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着臂膀上的疤痕对我说,大火烧化了亲人的尸体,这是滚烫的人油烙下的……
还有他,老年人刘祜,我在他那冷清清的家里坐着,看着他竭力做出的轻松的笑,我真想哭。“地震前的那天晚上,我出差在天津,夜里十点来钟还跟家里通了电话,是小女儿接的,她问:‘爸爸,我要的凉鞋你买好了没?’我说:‘买好啦。’她又问:‘是银灰色的吗?’我说:‘是的!’她问我好看不好看,还要我快快捎回去……”他说不下去了,老泪顺着满脸的皱纹往下淌。十年了,他至今还珍藏着那双银灰色的小凉鞋,像是珍藏着女儿那颗爱美的活泼泼的心……
二十四万生灵仿佛就是这样一点一点离去的。
一千二百人中有四百人遇难的陆军二五五医院,是我这次去唐山的住处。医院有一个小灵堂,保存着部分遇难者的骨灰盒。当我走进那间点着昏黄小灯的屋子时,我的胸腔立刻被塞紧了。所有骨灰盒上的照片,那一双双眼睛都是活生生的,活生生的。
一个扎小辫的女护士,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装,戴着一顶有檐帽,胸前还有一枚硕大的毛主席像章。一切都带着那个年代的烙印。只有她那楚楚动人的笑容是超越时间的。
有一个戴鸭舌帽的极可爱的大眼睛男孩,我简直不忍心正视他。他的骨灰盒上,放着一个小小的花圈,挽带上写着:
韩治安息。你的爸爸妈妈
旁边还有一个小花圈,上面是同样的字迹:
韩松安息。你的爸爸妈妈
在一个小女孩的骨灰盒上,有一包剥开锡纸的巧克力,巧克力都化了。可怜的孩子!也许生前她并没有尽情地吃过她所爱吃的东西,但一切都已不能再挽回。这就是大自然强加给人间的悲剧!
灵堂里还有一个特制的大骨灰盒,由一大三小四只骨灰盒组成,这真是一组特殊的图案,它出自一位父亲的手,它象征着人间失去了一位母亲和她的三个孩子。我无法想象,孩子们的父亲在亲手制作这只骨灰盒时,会是怎样的心情。孩子们都依偎在母亲的身边去了,独独扔下了孤寂的他;究竟是死去的人更不幸,还是活着的人更不幸呢?
十年前,当我——一个未谙世事的青年,从平静的生活中一步跨到了堆满尸体的废墟上时,我只是感受了什么叫做“灾难”,只是感觉到自己像在一夜之间长大了,却还没有理解生活的底蕴。而这次重回唐山,我忽然觉得:自己懂得些什么了……
我仿佛第一次从灾难的角度来观察我的民族、我的同胞、我的星球。这是残酷的,也是崭新的。如此惊人的灾变,如此惨重的浩劫,如此巨大的死亡和悲伤,我已经不能用正常的规范来思维;那些美丽得令人伤心的东西,那些亲切得令人肠断的东西,那些坚硬得令人发抖的东西……一切属于人的品质都包容了。
这就是我的唐山。
看守所
“哒哒哒哒!……”
“哒哒哒哒!……”
“7。28”凌晨,一连串急促的枪响在已经成为一片废墟的唐山市看守所上空久久回荡。
几个刚从废墟钻出来的头上流血的士兵。一挺朝天射击的机枪。紧张而严厉的枪声,发出一连串尖声的警告。前方,一个个囚犯从震塌的监房中钻出来,尚未从惊慌中清醒,便已在枪声的警告下站成了一堆。茫然而不知所措。
扯电网的大墙倒塌了!
“站住!谁也不许动!”流着血的机枪手在吼叫,长期形成的军人素质使他在这个特定性的非常时刻仍然忠于职守,一遍又一遍地喊着:“谁也不许跨出原来围墙的位置,以落在地上的电网为界!”
