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乡猎户,三二十人,都来相探武松。众人问道:“壮士高姓大名?贵乡何
处?”武松道:“小人是此间邻郡清河县人氏。姓武,名松,排行第二。因
从沧州回乡来,昨晚在冈子那边酒店吃得大醉了,上冈子来,正撞见这畜生。”
把那打虎的身分拳脚细说了一遍。众上户道:“真乃英雄好汉!”众猎户先把
野味将来与武松把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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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松因打大虫困乏了,要睡。大户便叫庄客打并客房,且教武松歇息。
到天明,上户先使人去县里报知,一面合具虎床,安排端正,迎接县里去。
天明,武松起来,洗漱罢,众多上户牵一□ 【字形左“羊”右“空”】
羊,挑一担酒,都在厅前伺候。武松穿了衣裳,整顿巾帻,出到前面,与众
人相见。众上户把盏,说道:“被这畜生正不知害了多少人性命,连累猎户
吃了几顿限棒!今日幸得壮士来到,除了这个大害!第一,乡中人民有福,
第二,客侣通行,实出壮士之赐!”武松谢道:“非小子之能,托赖众长上福
荫。”众人都来作贺。吃了一早晨酒食,抬出大虫,放在虎床上。众乡村上
户都把段匹花红来挂与武松。武松有些行李包裹,寄在庄上。一齐都出庄门
前来。
早有阳谷县知县相公使人来接武松。都相见了,叫四个庄客将乘凉轿
来抬了武松,把那大虫扛在前面,也挂着花红段匹,迎到阳谷县里来。
那阳谷县人民听得说一个壮士打死了景阳冈上大虫,迎喝了来,皆出
来看,哄动了那个县治。武松在轿上看时,只见亚肩叠背,闹闹攘攘,屯街
塞巷,都来看迎大虫。到县前衙门口,知县已在厅上专等,武松下了轿。扛
着大虫,都到厅前,放在甬道上。
知县看了武松这般模样,又见了这个老大锦毛大虫,心中自忖道:“不
是这个汉,怎地打得这个虎!”便唤武松上厅来。
武松去厅前声了喏。知县问道:“你那打虎的壮士,你却说怎生打了这
个大虫?”武松就厅前将打虎的本事说了一遍。厅上厅下众多人等都惊得呆
了。知县就厅上赐了几杯酒,将出上户凑的赏赐钱一千贯给与武松,武松禀
道:“小人托赖相公的福荫,偶然侥幸打死了这个大虫,非小人之能,如何
敢受赏赐。小人闻知这众猎户因这个大虫受了相公的责罚,何不就把这一千
贯给散与众人去用?”知县道:“既是如此,任从壮士。”武松就把这赏钱在
厅上散与众人,——猎户。知县见他忠厚仁德,有心要抬举他,便道:“虽
你原是清河县人氏,与我这阳谷县只在咫尺。我今日就参你在本县做个都头,
如何?”武松跪谢道:“若蒙恩相抬举,小人终身受赐。”知县随即唤押司立
了文案,当日便参武松做了步兵都头。众上户都来与武松作庆贺喜,连连吃
了三五日酒。武松自心中想道:“我本要回清河县去看望哥哥,谁想倒来做
了阳谷县都头。”自此上官见爱,乡里闻名。
又过了三二日,那一日,武松走出县前来闲玩,只听得背後一个人叫
声:“武都头,你今日发迹了,如何不看觑我则个?”武松回头来看了,叫
声:“阿呀!你如何却在这里?”不是武松见了这个人,有分教阳谷县中,
尸横血染;直教钢刀响处人头滚,宝剑挥时热血流。毕竟叫唤武都头的正是
甚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王婆贪贿说风情郓哥不忿闹茶肆
话说当日武都头回转身来看见那人,扑翻身便拜。那人原来不是别人,
正是武松的嫡亲哥哥武大郎。武松拜罢,说道:“一年有馀不见哥哥,如何
却在这里?”武大道:“二哥,你去了许多时,如何不寄封书来与我?我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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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你,又想你。”武松道:“哥哥如何是怨我想我?”武大道:“我怨你时,
