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点点头,一脸哀伤。“是是是的!”他低声说。一颗豆大的泪珠沿着他的脸颊滚落下来。瑞琪伸出一只手指头,把它抹掉。
“没事了!”她把手放在克莱肩膀上,柔声说:“让我抱抱你,好不好呢?”
克莱点点头,忽然肩膀一颤,眼泪夺眶而出。瑞琪伸出手来揽住他的肩膀,让他的脸庞挨靠在她自己的肩膀上。好一会儿,她揉抚着他的头发。克莱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就像一个乍然看见亲人的迷路小孩。
过了几分钟,他才开始平静下来。瑞琪把一张纸巾递到他手里,叫他擤擤鼻涕。然后她站起身来,伸出一只手,低下头来看了看兀自坐在餐桌旁的克莱,笑眯眯地说:“走吧!咱们一起去照镜子。”
克莱伸出手来,怯怯地握住瑞琪的手。她牵着他走上楼梯,朝主卧室走过去。卧室门上挂着一面穿衣镜,照得见整个身子。两人在楼梯顶端停下脚步,从窗口望出去,看了看屋子后面那一座山峰。约摸20英尺外,一只母鹿带着两只小鹿在低矮的树丛中啃食叶子。察觉到有人走到窗前,它们慌忙抬起头来,望了望。发现没有危险,两只小鹿低下头去继续啃食树叶,但母鹿却伸出一只爪子使劲扒了扒地面,似乎在提醒孩子们,随时都要保持警觉,千万不要掉以轻心。
克莱忽然伸出胳臂朝窗外指了一指,兴奋地说:“瞧!三三三只鹿鹿。”两只小鹿猛抬头。母子三个一起拔起腿来朝山腰奔窜上去,转眼消失无踪。
“鹿鹿!”克莱嚷道。
“我们这儿有很多鹿哦。”瑞琪笑了笑,牵着克莱的手转身离开窗口,沿着短短的走廊一直走下去,经过凯尔的房间,进入瑞琪那间巨大的卧室。她伸出手挥了挥,告诉克莱,“这就是我和卡姆睡觉的地方啦。”停歇了半响,她又补上一句,“这也是你的房间。”
克莱伸出脖子,局促不安地望望这个房间,然后点点头。瑞琪关上房门,从后面抓住克莱的肩膀,引导他走到那面巨大的穿衣镜前。她感觉得到,克莱身上的肌肉立刻紧绷起来。“没关系!”她柔声说。“深深吸一口气,然后慢慢吐出来。”她陪克莱一起做深呼吸。“再做一个。”克莱身上的肌肉开始放松了。
“克莱,看见没?”瑞琪伸出手来,指了指镜中看到的他们两个人。“这就是你现在的样子!”克莱只管怔怔地瞅着镜中的自己。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长高了——身材比瑞琪还要高大,变成了大人啰。克莱突然想到一件事。
“我——我妈妈妈在在哪里?”
瑞琪没想到克莱会有此一问,当场愣住了,仓卒间不知如何回答。克莱紧紧握住双手,整个身子又开始摇晃起来。
瑞琪望望镜中的克莱,伸出手来拍拍他的肩膀,说道:“你躲藏在那里面……某个角落……的时候,卡姆长大了。好几个年头过去了。现在他跟凯尔和我一起居住在这儿。他现在不跟他母亲住在一起了。她不住在这里。克莱,你居住在这里……从此以后,你不会再碰到那些可怕的事情了。”
克莱瞄了瞄镜中的他。“哦!我我我不会再碰到可可可怕的事情?”
瑞琪摇摇头,笑了笑。“绝不会的。你以后绝不会再碰到可怕的事情。就像艾莉说的——你还记得艾莉吗?”
