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伸出手来跟她握一握。“我是卡姆。”
“卡姆,欢迎你参加我们的聚会。”
“谢谢你,萨莉。”我感到呼吸有点急促,好想到屋外透透气,忽然听到内心响起巴特的声音:“别那么紧张嘛!卡姆。”
“第一次参加?’’萨莉问我。“以前我好像从没见过你。”
“第一次。”我发现萨莉的眼睛是翠绿色的。这双眼睛有点诡异。
“几天前,我才和我太太、儿子从马萨诸塞州搬到加州来。”
“哇!那你现在一定感到很紧张啰。”萨莉一面说一面端详我的脸庞,仿佛在评估我这个人。
“是的,我满紧张的。”我抬头望了望聚集在大厅中的一伙人,然后把视线挪回到萨莉身上。“我感到非常、非常紧张。”
萨莉又笑了一笑。“第一次嘛,总是有点不习惯。你想参加哪一组的集会?”
“我想参加多重人格患者的集会。”我压低嗓门悄声说,担心被旁人听到。
“刚才一看到你,我就猜出你一定是来参加这个集会的。”萨莉说。
“你猜得出来?”
“是啊。”
“你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我主持这个集会,已经两年了!卡姆,你以前曾经遇到过一位多重人格患者吗?”萨莉问道。
我摇摇头。
萨莉点点头。“刚诊断出来?”
“还不到1年。”
“唔。”萨莉脸上又绽露出亲切的笑容。“集会马上就要开始了!欢迎你加人。”
她迈出脚步朝楼梯口走过去。我赶紧让开,站到一旁,我独自站在大厅里,望着萨莉迈着沉重的脚步,缓缓地、气喘吁吁地爬上楼梯。我把手伸进裤袋里,又在摸索着汽车钥匙。别开溜哦!我放开汽车钥匙,把手从裤袋中抽出,拿起笔来签下我的名字,跟随萨莉走上楼梯。
在楼梯顶端,我们向左转,走进一间十分宽敞、通风良好的房间。看起来,这显然是以前居住在这儿的人家的主卧室。房间里有两扇巨大的单片玻璃窗,朝着我走进这栋房子时看到的那一面。房门正对面,隔着一条通道,矗立着两扇法国式玻璃门,里头显然是一间面向街道的小书房。书房的门紧紧闭着。门前摆着三张折叠式椅子。主卧室里铺着一张巨大、破旧的东方地毯。地毯上四处散布着枕头。那是让人们抱在怀里或垫在身体下面的。房间左边摆着两张旧椅子,上面铺着柠檬绿塑料布。两张椅子中间摆着一张茶几,茶几上放着一盒克里内克斯纸巾。房间右边摆着一张深褐色灯芯绒卧榻。房间各个角落摆着好几盏落地灯。天花板四周,设置着一排可以调节方向的电灯。
房间中央地板上放着一个厚纸箱,里面装着好几只充气玩具及动物。厚纸箱旁边有一个小箱子,里面装着一叠彩色纸张,和好几本给小孩子练习使用颜料的填色簿。用柳条编成的一只篮子,里头装着蜡笔、记号笔和彩色铅笔,摆在小箱子旁边。
我在签到表上看到的那9个人,这会儿已经聚集在房间里,有哪些凑在一起聊天,有些独自呆呆站着。一位身材丰满的妇人,手上10根指头全都戴上戒指。这时她正趴在地板上,伸出手来,从篮子里拿出一支支蜡笔。
我迈出脚步穿过房间,走到那两扇法国式玻璃门前,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其他人各自挑选他们喜欢的地点,纷纷坐下来。萨莉挪动她那肥胖臃肿的身躯,气喘吁吁,在房间左边那张绿色椅子上坐下来,打开她手里握着的一本活页簿。她抬起眼皮瞄了我一眼,笑了笑,开始宣读集会的宗旨。
