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与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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衰与荣- 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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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看过数不清的书;楚新星翻两页稿就看出自己性压抑,天才;梅冰冰有教养,在沙龙中是令人尊敬的女主人;自己是什么?掉眼泪了?没有,但眼眶湿了。各种言辞像锋利的冰凌包围着她,划伤着她。她的身体是烫热的,鲜嫩的,早已汪汪地淌红。各种各样的目光也射穿着她。周身是血管,中间一颗心脏,晶晶莹莹,谁都看得清。    
    人们又来安慰她:这样分析你,可能过于坦率了,是不是受不了?小莉没这么脆弱吧?又有谁笑着说。她分不清谁的话,只觉得在受审判。她是女人。没关系,她低着头说道。该有的礼貌。人们又说了些什么。她微微抬起头,勉强地笑了笑(人们看见她潮红的眼睛),表示她的理解。这一瞬间,她看到了男人们复杂的目光。有关心,有恻隐,有怜悯,有不安,还有……那是欲望,男人对女人的欲望。她的感觉不会错的。但她的理智还蒙昧,没有清楚的内心独白。    
    她把头抬得更高些,谁也不看。我渴了。她说。你想喝什么?人们都关心起来。梅冰冰立刻走过去开了冰箱。就啤酒吧。她笑了笑说。因为她被解剖了,就有了被关心的权利了?她的理智模糊,独白若有若无地跳跃,只有本能的冲动在驱使她朝前走。她不知道下一步将如何走,却朦胧感到了那是什么。地平线的茫茫烟霭下,一轮血红的落日。周围是高楼,什么也看不见。    
    她在众人注视中把一瓶酒都饮完了。她情绪开始活泼,鲜红的曲线又跳动起来。我给你们表演一段体操,好吗?    
    人们惊愕,但立刻就兴高采烈地捧场。她看到了男人们相互瞥视的目光中含着的嫉妒。理智来不及化为独白,直觉掌握着一切。    
    她兴起,又倒了杯甜酒,兑上冰水笑着一饮而尽,然后哗一拉拉链,把红色的连衣裙脱掉了,里面是一件雪白的薄纱衬裙,透明的,露着她美丽的身体。众人全呆了。她说:你们别封建。又脱掉衬裙。男人们一个个动弹不得,想笑不能笑,想说不能说,想看不能看,想不看又不能不看。都痴了。披落的白雪一般,白纱衬裙轻盈地飘下,像到人间沐浴的仙女的衣裙,优美地搭在了沙发背上。小莉穿着雪白的三角裤,戴着雪白的胸罩,几乎全裸地亭亭玉立着。    
    人们没有呼吸,没有动作。只有她青春的、光泽的、洁净的身体在放光。    
    她又笑了笑,看着男人们。然后一个仰身,舒展手臂做了一个美丽的体操动作,像雪白的天鹅在飞翔。身下是蓝天白云,锦绣般大地。她骄傲极了,她俯视人间,俯视男人。男人们目光痴呆。有人想笑,笑得很难看。    
    她做着自由体操,柔和,潇洒,优美。为了给她腾地方,男人们纷纷往后退,乘机都活了过来,有了打破尴尬的赞美声。    
    她一个动作迅疾舞到杜正光身旁,吓得他往后一缩。她定住格,冲他微笑,能闻见他男人的汗味。我美吗?她问。美,美。杜正光被她的美丽逼慑得喘不上气来。想拥抱一下吗?她仍然微笑着。不啦,你接着跳吧。    
    她微微一笑,又一个突兀的动作,舞到了童伟面前。他也后退了一步,贴着墙。我美吗?她又定住格,微笑着,她身体的气息笼罩着对方。很美,童伟的回答比杜正光有谱。她将手臂轻轻搭在他肩上:愿意拥抱我吗?你先跳吧,小莉。童伟尽量用爱护的声音说道,却含着不自然。    
    她又定住格,立在了饶小男面前。她的手臂直冲他的脸伸去,他也吓得后退了,靠在了未婚妻身上。你不是一直希望得到我吗?可你连吻都没吻过我。现在敢吻我一下吗?小莉,饶小男尴尬地笑了笑:我没你这么解放。她又一笑:你不是讲要扔掉外壳,人欲横流吗?你不也和范仲淹一样了?你现在有没有欲望——说真话——要搂着我睡觉?饶小男期期艾艾,梅冰冰眼里露着一丝惊恐。    
    她又舞到房间中央,一个芭蕾舞的旋转,立住。优美地向前平伸手臂。你们不是要解剖我吗?来啊,别没勇气呀。你们讲来讲去,最终不是为这个吗?怎么都孬种了?    
    痴,呆,尴尬。    
    你不是讲我性压抑吗?她又站在了楚新星面前,你敢和我一块儿去饭店开个房间吗?    
    楚新星静静地凝视着她。    
    你怎么不回答我?她看着他。    
    小莉,人是很恶的,又是很伪善的。你今天该觉出来了。    
    她看着他,没有说话。    
    请允许我送你回去。他又说。    
    不和我一块儿开房间?    
    你要开房间可以,我在房间里守着你。    
    你不怕她生气?小莉一指他身后。    
    楚新星回头看了看他带来的姑娘,她正盯视着他。我不怕。    
    为什么?    
    我已经爱上你了。我准备向你求婚。    
    那她呢?    
    我没有向她求过婚。    
    小莉一动不动。    
    你是我见过的最了不起的姑娘。    
    她的眼睛一点点湿了,晶莹的泪水渗透出来。她一下搂住他的脖子,趴在他肩上哭了。除了她的哭声,房间中一切都凝冻着。一个僵死的世界。