当初你在清河县里,要便吃酒醉了,和人相打,时常吃官司,教我要便随衙
听候,不曾有一个月净办,常教我受苦,这个便是怨你处。想你时,我近来
取得一个老小,清河县人不怯气,都来相欺负,没人做主;你在家时,谁敢
来放个屁;我如今在那里安不得身,只得搬来这里赁房居住,因此便是想你
处。”看官听说:原来武大与武松是一母所生两个。武松身长八尺,一貌堂
堂;浑身上下有千百斤气力——不恁地,如何打得那个猛虎?这武大郎身不
满五尺,面目丑陋,头脑可笑;清河县人见他生得短矮,起他一个诨名,叫
做三寸丁谷树皮。那清河县里,有一个大户人家,有个使女,娘家姓潘,小
名唤做金莲;年方二十馀岁,颇有些颜色。因为那个大户要缠他,这女使只
是去告主人婆,意下不肯依从。那个大户以此记恨於心,却倒陪些房奁,不
要武大一文钱,白白地嫁与他。自从武大娶得那妇人之後,清河县里有几个
奸诈的浮浪子弟们,却来他家里薅恼。原来这妇人见武大身材短矮,人物猥
□【字形左“反犬”右“崔”】,不会风流;他倒无般不好,为头的爱偷汉子。
那武大是个懦弱本分人,被这一班人不时间在门前叫道:“好一块羊肉,倒
落在狗口里!”因此,武大在清河县住不牢,搬来这阳谷县紫石街赁房居住,
每日仍旧挑卖炊饼。此日,正在县前做买卖。
当下见了武松,武大道:“兄弟,我前日在街上听得人沸沸地说道:‘景
阳冈上一个打虎的壮士,姓武,县里知县参他做个都头。’我也八分猜道是
你,原来今日才得撞见。我且不做买卖,一同和你家去。”武松道:“哥哥,
家在那里?”武大用手指道:“只在前面紫石街便是。”武松替武大挑了担儿,
武大引着武松,转湾抹角,一迳望紫石街来。转过两个湾,来到一个茶坊间
壁,武大叫一声“大嫂开门”。只见帘子开处,一个妇人出到帘子下,应道:
“大哥,怎地半早便归?”武大道:“你的叔叔在这里,且来厮见。”武大郎
接了担儿入去便出来道:“二哥,入屋里来和你嫂嫂相见。”武松揭起帘子,
入进里面,与那妇人相见。武大说道:“大嫂,原来景阳冈上打死大虫新充
做都头的正是我这兄弟。”那妇人叉手向前道:“叔叔万福。”武松道:“嫂嫂
请坐。”武松当下推金山,倒玉柱,纳头便拜。那妇人向前扶住武松,道:“叔
叔,折杀奴家!”武松道:“嫂嫂受礼。”那妇人道:“奴家听得间壁王乾娘说,
‘有个打虎的好汉迎到县前来,’要奴家同去看一看。不想去得迟了,赶不
上,不曾看见。原来却是叔叔。且请叔叔到楼上去坐。”三个人同到楼上坐
了。那妇人看着武大,道:“我陪侍着叔叔坐地。你去安排些酒食来管待叔
叔。”武大应道:“最好。——二哥,你且坐一坐,我便来也。”武大下楼去
了。那妇人在楼上看了武松这表人物,自心里寻思道:“武松与他是嫡亲一
母兄弟,他又生得这般长大。我嫁得这等一个,也不枉了为人一世!你看我
那三寸丁谷树皮,三分像人,七分似鬼,我直恁地晦气!据着武松,大虫也
吃他打倒了,他必然好气力。
说他又未曾婚娶,何不叫他搬来我家里住?……不想这段姻缘却在这
里!……”那妇人脸上堆下笑来问武松道:“叔叔,来这里几日了?”武松
答道:“到此间十数日了。”妇人道:“叔叔,在那里安歇?”武松道:“胡乱
权在县衙里安歇。”那妇人道:“叔叔,恁地时却不便当。”武松道:“独自一
身,容易料理。早晚自有土兵服侍。”妇人道:“那等人服侍叔叔,怎地顾管
得到。何不搬来一家里住?早晚要些汤水吃时,奴家亲自安排与叔叔吃,不
强似这夥腌□【音“匝”,字形左“月”右“赞”】人?叔叔便吃口清汤也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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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得下。”武松道:“深谢嫂嫂。”那妇人道:“莫不别处有婶婶。可取来厮会
也好。”武松道:“武二并不曾婚娶。”妇人又问道:“叔叔,青春多少?”武
松道:“武二二十五岁。”那妇人道:“长奴三岁。叔叔,今番从那里来?”