“这是一群多重人格患者自行筹办、主办的集会。这场集会进行的过程中,不会有治疗专家来到现场,监控我们的活动。参加集会的每一位成员,都必须考虑和体谅其他成员的感受。当一位成员发言时,其他成员不得插嘴或交谈,除非受到邀请。每一位成员都不得以过度鲜明、具体的细节,描述他或她的受虐经历。我们欢迎各位成员的分身参加集会,但我们不能让未成年的分身出现在这儿,在大伙面前演出他们的受虐经历。任何一种形式的自戕,都不得在集会中进行。每个月的第三个星期四,我们会为未成年的分身们举行一场特别集会。切记:每一位成员只能占用五分钟时间。这一来,都有机会发言。每一位成员都发言后,其他成员可以再度发言。”
我仔细端详房间里的每一个人:一位身材高瘦、眼睛深褐色、鼻梁上架着一副破旧的细框眼镜的女郎;一位上穿着美国陆军夹克、脚上蹬着一双伞兵专用厚底皮靴、头上留着一簇短发、外表看起来雄赳赳气昂昂的妇女;集会主持人萨莉;一位头发金黄、眼睛炯炯有神、怀里抱着一个破烂的兔宝宝的中年男士;一位头上戴着一顶插满大头针的扁帽的妇女;一位肩膀上披着一头鬈曲的黑发丝,身上背着一个大背包(里头装着三只充气玩具动物)、睁着眼睛呆呆瞪着大伙儿的女士;一位身上穿着宽宽松松的工作服、头上戴着一顶黑色海军帽、手里握着一支画笔、拼命在素描簿上画图的年轻女郎;一位神色仓皇、胳臂包扎着绷带、浑身抽搐痉挛不停的妇女。最后一个成员,就是我们刚才看到的那位身材丰腴、10根手闪指头全都戴着戒指、整个人趴在地板上、在一本《芝麻街》填色簿上涂涂抹抹的女士。克莱早就看上了这本填色簿。
手上戴着10枚戒指的这位女士,率先发言。她一面诉说一面画图画,头也没抬。
“我的名字叫萨拉。”她用一种稚嫩、孩子一般的口气和腔调说,“我们今天好难过、好难过哦!所以我们现在就趴在这儿玩填色游戏,解解闷。今天,我们家的猫咪死了。我们带它去动物医院。虽然我们没钱,付不起医药费,但好心的兽医还是答应收留我们的猫咪。今天晚上,我出来走走,因为我不想哭,但大伙儿都好想大哭一场哦,尤其是玛吉。”
倏地,萨拉脸上的表情消失了,眼神变得空空茫茫。她抬起头来,好一会儿,呆呆望着天花板。突然,她脸上的五官开始扭曲起来——那种无比深沉的痛苦神情,使我想起《生活画报》上刊登的那种战争照片:妇女们抱着孩子的尸体,无语问苍天。她丢下蜡笔,坐直起来,伸出双手抱住膝头,一面摇晃着身子一面哀哀啜泣起来。
“萨——姆——啊!你已经离开我——了!”她呻吟起来。“你已经离开我——啦!!”她的呼吸忽然变得急促起来。‘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梦呓一般,她一个人愣瞪着眼睛喃喃诉说着。两行眼泪扑簌簌滚落下她的脸颊。咔哒一声,频道突然转换了,哀泣的妇人倏地消失,萨拉又回来了。她伸出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泪痕,然后又在地板上趴下来,拿起蜡笔,开始替芝麻街的人物填色。
“你们看到没?”萨拉冷漠地说。“我告诉过你们,玛吉今天感诚到很难过哦。”说完,她就不再吭声了。
屋子外头,一辆汽车加速驶上山坡。房间里静悄悄的,好一会儿没有人说话。那位身穿宽松工作服的女士,手里握着一支彩色炭笔,刮,刮,刮,只管在画纸上描绘着不知什么图形。刚才看到的那一幕,实在太不可思议了。这位名字叫做萨拉——或者玛切吉——的妇女,随时都可以转换身份,就像我和我那群分身。
过了大约一分钟,胳臂上包扎着绷带的女士忽然举起手来,“我想发言。”大伙儿纷纷回过头来望着她。“我的名字叫做辛纳蒙。”她竖起一根手指头,触摸她的下唇。
大伙儿纷纷向她打招呼,“嗨,辛纳蒙。”
辛纳蒙把她那只手指从嘴唇上拿下来,转而指向我。“我们想知道,坐在那边的那个男子究竟是谁?”
轰然一声,我的血压骤然升高,浑身忍不住颤抖起来。仿佛疟疾病发作似的。房间里大伙儿吓得纷纷跳起身来。我跳下椅子。扑突,扑突,我只觉得自己那颗心狂跳不停。走!