上卷:第三部分在楚新星脸上吻了一下

    死了吧,尴尬的世界。    
    你走吗?过了好一会儿,他问。    
    走。她松开手,穿上衣裙,旁若无人,周围的人似乎不存在,不动也不语。    
    穿好了,她打开书包,把那份《新生代》小说稿又拿出来,咬着牙用力撕着,一本又一本地撕成碎片,抛在地下。人们都呆呆地看着她。她却冲大家笑了笑:我确实写得不好,柴透了,撕碎了重写。 她背上了书包。    
    我送送你。楚新星说。    
    不,我想一个人走。    
    你……    
    我现在挺高兴的,特别轻松,像换了个人。她说,然后,欠起脚跟在楚新星脸上吻了一下。我走了,你帮我做件事,好吗?她在他耳边说。    
    可以。    
    帮我把这些碎稿纸烧了,要不,说不定我会后悔的,会再把它们贴起来。    
    你不怕我把它们贴起来?    
    你不是爱我吗?    
    他笑了。    
    她轻轻推开他,转身朝大家笑了笑:我今天特别高兴,谢谢你们,我走了。    
    


上卷:第三部分风雅之士也只会遭人白眼

    孟立才与范丹妮一起走进了燕京大饭店。    
    奇怪吗?他绅士般伸手请她先进。不奇怪。有了那一夜的报复发泄后,他多少平静了一些。即使范丹妮现在不愿离婚,他都要离,有什么可留恋的?自己身边的姑娘不比范丹妮年轻漂亮几倍,谁要那只破鞋?    
    奇怪吗?当他们今天平平静静办完离婚手续后,孟立才友好地说:“能请你吃顿饭吗?结婚时也没能吃一顿,现在补一下……咱们虽说分手了,以后还是朋友嘛。”她答应了:“可以。我这会儿有事,中午约个地方吧。”离婚,并没让她得到多大的轻松感——婚姻原本像个大包袱压着她,几年来使她痛苦至极,一旦解除了,也就那么回事。她发现自己对孟立才并没多大仇恨,他并不坏,毕竟和他有过一段共同生活。    
    “想吃点什么?”孟立才问。    
    “随便吧。”范丹妮放下皮包习惯性地理了理头发,四下看了看。高大的落地玻璃窗拉着薄纱窗帘,外面一排排停放的小轿车,头顶是华贵的水晶吊灯,厚厚的地毯,一根根烫金雕花的圆柱,年轻的男女侍者,周到的服务,多是些外国人、港澳人就餐,凉凉的冷气,若有若无的乐曲,凝为一种幽雅高贵的气氛。她感到压迫力。一位小姐刚领他们坐下,放下菜单,又一位小姐走来,彬彬有礼地微俯下身用镊子夹过香水毛巾,又放下一个托盘:一个茶壶,两个茶杯,很精致。先请用茶,再请点菜。她尽量坦然、自如、高贵——她来过这种地方,却仍显局促。她后悔没打扮得更讲究些。    
    孟立才看出了她的局促:哼,电影界也不过如此。你们钱包里有多少钱?导演,演员,有名气,没有钱,一样是露怯的。    
    他愿意看到她露怯。    
    他穿着漂亮的花格衬衫,戴着副镀金框的变色镜,一副港澳富商的派头。这派头当他由自己包租的日本豪华车中出来时就显露出来了。他那样有派地一关车门,抬腕看一下金表,那样有派地走上一级级台阶,既看到了大门口迎客的侍者,也看到了在一旁原地挪着步站等的范丹妮。看着他从汽车中走出来,她多少显出一些寒伧。她自然是挤公共汽车来的。    
    他欣赏着这寒伧。    
    他叫菜要酒,缤纷杂陈,奢华一桌。他的坦然自如,对侍者吩咐的随便娴熟,显出他是这里的老主顾。侍者能看出他的身份,他则看出了范丹妮的没有身份。他转过头微微一招手,侍者便来了。微俯身,面皮白净的漂亮小伙,您要什么?他含笑把目光对着范丹妮,温文尔雅:你再喝点什么?自己点吧。太太,您喝什么?侍者转向她。她问:你们这儿有什么?侍者报出十几个名字,她大多陌生——眼睛里没有反应,只能捡听说过的点一两种。他靠在椅背上含笑观赏着。这儿的身份就是钱,以后的身份就是钱。没有钱,风雅之士也只会遭人白眼。这就是未来的新秩序。    
