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立才看见了,按按他的肩让他坐下,你稍等等,我忙过这一阵,咱们再谈。
他的事太多了,满眼都是挣钱的路子,抓都抓不过来。人们怎么都这么眼瞎,看着遍地人民币就不上手。眼下有件事比什么都重要:北京清河建成了亚洲最大的新型建筑材料厂,德国进口的成套设备。这是“朝阳工业”,大有发展前途。眼下新型建材在全国的推广、销售都是问题,这个厂建成了却开工不足,好大的漏洞。国家漏洞的地方,就是个人挣钱的地方。赶紧联合一笔资金,在工厂附近开辟一个新型建材市场,做个经销商。要赶快,这将来是成百万挣钱的事情。
可上下关系怎么办?政策条文是怎么回事?弄些什么人来具体操办?他走到李向南身边,这是今天请来的有实质意义的客人之一。
李向南正在和几个人交谈,黄平平也很感兴趣地凑过来听。可李向南能觉着:她只是表现一下她的兴趣,她永远是她自己。香山时的温情早已过去,这个看来温柔可爱的姑娘其实是个很“冷酷”的人,她绝不会无代价地牺牲一点感情。自己今天为什么会来参加孟立才的婚礼,要干什么?
“向南,”孟立才走过来,“我和你个别说几句话。”两个人到一边坐下了。黄平平这时可真感兴趣了,她很坦然地走过来,“我能旁听吗?”孟立才不知如何回答,他看看李向南,李向南说:“那你坐吧。”他对黄平平并没什么可保密的。
“是这么回事,”孟立才说,“听说……,不让你当……”他不知怎样讲。
“不让我当县委书记了。”李向南平静地替他把话说出来。
“这没什么,我是想……”孟立才仍不好意思张嘴,可又一想,李向南算什么,屁大的一个芝麻官儿,还是下台的,作家不都被他雇来当顾问?“我想聘请你当我们达美公司的总顾问,每月聘金五千元,行不行?”
下卷:第二部分醉了,不是因为酒
客人散尽了,大车小车开得一辆都不剩了,看着空空荡荡的院子,孟立才在楼上房间里打了个哈欠,一眼看见金凤正站在窗前用手摸着一块碎掉了一小角的玻璃:叫他们挤碎了。他一时兴起,摘下一支打猎的小口径步枪,起来。他喊道,然后,砰的一声在那块玻璃中心打了个弹孔。你怎么了?金凤惊愕地瞪大眼。他又接连在那块玻璃上打了几个弹孔。你要干什么?金凤惊恐了。他笑嘻嘻放下枪,拉金凤到窗前:要让你破案,你能分清哪个弹孔是最先打的吗?金凤疑惑地看看他,又看看破玻璃,惊惧未定地摇了摇头。我来告诉你。孟立才说。
中间这个弹孔你注意了吗?金凤看了看,一个洞,五指张开似地向四周放射着玻璃裂纹。你看它和其他弹孔有什么关系?金凤摇头。我讲给你听,孟立才手指着。每个弹孔都是一个洞,都是往四面走裂纹。可你发现没有,裂纹相交的地方,都是丁字形,不是十字形,知道什么道理吗?先有的裂纹都把后有的裂纹挡住了去路,你根据这一点就能判断出哪个弹孔是最先有的了。果然,中间这个弹孔放射性裂纹自由延伸,其他弹孔的裂纹与它相交时都被挡断。
中间这个弹孔,孟立才手指着,就是我。明白吗?