“嗯,唔。”
“你也许会觉得,那些可怕的事情是刚刚发生的,但实际上,它们是很久、很久以前发生的。现在你居住在这里,不必再担心你会碰到可怕的事情。”瑞琪拍拍克莱的肩膀。“你在这里很安全。”
对心理年龄只有8岁大的克莱来说,这倒是奇特的,他得花点时间好好思索一番。于是,他和瑞琪静静地站在镜子前,好一会儿没再吭声。瑞琪伸出手来,轻轻拍着克莱的肩膀。
瑞琪终于开腔,“你会慢慢习惯的,克莱,不要担心。在这里你会受到欢迎。”
克莱睁起眼睛,又看了看镜中的人,然后把脸庞歪到一旁,悄悄点了点头。
“在这里我会受到欢迎。”
第十四章
夜深人静,潜藏在内心深处的各种秘密开始蠢动、呢喃。就在这时,我开始做梦了。就像伐木工人使用的那种水压机,梦中的情境把我的脊椎骨活生生、血淋淋地从我身边拉扯出来,而睡梦中的我,扯起嗓门无声地尖叫。我伸出双臂求助,却始终没有一个人理睬我。一而再,再而三,痛苦和绝望就这样一整夜循环不停。每天晚上我都得重新经历这场煎熬。开头那几夜,噩梦总是把我逼得浑身冒冷汗,一颗心噗噗狂跳,就像一只被猎人驱赶到角落里,把身子蜷缩成一团的野兽。过了约摸1个礼拜,我就开始适应这场一再出现的噩梦,甚至期盼它的来临。我不再感到恐慌,不再彻夜流冷汗。可是,在这个过程中,我却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我开始游走在疯狂边缘。感觉上我仿佛行走在杂草丛生的荒原上,小心翼翼地踩着乱石,寻找一个安全可靠的立足点。我不再修饰、装扮自己,我索性让内心的狂野展现在外貌上。我内心中的断层不住地扭曲、咆哮、崩塌,喷吐出一阵阵有毒的烟雾,我的脸庞开始出现狂野的神情,就像那些蹲伏在阴暗角落里的流浪汉。
佩尔说过,我内心中还隐藏着其他好几个分身。他可不是说着玩的。这些分身一个接一个地出现,互相接触和沟通,而我那本蓝色封面的日记本也仿佛变成了市中心的广场,成天聚集着一群陌生人,七嘴八舌聒噪不停。没多久,我就习惯看到我的手写下别人的语言。你们究竟是谁?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宁谧、祥和、充满欢乐笑声的家庭生活,早就变成了过去式。我好久没跟我儿子玩“太空中的醉鬼”游戏了。但对凯尔来说,一切还是挺正常的,跟以前没什么两样。他的双亲中至少还有一个头脑清楚、神智清醒,能够悉心照顾他。瑞琪想尽办法掩饰我的病情。她告诉凯尔:爸爸的脸颊不小心被树枝抓伤了;爸爸今天身体不太舒服,需要休息,不能陪你玩了……凯尔早就适应这种情况——毕竟,在他的成长过程中,大部分时候我都在生病。瑞琪不准许我的分身们跟凯尔接触、交谈。这点毫无商量的余地。她绝不会让他们侵犯只有6岁大的凯尔。因此,在凯尔眼中,那个蹲伏在橱柜里的人其实就是爸爸,绝不会伤害他。凯尔决不会遇到我的任何一个分身。这是我和瑞琪订下的家规。反正,这些分身的长相跟我本人一模一样。只要分身们不跟凯尔交谈,也许我们就能够隐瞒他,不让他知道他父亲是个精神不正常的人。
这阵子我不常刮胡子。一头乱发看起来就像贝多芬。我不再上班了。瑞琪代替我到公司,帮助我哥哥处理业务。凯尔每天放学后,瑞琪把他送到专门照看小孩的地方;这一来,瑞琪不在家的时候我就不必照顾凯尔。
开车对我来说倒是一个问题。瑞琪跟我们——我和我的分身们——达成一个口头协议:只有我本人才可以开车。但不是每一个分身都遵守这项协定。时不时地瑞琪就会接到我的分身打来的电话,告诉她说,他现在迷路了,或者抱怨说,他刚钻进车子里,坐在驾驶座上,却不晓得怎样启动车子的引擎。拿起移动电话……按11号健……找瑞琪听电话……瑞琪会跟卡姆联络。浑身猛一阵哆嗦,转换,倏地我回来了,我把车子平平安安地开回家。别担心,伙计。
在治疗期间,艾莉试图探索我心中那一再显现的噩梦的根源。她只问我一个简单的问题:我的众多分身中,谁知道我的噩梦来自何方。
浑身猛一哆嗦,倏地,我本人消失了。这会儿出现在艾莉眼前的是一个名叫巴特的家伙。我在日记中看过他写的东西,但我不知道他是谁。年纪约摸28岁、个性爽朗随和的巴特告诉艾莉,我的噩梦是他制造出来的。为什么呢?因为这是他的职责——吓唬每一个想说出秘密的分身,让他们闭上嘴巴。他们会说出什么秘密呢?当然是一些见不得人的丑事!自从戴维和奶奶之间发生那件事后,巴特就一直巡守在我心中。小家伙想说出秘密?那就让巴特吓吓他。巴特莫非是个疯子?才不是。他这样做,其实是为了保护这些受过虐待的孩子。
