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冲这个陌生人友好地笑笑,接着和林虹说话,明天几点去外景地,几点出发,该带些什么东西,还有哪些要办的事,把门锁好,别忘了带蚊帐,农村蚊子多,等等。他热心地说着,林虹静静地听着。李向南被晾在一边,还要维持觉得很有意思的微笑,真觉得自己在这儿有些多余了。
去电影放映厅的路上,乘凉的人溜溜达达,蒲扇拍打着穿短裤的粗腿,毛茸茸的赤脚趿拉着拖鞋,旗袍两边的开缝一咧一咧地露着白胖丰腴的大腿,小花手帕在手里摆着……看电影的人都和林虹打招呼,叫林虹的,叫小林的,亲热的,随便的,林虹不停地回话。你们看电影去?我也去看,陪我同学。她不断地站住,应酬着,同时用目光指着李向南,做着最简单的介绍:这是我同学。有些男人(脸上长疙瘩的,眼睛色迷迷的,仰着肚腹,自以为天下第一的)那样令人讨厌,可她照样又谦虚又平和地交际着,和谁似乎都是最亲近的关系,那言谈笑语是会赢得每个男人喜欢的。你得帮助我。谢谢你。太好了。你想得真周到。还有什么意见,及时告诉我呀。那本书你帮我去借?——太感谢了。我什么都没谱呢,你帮我参谋参谋。……她终于能和他并肩走到一起了,还和一个人结束着招呼话,脸上还有着对那个人的微笑。
等她好不容易收回目光看了看李向南,马上发现了他冷淡的表情,便又一笑:“我一来就演主角,得特别注意上下左右的关系,不能让别人觉得我清高。”
李向南笑了笑,表示听明白了。周围喧嚣的环境与他无关。
电影厅不大不小,可容几百人,人们流水般分散到座位上,打招呼说话更显热闹了。林虹和李向南找到座位坐下。她又隔着一排排人头,翘首往回望了望,看见了什么,却又瞥见李向南的表情,犹豫了一下,把一本画报塞到他手里:“你先看看画报,我去买两根雪糕。”她走了。他随意翻了几页画报,抬起头观察起电影厅来。对于电影界他很陌生,也有些好奇,但今天这样,他很有些不耐烦。有个黑脸男人站在第一排大声嚷着:车库的钥匙不在我这儿,在小姚那儿呢。整个放映厅人们都在嘈轰轰地加着自己的声音。电影放映前的聚会,使人们如喝了酒一般。你看那个女的,在座位上回过头来,半站半坐的,冲后面远远的摆着手:我明天去外景地,一早就走。真是奇怪,他们在一个厂,平时见不了面?都要到这儿来“团拜”?他把目光略往后转了一下,停住了。林虹正和一个奶油小生般的中年男性站在甬道里谈笑着,对方额头不宽,眼睛漂亮,手势很文雅,正很从容地讲着什么。林虹尊敬地听着。好一会儿,铃声响了,厅里的灯灭了,她连声向人们说着对不起,从人们的膝盖前挤了过来。,“给你雪糕,快化了,你接好。”雪糕早已化软流汁,一接,就从棍上脱落了。“林虹,电影我不看了,我还有点事。”他说道。
“那……”林虹在黑暗中看着他。
“你看吧,我先走了。”李向南说着离了座,一个人走出了电影厅。
林虹跟了出来。“我刚才和一个导演说了一会儿话,他过两个月可能要上一部电影,等我拍完《白色交响曲》,他准备让我上他那部片子。”她不安地解释道。
“你去看电影吧,我确实是因为有事。”李向南边走边说。
“你是不是对我有看法了?”
“没什么。”
“我……”林虹想说很多话。有的说出来了:她为什么这样,她不得不这样,她想等看完电影再和他好好谈;有的没说出来。这些天被喧嚣的生活裹着往前走,她一直有一种身不由己的被动感,有一种来不及仔细审视的对自己的不满。天有些黑了,散步乘凉的人来回晃动。
李向南终于有些克制不住了:“我不喜欢你那样。”
“我怎样了?”她笑着看他,希望化解他的火气。
“一下变得那样世俗。看见你那样和人们说话,还有那样笑,我觉得不舒服。”他将心中的积火像快刀砍杀一样狠狠地发泄出来。
两人一下沉默了。天显得更黑了,电影厂大门两个球形柱头灯发着乳黄的朦胧光晕,出了它稀薄的笼罩,面前的马路田野就空旷黑暗了。村落远近闪着稀稀拉拉的灯光。林虹站住了:“你是不是觉得我到了北京变得追名逐利,太庸俗了?……难道还要我像在古陵那样清心寡欲?那样更高尚些?”