原有两道门岗的戒备森严的看守所,此刻已变成了一片平地。铁门伏卧在灰土中,岗楼碎成一堆乱石,二百多名犯人和看守人员、警卫战士,几乎全被压在断壁残垣之间。戴械具的重刑犯关押的监房,已听不到一点声息;他们因动作不便,大抵都已砸死。女监房处却是人声嘈杂,女囚们竟全部活着。
大约有一百多人钻出了废墟;视野骤然开阔了,此刻,他们惊愕地望着久已不见的却不再是原样的一切:影影绰绰的煤矿井架、凤凰山的山顶……而熟悉的街巷、民房,已经完全不可辨认。到处是黑 的废墟,一片狼藉,一片凄凉。如果不是有子弹在天空中呼啸,人们甚至会以为看守所——这铁桶般圈住的小小世界已经不复存在。
“不许越界!”负伤的哨兵仍在枪声中竭尽全力地吼叫。
并没有忘记自己身份的囚犯们战战兢兢地立着,一步也不敢挪动。警戒线之外,几个看守人员正跌跌撞撞地奔来跑去,手忙脚乱地扒人、抬人。
从看守所四周的另一世界中,终于越来越强烈向这片特殊的世界送来一片呼救声。女人的叫喊,孩子的哭泣,像泛着泡沫的海浪,包围着冲击着囚犯们站立的孤岛似的地界。
犯人群中出现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几个人像在窃窃议论什么,接着,有三个人你推我让地走向警戒线。沉默少顷,终于有一个人鼓足勇气朝看守人员喊了一声:
“法官!”
被喊做法官的看守人员,根本没听清那沙哑的颤抖的声音。
“法官!!”
三个人一起呼喊,这才引起注意。
“你们要干什么?!”
“大家推举我们,推举我们……来请求,能不能,能不能出去救人……”
周围的呼救声更加凄惨和悲切了。
看守人员和警卫部队立刻进行紧急磋商。这是一个特殊的情况,还能权衡什么呢?还有那么多人生死不明,救人是压倒一切的。而跟前就有一支强壮的救险队伍。
犯人被编成了三组。
“你们听着!”看守人员高声宣布纪律:“到外边,只许老老实实救人——这是你们立功赎罪的机会,谁要是想跑,就地镇压!”
囚犯们入狱以来第一次踏过了倒在地下的电网。
这是一支在刺刀监视下的特殊的抢险队伍。
带伤的军人押着带伤的囚犯,带伤的囚犯又在废墟上奋力抢救奄奄一息的普通人的生命:首先是那些看守所的干部,干部家属;再往远处去就是小街小巷里的群众。囚犯们和所有在废墟上的救险者一样,手忙脚乱,焦灼万端。他们似乎都已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他们和所有的救援者一样,小心翼翼地抱出那些受伤的孩子,扶出那些吓呆了的老人。每当扒出遇难者的尸体,都忍不住发出轻轻的叹息。豁出来了!他们拚尽全身力气在撬,在搬,在扛。满手是血痕,满脸是汗水雨水和成的泥浆。当搬撬重物的时候,他们还喊起了高亢的号子。
“快!那边还有人在哭!”
“快!抬个门板来!”
“来呀!这老爷子不行了!”
几位犯人围在看守所炊事员高师傅身边,只见高师傅脸色铁青,似乎已经断气。可是他们还抱着一线希望,一个因盗窃被捕的年轻犯人,一遍又一遍为他做着嘴对嘴的人工呼吸,直到确信高师傅已经死亡。他们找块手巾盖上高师傅,又向有呼救声的地方跑。
“法院宿舍!法院宿舍!”看守人员在喊。
“医生!有没有医生?”老百姓在叫。
王XX是一位医生,他曾在行医时犯过流氓罪。此刻,他不停地为伤员包扎伤口,固定断肢,不时大声吆喝着搬运伤员的要领。当他听到看守所一位副所长的呻吟声时,又立刻赶到他的身边。
副所长刚刚被救出来。他被砸懵了,“懵”之中也并未忘记自己的使命和职责,当他看到四周那些奔忙的囚犯,他不禁大声惊叫:“快来人!快给市公安局挂电话!我们这儿情况危急!……啊!……啊!”
他呻吟着。他的膀胱被砸伤,此时胀痛难忍。他在地上痛苦地翻滚!
没有导尿管。
有人回去找代用的小管,可是当他两手空空归来的时候,他愣住了:王XX正跪在副所长的身边,用嘴一口一口地吮吸。地下已有一滩血尿。
整整一天啊,这支刺刀下的救险队伍,没有一刻停歇。囚犯们无言地苦干着,人们只是偶尔能听见几个人的对话:
“比海城还厉害啊!”
“怎么没预报呢?”
