵眼里都是尘沙,他到炊事班打水,桂兰给了他一舀子。
“我想好好打扫个人卫生,这点哪够哪!”秦帅北愁眉苦脸:“老班长,高抬贵手。”
桂兰说:“你有多少颗牙?”
秦帅北不解:“三十颗。按理还要再长两颗,叫智齿。二十八岁才长齐呢!”
桂兰说:“这水有四十颗牙也尽够刷的!”
秦帅北这才知道只给刷牙水,说:“洗脸怎么办呢?我也不是只猫,会用爪子干抓
挠。”
桂兰说:“到喀喇泉啊!”
秦帅北想,一眼名为黑泉的水,还不得把人洗成包公!洗衣服还不成了伪军那种颜色!
偷眼看桂兰,脸虽黑,衣服倒还洁净,好象比他当新兵时还洗得见本色。心想,这一定是近
水楼台先得月了。
秦帅北去找喀喇泉,顺便从从容容把整个边防站观察了一番。
站中心有个方形水泥台子,四周为很优雅的缓坡。水泥因为狂风躁烈,表层已经龟裂,
嵌满了金灿灿的沙粒。台子中心是一座高耸的方形水泥立柱,立柱中心是一根笔直的铁制长
杆。
这是国旗杆。
此刻未挂国旗,它便象一根巨针,尖峭地刺向广袤的蓝天。
他看到了哨楼。哨楼是一座粗大的空中碉堡,秦帅北很想马上跑上去,看看与我们对峙
的他们。但他在这时恰好看到了喀喇泉。他决定把自己洗涤一新再上哨楼。因为你在看到他
们的时候,他们也将看到你。
秦帅北为他对喀喇泉的所有想象而道歉。
喀喇泉象一只深蓝的眸子,凝望着天穹。乌瘴的风沙,竟然不曾留给它一丝尘翳。或者
说它象一个深邃古老的黑洞,将黄沙毫无痕迹地吞噬了。泉不大,水塘只有一间屋子大小。
他掬起一捧,才发现水并不是黑的,而是极清纯明冽,渗出迷蒙的幽蓝。这样美妙的泉水,
难道会置人死地?不可思议!秦帅北不敢造次,只用它洗脸,并无不适感觉。终于忍不往咽
了一小口,甘甜爽口,并无异味。
秦帅北开始洗衣服。军衣泡进盆,未及揉搓,灰尘便雾样散落,水浑浊了。秦帅北泼掉
再取一盆,水又自动浑浊。他不知何因,三盆之后,衣服已自动洁净,全然不用肥皂洗衣
粉。秦帅北这才明白,这蓝如墨水的泉中,不知溶有何种化学成分,不由为自己吞下去的水
担心。
脚面觉得毛茸茸,低头一看,是默默。他用泉水给默默洗了个澡,又在怀里捂干,小红
狗干净而蓬松,象一团上好的毛线。
“这是你的狗娃?”池可信端着盆走来。
“是我的。”秦帅北想,这么些年,池可信的个子一点没见长,真可惜了部队的粮食。
“养不活。”池可信说。
已经是两个人说这话了。多可爱的小红狗,怎么会死?“为什么?”
“因为喀喇泉的水有毒。”池可信把清凉的泉水甩在脸上,洗得很惬意。
“哎呀!我刚才还喝了一口。”秦帅北后怕。
“喝一口没事,不过是拉稀跑肚三次。五口之内,你照这个比例推算就是了。五口之
上,就没救了。”池可信说得很平淡。
“你怎么知道?”秦帅北大为惊诧世上有这种药泉。
“我试过。所有站上的人,都忍不住喝过喀喇泉的水。现在,有时也还喝一口半口
的。”
“那是为什么?”秦帅北已感到肚子隐痛。
池可信看了他一眼,很久才移开:“因为闲。呆着无聊,跑跑肚,也算个调剂。”
秦帅北来不及吃惊,赶紧去跑厕所。回来端衣服时,见池可信正一脚把默默踢得翻飞,
尾巴竖在空中,象一把散开的茅草。
“你这是干什么?”秦帅北很气恼。
“我是在救它。这狗娃一不懂数学,二不懂量变质变的道理,一阵狂饮,回去就得挺
尸。”
“这怎么办呢?”秦帅北为默默发起愁来。
池可信说:“我有个办法,试试吧。你不要心疼。”
秦帅北想,为救默默一命,心疼也忍着。
秦帅北几乎不敢看默默那双象围棋子一样的眼睛。
皮肉之痛终于熬不过干渴,默默这次小心翼翼地向前挪动脚步,你只看出它的红毛在随
风飘荡,简直觉察不出它在移动,突然,它象箭一样地窜到泉边,显示出令人咋舌的攻击速
度。它又忽然静止,用黑眼睛扫视着两个年青的军人。池可信眼望别处,无动于衷。默默用
灵巧如丝绒的鼻子嗅着水气,吹出的气息把如镜的泉面漾出涟俯……
池可信又是稳准狠地一脚。
如是者三。默默已是遍体鳞伤,蜷在秦帅北脚下。
“好啦,黑脸我唱,红脸该你扮了。领到桂兰那儿给它喝净水。它要是只聪明狗,就死
不了了。”
秦帅北把默默抱给桂兰,桂兰说:“谁这么狠?”
秦帅北说:“我。你以后记着给它喝水。”
桂兰说:“忘不了。我再给它找点骨头。”
秦帅北说:“得找肉。”
桂兰拍拍空案子:“哪有肉!最后一点肉,昨个都欢迎你了。”
秦帅北说:“老班长,您甭想蒙我,今天食谱有鱼,有羊,有蛋!”
桂兰大睁着眼,他那原本就分隔得很开的方眼睛,似乎是准备分散到脑袋后面集合:
“哪个耍笑你哩!羊……鱼……蛋……对头喽!就是洋芋蛋!学名叫马铃薯,也叫土豆、山
药蛋……你咋个就信了呢!”
哨楼的梯子又高又陡,每一步膝盖都几乎抵到大腿根儿。哨所象起重机的操作室,悬挂
在半空。望远镜支架在地当央,象一挺英勇的重机枪。值勤哨兵的脸,贴在望远镜上,只露
出一个毛烘烘的三角下巴。
“秦参谋,你来了,你的小狗不错。”哨兵懒洋洋地说。他是刘堆子。
“你在哪儿看见我的小狗了?”秦帅北想莫非刘堆子从一排宿舍向机要室张望过?这可
影响保密。
“在这儿。”刘堆子拍拍纤尘不染的大望远镜,然后侧开身子:“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