巴特第一次现身时,他描述自己身穿巫婆的衣裳。不管谁想说出秘密,巴特就会立刻从我内心深处的某一个角落跳出来,狠狠吓唬这个小孩。艾莉向巴特解释说,很多年的时间过去了,现在不会有危险了,说出秘密也不会受到惩罚了,他的任务已经结束了。听到这个消息,巴特立刻脱下他那一身巫婆装束,换上他最喜欢的黑皮夹克,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很酷的帅哥。艾莉赋与他一个新任务,要他协助佩尔看管和保护孩子们,免得他们又去闯祸。她劝巴特不要再玩噩梦游戏,巴特也答应了。整个过程就是这么简单。
往后的两三个月中,分身们纷纷露面,一个接一个出现在艾莉、瑞琪和我的眼前。宛如一群陌生的旅客,他们提着行囊来到我经营的这家“伤心旅店”,住进我心灵中那一间间早已经客满的房间。有些只逗留几天,然后就悄然离去,不知所终。有些一住进来就赖着不走,变成了永远的房客。这些人都是我的分身。
利夫个性精明、强悍,脾气硬得就像5美分一客的便宜牛排。他年纪跟我差不多。这些年来,他一直在我身上发挥相当大的影响力,但从不曾接管我的全副身心。他帮助我解决问题,每当我遭遇麻烦时,他就出面帮我处理。他不停地鞭策我。在他的激励下,我一个劲地往前冲刺,根本不在乎在冲刺的过程中谁会被我踩在脚底下。他让我穿上他的盔甲,驱使我前进,就像发射一枚鱼雷似的。我因而得罪和疏远了不知多少亲朋好友,甚至包括我的妻子瑞琪。我能够谈成那笔汤匙买卖,全都得归功利夫这家伙。
我的另一个分身“浪子”是好色之徒,年纪跟我差不多。这些年来,他总是亦步亦趋跟随在我屁股后面。一看到女人向我抛媚眼、送秋波,他就立刻挺身而出,跟这个陌生女子当街调起情来,把我甩在一边,让我感到非常困窘。为了这个家伙,好几回我无心地背叛了我心爱的妻子。“浪子”瞧不起他自己。第一次跟艾莉见面(记得那是在夜间),他不让艾莉看他的脸孔,他要求艾莉把眼光从他身上挪开,不然就把诊所的灯全都关掉。每回浪子现身,我就会感觉到自己变成了一只豹子。在艾莉的疏导下,浪子那浑身使用不完的精力有了新的发泄管道:他协助佩尔,看管和保护我本人和我的其他分身。
尘儿也是我的分身。她是一个害羞、善良、讨人喜欢的12岁少女。她喜欢做一般女孩子都爱做的事:照顾小娃娃、上街买东西、看男孩子。尘儿曾经被一个成年男子凌辱过。她详细地向艾莉描述这次经历,但不愿说出这个人的名字。尘儿知道,她是我刻意创造出来的分身,以承担这桩特殊的性虐待事件,在我本人的记忆中,我一辈子从没经历过这种事情。绝对不曾。
斯威奇是一个心中充满怨气的8岁男孩。从小,我一直在脑子里听到他的声音。他喋喋不休,尽说一些刺耳的话来折磨我。他把满腔怨气发泄在我和所有的女人身上。我常听到他在我的脑子里说:“女孩子命好,只因为她们是女人,女人随时都可以做她们想做的事情。”偶尔,连瑞琪也会感受到他的怨气——他那尖酸刻薄的言论有时会从我内心中冒出,透过我的嘴巴,在瑞琪面前表达出来。在瑞琪看来,这种言辞所代表的是我心灵中那诡异的、充满性别歧视的一面,跟她所认识的我——那个平日对女人彬彬有礼、让她深深着迷的男人——简直判若两人。天哪,连我自己也不了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平日我挺喜欢跟女人打交道的呀!我觉得,女人比男人可爱得多:敏感、体贴、有爱心。斯威奇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他为什么会那样仇恨女人?因为他有过惨痛的经历。什么经历会让他如此刻骨铭心呢?不要急,谜底很快就会揭晓。
安娜和特露蒂是一对4岁孪生小姊妹,但个性完全不同。安娜个性活泼、开朗,每回出现时,她总爱咧开嘴巴大笑,把我那张脸孔绷得紧紧的。安娜告诉艾莉,有一天,一个腰间扎着褐色皮带的男子闯进她家,伸出一双毛茸茸的大手抓住她,欺负她。然后,他掏出一块手帕抹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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