金凤疑惑万分地瞪大眼。
孟立才哈哈大笑,醉了,不是因为酒。
晚上,孟立才请来了县剧团唱大戏,熙熙攘攘好不热闹。他的小楼、院子,红黄紫绿,像座元宵节的彩灯楼。
下卷:第二部分自己命运的变化
过去,一不顺百不顺;现在,一顺百顺。林虹对自己命运的变化有些应接不暇了。
《白色交响曲》已经拍完,进入后期制作。样片,电影厂内人们已看过,评价甚高:这是个要打响的片子。好几个导演不无嫉妒地祝贺胡正强道:我们看完精神都“崩溃”了。厂长极满意,拍板:立刻把林虹正式调入电影厂。几家消息灵通的刊物闻讯跑来,对林虹进行采访,拍照。五六个导演找她,想邀她出任角色,她手中看着他们塞来的好几个电影剧本,选择着。
北京大学为她父母彻底落实了政策,退还一切查抄封存的物品。她不仅继承了父母的书籍,古董,字画等遗物,还继承了十二万九千元的存款。她这个过去每月只有四十元工资的农村教师面对这样一笔财富,一时有些惶惑了。且不说这些古玩还可以卖个十万、八万,仅这十二万九千元存款,月息就是她工资的二十来倍。夜晚,她把存折看了几遍,又想了好久,才从恍如隔世之感中清醒过来。她再也不用为挣钱而活着,从今天起只干自己想干的事,这是涌上她脑海的第一个思想。
紧接着,又收到父亲生前好友、法籍华人学者邓秋白汇给她的两千美元,信中问她:是否愿意去法国留学,他可以提供帮助。这一下,电影厂又传遍了,人人羡嫉。林虹,你出国吗?这下你可阔了。人们都知道她得了两千美元外汇,还不知道她继承了十二万九千元的存款。
北京大学表示可以把她调到学校图书馆工作。电影厂则加快行动,立刻分给她一套一室一厅的新房。又发函去县里,正式下了调令。一切都有人奔波,她坐在漩涡的中心倒感到寂静了。
家怎么布置?她站在空空荡荡的新房子里看着,听见旁边有关心的问话。转头,是钟小鲁。一辆大卡车从电影厂开到北大,她在钟小鲁的热心帮助下,从父母遗物中挑选了部分家具,写字台啦,书柜啦,转椅啦,沙发啦,连同全部书籍,古董,字画,一起拉了回来。一室一厅立刻殷实了,一股儒雅的学者气。显得沉闷些,色彩上需配比一下,另外,也还缺东西。她拿出七千元,钟小鲁一手包办,叫上七八个搞美工、灯光、布景的哥们儿,开上车漫北京地呜呜呜一跑,彩电,冰箱,电扇,录音机,洗衣机,地毯,壁纸,壁灯,薄纱窗帘,天鹅绒窗帘,都买来了。又一阵忙碌,全部安装好了,调试好了。
古朴儒雅与现代奢华相结合。一个舒舒服服、令人羡慕的小窝儿。
你这下可混好了。当她从电影厂的招待所搬走那点简单行李时,卞洁琼酸溜溜地说道。
她混好了?来不及思悟。干脆再装部电话吧?钟小鲁建议。装电话?她需要吗?能装吗?会需要的,你以后社交肯定会很多,有个电话方便。至于能不能,自己出钱到各方面跑跑关系,怎么不能?她想了想,装就装吧,怎么方便怎么来。人活着就是有什么条件就利用什么条件。
第一个电话就是打到北京烤鸭店,定了一桌饭,把这些帮忙的人都请去吃了一顿。一切由钟小鲁张罗,钱不必花得太多,但尽量丰盛体面,车子我在厂里找一辆面包,不要叫出租了。他里里外外联络着,向她建议着。又有几家晚报要来采访,也是他出面安排。你可真成了咱们林小姐的管家了。他可不光是管家,还是小林的经纪人。不,还是代理人。得了,还是保镖。饭桌上哥们儿七嘴八舌地起哄着。她微笑,举杯:谢谢大家。他也呵呵笑着:来,大伙儿干一杯。等大家哄着灌酒时,他转头笑着对她说:本人愿意长期担任你的经纪人。这是句风趣的玩笑,又传达着明确的意思。她拿起酒瓶:来,我再给你倒一杯。
她确实感到需要他,他万事很周全。一出烤鸭店,她就对他说:我想给古陵县的舅舅寄点钱,你帮我办一下好吗?寄多少,一千?……行,我去办。他立刻点头道。还有,你稍稍准备一下,这是他们今晚八点采访你的提纲,他把一页纸递给她。采访时间我和记者们也讲好了,限制在一小时之内,否则你太累了。
她还需要一个人逛逛商店,给自己买几件衣服。这是女人一有钱就想到的事情。王府井百货大楼,东四人民市场,西单百货商场。她进出着,从从容容地逛着。人有钱了,买东西反而不匆忙了。她站在一个个高档服装的柜台前消消闲闲地看着,抬手指着,这件连衣裙,拿给我看看好吗?女营业员用审视的目光打量她一眼,慢慢走过来把裙子递给她。她不张扬,只是挑剔地、翻来覆去地看看,然后放下。再换那件我看看好吗?女营业员稍有些不耐烦地把刚才那件收起,又取下这一件,脸色不大好地撂在柜台上,然后耷下眼皮看她翻看着裙子,那意思是说:我等着你,你买不买啊?她依然仔细地挑剔了一番,说道:这件款式不错,做工粗了些。抬起头:再拿那件我看看。女营业员脸色更难看了:价钱看好了,那件是二百多的。林虹一脸平静:我知道。女营业员翻着白眼打量了她一下,转身又摘下第三件。她看了,满意了,从皮夹中把钱取出来了。女营业员脸色顿时温和:您还要别的吗?她用目光慢慢扫视着,不动声色:除了这,还有更好的吗?