    这顿饭她吃得很别扭。    
    “丹林最近在吗?”    
    “在。”    
    “我想聘他当我达美公司的经济顾问。”他是老板。    
    “他很忙。”    
    “我知道。我不需要他为我们上班,我每个月只找他咨询一次,可以付他酬金。”    
    “你自己找他说。”    
    “好的,今天先请你把这封信转交给他。”他把一个大信封递给范丹妮。    
    走出饭店,一位浓眉大眼的姑娘站在孟立才包租的汽车旁打着阳伞候他。范丹妮溜了一眼:一个二十七八岁的性感小姐。    
    “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范丹妮,这是金凤,我的未婚妻,你看过照片。”    
    “你好。”金凤上下打量着范丹妮,伸过手来。    
    范丹妮一下子隐隐感到了自己整个受着侮辱——从吃饭开始。什么侮辱?孟立才正温文尔雅地站在一边。她苍白纤瘦的手指觉出了姑娘手的丰厚、结实、火热,充满性欲和活力。    
    “要不要叫辆车送你?”孟立才说着,向一辆还未停稳的出租车招了一下手。他在利用最后一个机会。    
    “不用。”    
    “好,那我们先走了。”孟立才挽着金凤钻进自己包的车,一拉车门,拜拜,走了。    
    范丹妮恨恨地看着驰远的汽车。“小姐,您去哪儿?”那辆出租车在她身边停下。她也想一拉车门上车,高傲一次,但她非常清楚自己皮夹内一共有几张票子。“我哪儿也不去。”她一甩头发,格登登地走了。


上卷:第三部分自己已是这个社会最下等的人

    监狱,铁窗,通夜不熄的电灯光。大炕上连他睡着十个犯人。他也成了犯人。都等着判刑。据说去劳改队能多吃些,这儿太饥饿。窗外——一个高高的小方窗——隔着铁栏,是黑夜。高墙,探照灯,岗楼,高墙上是电网。很少看见星星。天空太小了,又有电网分割,轮不上有星星。    
    他睡不着,到墙角尿桶里尿了一泡。一天三顿稀菜粥,早就旅行完了肠胃,出去了。盖着被子靠墙坐着。墙很冷很厚,捶它撞它,连声音都没有。对面墙上涂画着乱七八糟各种脏道道,有字有符号,有什么也不是。历届犯人留下的。有一个黑黑的大圆圈面对着他。意味着什么?是口锅?想家里的饭了?是大煎饼,饿慌了,画饼充饥?是绳索,想上吊?是猪圈墙上吓狼的圈,想家里的猪了?是女人的屁股,想老婆了?是洞口,钻出去就是自由?……每每看着这圆圈,它忽近忽远,忽大忽小,就浮出许多幻觉,有那个犯人的嘴脸,有自己见过的世界,学校的大围墙,房子的门口,自己的鞋,学生们的脸蛋,转动的平车轱辘,太阳,月亮,一眼枯井,往下看,黑洞洞,手铐,绳索……他扭过头,背后的墙上有自己用牙膏皮划下的道道。1963年6月17日,他被抓进来,到今天,关了两个月零三天了。    
    他有什么罪?他是宋庄学校的体育老师。附近有个砖厂,周围丢弃着一堆堆烂砖头,村里农民们去挖去捡,盖厨房,盖猪圈。他也跟着拾了一平车,想修修房。贫下中农没事,他便被捕了。出身反动家庭,父亲当过反动军官,盗砖就是阶级斗争新动向。    
    灯光下一张张呼噜噜大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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