武松道:“在沧州住了一年有馀,只想哥哥在清河县住,不想却搬在这里。”
那妇人道:“一言难尽!自从嫁得你哥哥,吃他忒善了,被人欺负;清河县
里住不得,搬来这里。若得叔叔这般雄壮,谁敢道个‘不’字!”武松道:“家
兄从来本分,不似武二撒泼。”那妇人笑道:“怎地这般颠倒说!常言道:‘人
无刚骨,安身不牢。’奴家平生快性,看不得这般 ‘三答不回头,四答和身
转’的人。”武松道:“家兄却不到得惹事,要嫂嫂忧心。”正在楼上说话未
了,武大买了些酒肉果品归来,放在厨下,走上楼来,叫道:“大嫂,你下
来安排。”那妇人应道:“你看那不晓事的!叔叔在这里坐地,却教我撇了下
来!”武松道:“嫂嫂请自便。”那妇人道:“何不去叫间壁王乾娘安排便了,
只是这般不见便!”武大自去央了间壁王婆安排端正了,都搬上楼来,摆在
桌上,无非是些鱼肉果菜之类,随即烫酒上来。
武大叫妇人坐了主位,武松对席,武大打横。三个人坐下,武大筛酒
在各人面前。那妇人拿起酒来,道:“叔叔,休怪没甚管待,请酒一杯。”武
松道:“感谢嫂嫂。休这般说。”武大直顾上下筛酒烫酒,那里来管别事,那
妇人笑容可掬,满口儿道:“叔叔,怎地鱼和肉也不吃一块儿?”拣好的递
将过来。武松是个直性的汉子,只把做亲嫂嫂相待。谁知那妇人是个使女出
身,惯会小意儿。武大又是个善弱的人,那里会管待人。那妇人吃了几杯酒,
一双眼只看着武松的身上。武松吃他看不过,只低了头不恁麽理会。
当日吃了十数杯酒,武松便起身。武大道:“二哥,再吃几杯了去。”
武松道:“只好恁地,却又来望哥哥。”都送下楼来。那妇人道:“叔叔,是
必搬来家里住;若是叔叔不搬来时,教我两口儿也吃别人笑话。亲兄弟难比
别人。大哥,你便打点一间房请叔叔来家里过活,休教邻舍街坊道个不是。”
武大道:“大嫂说得是。二哥,你便搬来,也教我争口气。”武松道:“既是
哥哥嫂嫂恁地说时,今晚有些行李便取了来。”那妇人道:“叔叔,是必记心,
奴这里专望。”武松别了哥嫂,离了紫石街,迳投县里来,正值知县在厅上
坐衙。武松上厅来禀道:“武松有个亲兄搬在紫石街居住;武松欲就家里宿
歇,早晚衙门中听候使唤,不敢擅去,请恩相钧旨。”知县道:“这是孝悌的
勾当,我如何阻你;你可每日来县里伺候。”武松谢了,收拾行李铺盖。有
那新制的衣服并前者赏赐的物件,叫个土兵挑了,武松引到哥哥家里。那妇
人见了,却比半夜里拾金宝的一般欢喜,堆下笑来。武大叫个木匠,就楼下
整了一间房,铺下一张床,里面放一条桌子,安两个杌子,一个火炉。武松
先把行李安顿了,分付土兵自回去,当晚就哥嫂家里歇卧。
次日早起,那妇人慌忙起来烧洗面汤,舀漱口水,叫武松洗漱了口面,
裹了巾帻,出门去县里画卯。那妇人道:“叔叔,画了卯,早些个归来吃饭,
休去别处吃。”武松道:“便来也。”迳去县里画了卯,伺候了一早晨,回到
家里。那妇人洗手剔甲,齐齐整整,安排下饭食。三口儿共桌儿吃,武松吃
了饭,那妇人双手捧一盏茶递与武松吃。武松道:“教嫂嫂生受,武松寝食
不安。县里拨一个土兵来使唤。”那妇人连声叫道:“叔叔,却怎地这般见外?
自家的骨肉,又不服侍了别人。便拨一个土兵使用,这厮上锅上灶也不乾净,
奴眼里也看不得这等人。”武松道:“恁地时,却生受嫂嫂。”话休絮烦。自
从武松搬将家里来,取些银子与武大,教买饼馓茶果,请邻舍吃茶。众邻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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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分子来与武松人情,武大又安排了回席,都不在话下。
过了数日,武松取出一匹彩色段子与嫂嫂做衣裳。那妇人笑嘻嘻道:“叔
叔,如何使得。——既然叔叔把与奴家,不敢推辞,只得接了。”武松自此
只在哥哥家里宿歇。武大依前上街挑卖炊饼。武松每日自去县里画卯,承应
差使。不论归迟归早,那妇人顿羹顿饭,欢天喜地,服侍武松,武松倒过意
不去。那妇人常把些言语来撩拨他,武松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