他不言语。
“我是在为自己活着,不是在为别人活着。这就是我现在弄明白的真理。”她又说道。
李向南在黑暗中沉默不语。
林虹突然想到了李向南目前的厄运,自己怎么没把这放在心上呢?也突然如白光掠过一般看清了今晚他所受到的冷落和刺激。她的心一下温柔了:“原谅我,我……你还有什么火,就接着发吧……”
上卷:第四部分玩命地为人奔波
单人宿舍房间内灯光不明不暗。两人面对面坐着,弓晓艳在床上,童伟在藤椅上。一台小电扇在桌上嗡嗡嗡地来来回回摇着头。
“你是不是爱上她了,老实交待。”弓晓艳紧紧地盘问道。
“我对林虹很感兴趣,只此而已吧。”童伟颠着二郎腿,垂眼看着脚尖说道。
“不许你和她来往。”
“我是这部片子的顾问,怎么能不来往?”童伟含笑看着弓晓艳。她很气愤,手神经质地抓着床单。可爱。
“我不许你和她暧昧。”
“那你放心,我这个人从来都是坦坦荡荡的君子,磊磊落落的讲话。可她要是爱上我,我就没办法了。”
“你就靠这一套勾引女人。”
“好了,别生气了。”童伟站起来,走到脸盆架旁准备洗脸。“我哪有那么坏,又哪来那么大魔力?老实告诉你吧,林虹对我相当淡然。只有你才看我好价钱。”
“别来这套好听的。”
“我不对你说好听的,对谁呢?我要用你的毛巾了?”
“不让你用,你愿意对谁说好话就对谁说去。”
童伟拿起毛巾在脸盆里拧了一把,擦着脸走到弓晓艳面前,“我也给你擦擦脸吧?看你气急败坏,鼻尖上都冒汗了。”
“谁要你黄鼠狼给鸡拜年。”弓晓艳夺过毛巾扔到桌上,“我问你以后还跟不跟她来往?”
童伟笑了笑,慢慢走到藤椅旁坐下:“你没有权力这样干涉我呀,你又不是我妻子。”
“我从第一天就和你说过:你对妻子好,我不嫉妒,也不管。如果你再和别的女人调情,我就不答应。我拿刀子杀了你。”
童伟看着弓晓艳微笑着:“我百分之百相信你绝不会杀我。你厉害,可你又是顶顶善良的。你不知道我会看人?”
……一年前的一个晚上,两个人也是这样,她在床上,他在藤椅上,面对面坐下。“都说你特别会判断人,有的人你见过几面就能掌握他,是吗?”她问。她早就听说过他:有才华,小说评论都写得漂亮,特别得女人青睐。
“你相信还是不相信呢?”他含着一丝挑逗。
“相信又不相信,你能看看我吗?”
他凝视了她一眼,她勇敢地迎视了他。微妙而丰富的交流。两人都感到了对方的什么意思,房间里充满了温暖诱人的黄颜色,他们怀着期望等着往下的发展,那结果是朦朦胧胧可以感到的。
“好,我可以判断判断你。你应该相信,我在此前对你一无所知吧?”
“是,我们刚认识。”
“最简单明显的就不用详细说了:你肯定是个非常有活力的女性:精力旺盛;不甘寂寞;爽朗热心;愿意在大群体中生活,在群体中充当一个忠诚勇敢的角色,为了群体的利益去和别人争斗,是你特别乐于的;不愿意独往独来;如果给你戴几顶高帽子,求你办什么事,你会玩命地为人奔波;……”
“太对了。”弓晓艳惊叹了,“你怎么一下就看出来的?”
“这些性格特点根据平常的言行举止就能感觉出来。你还想听我讲更深刻的吗?”