“唉,家里人还不知咋样啊……”
几把刺刀其实是管不住撒在废墟上的这一群囚犯的,可是囚犯们没有忘记有一道无形的警戒圈。
直到黑夜降临,唐山市公安局准备把犯人押解到外地去时,看守人员才发现少了三名囚犯。这三名囚犯在抢救完周围的人之后,豁出命跑回家去抢救自己的父母姐妹了。其中两名,在处理完家事之后又主动到公安局自首,返回了看守所。还有一个正在他家的废墟上忙碌,公安局的摩托车到了。
盲人居住区
在那灾难的日子里,有一段时间唐山瞎了,唐山聋了。可是,无边的废墟上,却有一支奇异的盲人队伍走来。他们一个抓着一个的衣角,肩上背着破旧的胡琴、三弦,面部显得那样沉静、冷峻。他们来自何处?他们走向何方?
有人从中认出了鼓书艺人资希圣。
资希圣所住的盲人宿舍离铁路不远。这里居住着的几十户盲人(其中不少盲艺人,都被安置在民政局系统的螺丝厂工作,资希圣还是这个小厂的副厂长。因此,这片盲人居住区也就是这家工厂的宿舍区)。他们居住的环境很糟,百米开外,就有一个铁路装卸“货位”,专门装卸肮脏的货物。每天都有一马车一马车的驴皮、狗皮、兽骨朝那儿运。风吹来,腥臭难闻。这在震前,很少被有关部门重视。就像这些盲人,在健全人居多的世界上,常常是不被注意的。地震发生的一瞬间,资希圣的第一反应就是:“货位”上撞翻了车皮!
可是随即房屋便晃得咔咔作响。他抱起孩子,蹬开房门,刚刚冲出门外,就听见身后哗啦啦一声巨响。他听出是墙壁倒了,然而侥幸的是:房顶好像并没有落下来。在一片呼救声中,年近半百的他摸索着往前走。不行!手触摸不到熟悉的墙壁、树木,脚下的路也突然变得那样高低不平。
异常的听觉引导他从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怕声响中逃离。这时,他们这些盲人似乎比正常人更清醒,绕开断梁,避开钢筋,可是,大多数盲人却依然被压在深深的废墟中,他们毕竟比正常人少一双眼睛。
“老资!刘明友一家子全趴着呐!”
“老资!这儿有人叫唤!”
“老资!这房顶咋搬呐?”
资希圣让人搀扶着,跌跌撞撞来到南边的厂里,他想找几个健全人回来救人,可一个健全人一听就火了:
“我这儿正救人呢!人都快死啦!”
盲人在废墟上要救人是极其困难的。资希圣带领着他们,循着呼救声,一家家地扒开厚重的胶质板,用手一遍遍摸着,摸到那些受伤者的躯体,把他们抬出倒塌的房屋。在这支盲人救险队伍中,唯一的一个明眼人是一位女盲人的丈夫,一个跛子,他不停地大声喊叫,给资希圣那群人指着方位。他们越扒越觉得情况严重:那么多血漉漉的伤员,那么多已经发凉的尸体!他们摸着、找着,从盲人宿舍摸到健全人住处,把受伤的健全人也一个一个抬下废墟……
盲人用他们的听觉、触觉和味觉感受着那些灾难的日子。
当他们要搬运尸体的时候,他们循着风中飘来的窒息人的气息找到了遗体集结点。当他们要生火的时候,他们嗅着空气里的烟味找到煤和劈柴。喧闹嘈杂的人声把他们引到街心,引到领取救济水、救济米的长长队伍中。空中隆隆的飞机引擎声使他们知道在洒药,于时不再扬着头张嘴说话。他们极其敏感,甚至在救灾部队中吃饭,那汤多米少的稀粥都能使他们立刻意识到救援部队也很困难。
“不不,我们不吃了!”资希圣放下饭碗,对一个军官说,“你们缺粮了!”
“嗨!我们就是不吃,也不能让你们饿着!”
然而,决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像这些军人这样爱护盲人。分发救济物品的时候,有些健全人趁着盲人无法看见,竟然从中克扣。他们拿走盲人的食品,在自已的防震棚里喝酒吃肉。
对于这些,资希圣只是轻蔑地哼了一声。多少年来,一些人对残疾人的态度已经使他习惯了,他没有悲哀过!从六岁那年得了脑炎瞎了双眼,几十年里,他只有一个信念:好好地活下去。在那无数个黑洞洞的被健全人遗忘的日子里,他和他的盲人同伴们,手拉手,挺着胸走着;也许,正因为这样,对于今天这一场巨大的灾难,他们也许比健全人有着更多的精神准备!
资希圣在废墟上走着,似乎在找他的什么。忽然,他踩到了什么。“嘣……”一声悠长的、回音袅袅的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