在裘皮大衣专柜,一件紫貂皮大衣吸引住了她,太好看了。照理夏天不是买裘皮衣的季节,但她唯恐失之交臂。她要看看,试穿试穿。营业员是胖胖的中年妇女,听了她的话,胖脸毫无表情,漠然看着前方:“买吗?四千八。”我先看看。“不买不要看。”不看,怎么买呢?胖脸收回目光,打量地看看她,瞥了瞥她手中提的衣袋,转过身摘下紫貂皮大衣。
下卷:第二部分那些最虚伪的人才
她站在穿衣镜前左右转着,太合适了。冬天,上身穿件漂亮的毛衣,下身穿条毛料裙子,外面把貂皮大衣一套,暖暖和和,雍雍容容,都有了。
衣服并不在于多而杂,要有几件合体而讲究的。她欣赏完了,脱下,用手抚摸着光柔滑亮的皮毛:我过两天来买,还有吗?胖胖脸白了她一眼:“买就有,不买就没有。”我今天没带那么多钱,这样吧,这件我要了,您给我包好,我先预付五百块钱,明天我再带四千三来取衣服,行吗?胖胖脸立刻看明白这真买的架式了,满脸热情:“您在哪儿?电影制片厂?行行,您不用预付款了,我这就给您包起来,明儿等您带钱来取吧。明儿这时候,还是我的班儿。”
有钱逛商店,真是女人的一大享受。
第二天,电影协会在北京饭店举行茶话会,她与电影厂的领导、导演、演员一起乘大轿车来了。她有说有笑,平和而不骄矜。她对所有人都友好,但又无须攀附。人获得自信才能这样自自然然,不卑不亢。幸福的心态。
北京饭店她是头一次来。东楼,西楼,钟小鲁陪着她先转转。一层的商场,卖服装,工艺美术品,旅游用品,名贵中药,金银首饰,光华灿烂。人们缓缓观看着,挑拣着,有一多半是衣冠楚楚的外国人。英语和汉语交杂。这儿一般东西你不要买,因为这儿东西比外面贵。钟小鲁劝道。外面没有的,你实在想要,可以考虑。她点点头,立刻就懂了。她在卖项链的玻璃柜前久久停留,要来两串选着。钟小鲁又在一旁说了:如果想要,我托人从国外给你买吧。这些项链做工不够精致。她一听立刻放下了:那行。她现在有钱,但绝不想瞎花钱,花冤枉钱,她买东西讲究质量。
茶话会就要开始了,她同一群人说说笑笑步入大厅。一桌桌坐满人,笑语喧哗。突然,她看见顾晓鹰正在一张靠边的桌上斜坐着。他也看见她了,目光怔了一下,上下把她扫了一眼(那一瞬间,她意识到自己今天穿着十分高雅讲究),竟不由自主地往起立,立到一半似乎又犹豫了,被桌椅夹着僵成一个弯腰弯腿的尴尬样。
她却平淡地一笑,对钟小鲁介绍道:“这是顾晓鹰,我和你讲过的。”又对顾晓鹰介绍道:“这位是胡正强,我的导演。这位是钟小鲁,副导演。这位是……”
顾晓鹰连连笑着点头,胡正强等人只是礼貌地致致意,就忙着和别人周旋了。林虹看出了顾晓鹰有一丝自惭形秽。“我是随便来看看……”他对她解释道。“噢,那我们走吧。”林虹和人们说笑着往大厅里面走,与四面八方的电影界人士寒暄。她已是这个圈子内的人,她觉得顾晓鹰冷冷落落地坐在背后远远的角落中。
喧嚣热闹都过去了,晚上一个人坐在自己的窝里,顿显冷清安静。
父母留下的地毯紫红色的,家具是深栗色的,还散溢着令她惆怅怀念的淡淡温馨。彩电打开了,看了看白天茶话会的报道——里面有自己两个镜头——又关上了。纱窗帘随着微风拂动,外面是夏夜,是灯火,一切都变得太快了,像坐在游乐场的电动火车上,上下飞旋,头晕目眩。
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