“听。”
童伟眯着眼打量着她,连同她整个房间的背景。她穿着件白底蓝点的连衣裙,鲜活动人地坐在那儿。床很干净却略显凌乱;桌上窗台上堆着各式化妆品;箱子半开着,拖露出几件揉皱的衣裙;床底下一溜鞋,最高档的皮鞋和过时的球鞋;墙角煤油炉上坐着一只铝锅,锅盖倒翻着;墙上一张她的大照片,想必是几年前照的,显得更年轻,但同时多了点现在没有的贫民气……童伟更深地眯上眼,目光恍惚了。在视觉的一片模糊中,他开始追踪着讲出自己的感觉:“我想说的第一个判断——这是一般熟悉你的人也不知道的——就是:你现在大概看不起你的家庭。”
“什么家庭?”
“就是你父母和你兄弟姐妹构成的家庭啊。”
弓晓艳有些呆了。“你怎么看出来的?”她似乎想否认。
“别管我怎么看出来的,但我相信肯定没错。你承认吗?”
弓晓艳眨着眼看着童伟,没回答。
“你不承认就算了,我就不往下讲了。”
弓晓艳抿紧嘴唇,咽了一口唾沫:“我承认。可你是怎么看出来的?连我父母都不知道。”
“要不说我是天才。”童伟点着头笑了笑,“我接着往下说,我要说的第二个判断,就是你的嫉妒心很强,报复性也很强。有时候为了急于报复,连第二天都等不及。”
弓晓艳又震呆了:“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说对了没有吧?”
弓晓艳咬了咬嘴唇,这些都是她最不愿承认的。
“不愿承认?”
“我承认。还有什么?”她故作镇静地问道。
上卷:第四部分某种意义上的相互忠诚
“我要说的第三点:你报复起人来,想得很毒,干起来却常常手软。你本性是个非常善良的女性。”
“我不善良……”
“不,你很善良,我相信我没看错。”童伟非常诚挚地看着她,“而且,我猜测,你因为这善良肯定受过很多罪。”
弓晓艳低下头,眼睛模糊了。都以为她厉害、凶,都以为她终日快活,可谁真正了解她呢?
“我说得对吗?”童伟温和地问道。
“你接着说吧。”弓晓艳低声说道。
“我把窗帘拉上好吗?”
她一动不动,过了很久,不易觉察地点了一下头……
“没有比你更坏的了。”弓晓艳说道。
“好了,别生气了,允许我把窗帘拉上吗——像去年第一次一样?”
“不允许。”
童伟开心地笑了,站起来把窗帘一点点拉上了。他走过去把弓晓艳从床上拉起来,吻她。她左右躲闪着。
“如果你真讨厌我,我就走了。”童伟停住吻说道。弓晓艳趴在他肩上不动也不语。他停了停,温柔而坚决地扳过她的头,在她嘴唇上栽下了吻。弓晓艳最初半推半就,含着微小的躲闪,但很快,被吻激发出的爱冲走了刚才的嗔恼,身体越来越酥软。一个天旋地转的吻。她娇小烫热的身体在他怀里冲动地起伏起来,双臂越来越紧地搂住他的脖颈,还发出几次痉挛似的抖动。童伟抱着她一点点向床上倒了下去。一切隔膜被逐层解除了。裸露的天地相合交融。云来了,即将化雨。
有人敲门。两个人停住了。
“别理他,等一会儿就走了。”弓晓艳低声说道,“把电扇关了。”
电扇的嗡嗡声停了,敲门声还是不断。听见有人说话:我刚才看见童伟来这儿了呀。再敲敲。
“怎么办?”童伟有些紧张。
“没关系,别出声。”弓晓艳小声说。
敲门声更响了:童伟,童伟。
“还是先起来吧。”童伟小心翼翼地从床上下来了,小心翼翼地开始穿衣服。
敲门声停了。一阵说话声,脚步声,人走远了。
“他们走了。”弓晓艳仍裸身躺着,手伸向童伟。
“别了,神经太紧张了。”童伟点着了烟,“穿上衣服起来吧,说说话。”他已失了兴致。
当童伟拉门从房间出来时,正好碰见一群人说说笑笑从楼道那边过来。“好哇,童伟,干什么勾当呢,刚才他们半天找不见你。”被人群簇拥着的一个男人指着他笑道。
隋耀国,现在很叫响的一位中年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