辛纳蒙吓了一大跳。“对不起。哦,天哪,真的很对不起!拜托,别走。”她伸出她那两只包扎着绷带的手,央求我别离开。“我可不是故意吓唬你的!”她亲切地向我笑一笑。“我只是想知道你是谁。”
萨莉开腔了。“卡姆,别离开嘛!这全是我的过错。我忘记告诉你,每回有新成员加入我们的团体,我都会事先向大伙儿宣布。”她挑起眉梢,望了望房里的每一个成员。“伙伴们,这位是新来的卡姆。他们家刚从马萨诸塞州搬到我们加州来。”
大伙儿纷纷向我打招呼,“嗨,卡姆。”犹豫了半晌,我终于坐下来。
“对不起,辛纳蒙,我刚才打断你的话。”莎莉道歉。
辛纳蒙伸出双手捂住脸庞,就像一个害羞的小孩子。“我又不是故意吓唬人!”她嘴里喃喃不停。
“没关系!”萨莉说。她回头瞅了我一眼,“卡姆,你不会介意,对不对?”
我勉强点头。辛纳蒙依旧把双手捂住脸庞。这时,她从指缝间偷偷窥望着我。大伙儿纷纷回过头去,望着她。
辛纳蒙嘴里依旧念念叨叨。“我的话讲完了。我只想提出那个问题。我现在不讲话了。”
现在,大伙儿全都把视线转移到我身上来了,眼光中充满殷切的期待。我只觉得浑身肌肤绷得紧紧的。我想留下来。我想发言。我想找个地洞躲起来。我想从窗口跳出去。我想念瑞琪。我想念艾莉。克莱只想拿起彩色笔,在填色簿上涂抹一番。
我抬头望了望萨莉,希望她给我加油打气。我张开嘴巴准备发言.但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心中一酸,眼泪差点儿掉下来。我咬紧牙关,把眼泪硬生生吞回肚子里。泪眼蒙眬中,我睁开眼皮望了望伙伴们。一颗泪珠终于夺眶而出,沿着我的腮帮潸潸流淌下来。
我又张开嘴巴。这回,总算有话说出来了。
“我——我从不曾遇见过另一个多重人格患者。我很想跟大家谈谈,但我担心,话讲到一半我会突然消失,让我的分身出来跟各位见面,而我自己却回不来,因为我的心情实在太紧张了。”
这会儿,我只觉得双手冰冷。我赶紧把它塞进两腿之间,一面使劲揉搓,一面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让自己临阵脱逃。我垂下头来,望着地板。两行鼻涕开始流出,滴落到我的脚上。鼻梁上架着一副破旧眼镜的那个女士伸过手来,把一盒纸巾递给我。我抽出两三张,擦擦鼻子,朝她点点头,然后又垂下头来瞅着自己的手。
“我想留下来。我不想逃走。我们没有治疗专家。在这儿我们谁都不认识……我好害怕。”
泪水早就聚集在眼眶里,伺机夺眶而出,就像一群狗儿伸出爪子扒着屋子的门,央求主人放它们出去。回去!回到屋里去!太迟了。我俯下身子、伸出双手捂住脸庞,让眼泪宣泄出来。
大伙儿都没吭声,让我痛痛快快哭一场。戴眼镜的女士又把那盒纸巾传到我手里。我又抽出几张纸巾,擦擦眼睛拧拧鼻子。过了约摸一分钟,我才停止哭泣。
“对不起。”
萨莉说:“没关系。”
萨拉说:“你不必向我们道歉。”
浑身猛一阵哆嗦,倏地,我又消失了。克莱出现在大伙儿眼前。
“你你到底在画画画什么东西呀?”他结结巴巴地询问萨拉。
“这个。”她把手里那本填色簿递给克莱看。“你是谁啊?”
“克克克莱。”
“嗨,克莱。”
房间里的其他人纷纷向克莱打招呼:“嗨,克莱。”
克莱闭上嘴巴,不吭声了,因为他发觉大伙儿全都睁着眼睛望着他。
萨莉说:“克莱,你知道这会儿你在什么地方吗?”
“不不知道。”
“一群具有多重人格的人,今天晚上在这儿集会。多重人格的意思就是,你身体里头居住着一群人。”
克莱静静地听着,并没答腔。
“现在该轮到卡姆发言了。”萨莉提醒克莱。
克莱呆呆地瞅着她,满脸疑惑。
萨莉问她:“你知道卡姆是谁吗?”
克莱点点头。他竖起右手的拇指头,朝向肩膀后面指一指,仿佛告诉大家,我正隐藏在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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