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与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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衰与荣-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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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你说说我吧。”    
    我今天只想讲一点。你在伦理道德这些方面,和你个人生活相切近的方面,观念倒还是比较新的,这都是和你的本性相一致吧。可当你思考起历史哲学、社会哲学来便显得呆板,一套传统守旧的理论,既做作又可笑。    
    “我对那些理论是不太懂。”小莉表示承认。    
    “你不懂,你可以干脆不写它。”杜正光在一旁很有经验地说。    
    不,(杜正光在这儿插话真够讨厌的。)回避并不是最高明的。这不是几段议论的问题,而是整个作品的思想观照和高度问题。现在需要的是补课。一个杰出的小说家必须首先是思想家。否则,你一辈子成不了大作家。    
    “非得这样吗?”    
    你看看,世界文学史上的女作家,绝大多数像你这样:她们都不是理性思维型,都不是思想家,都是你这种直觉型,艺术型,一上来就凭感觉和人生体验写作,挺率真。照理说她们最适合搞文学了。可是至今世界上一流的大作家基本都是男性,很少女性。这不说明问题?小男刚才的话多半是对的,但也有偏颇。理性怎么能是没用的外壳呢?小男,和你的不同观点,咱们有时间再讨论。小莉,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那我怎么办?”    
    唯一的办法是把自己首先造成一个思想家。但是,我又得坦率地说(停顿,放慢节奏,作权威的结论):你很少有这种可能,你没有这个力量。    
    “那我就没什么搞头了?”天塌了,小莉觉得头上压了一座大山。    
    如果说真格的,我确实是这么认为的。    
    小莉低下头,咬住下嘴唇。不到一个多小时,她受到的打击太多了:饶小男要结婚了;林虹将成为大明星;《新生代》完了;李向南一钱不值;现在又加上:搞文学也搞不成什么样;——而她是一直期望做个了不起的作家的。——这就是她的内心独白。    
    感觉呢?童伟凝视着自己,那目光……她现在来不及分析自己的感觉。梅冰冰注视自己的目光变得同情。    
    下雨了,天地凄暗,萧瑟败落的小树林,林边灰蛇似的小路。乌云裂缝中露出暗暗的铁青色。黑朦朦中,她在湿淋淋的泥泞中一步步行走,很冷。    
    上帝成个极矮极胖的矮胖子——一指高,十里宽——缩在地平线下面。


上卷:第三部分奶妈现在是她隐隐约约的上帝

    她二十岁了。唱着歌从大学女生宿舍的楼梯跑下,从图书馆前台阶上飞下。她的裙子,红的,黄的,蓝的,白的,飞舞着,吸引着男同学的目光,也有男老师的目光。她仰望天空,感到脸上放光。她跳舞,觉得身体轻盈健美。她斜卧在草坪上,觉得自己楚楚动人。她也渴望男人,拥抱接吻以至更狂热的性爱。可是,他们太殷勤了,得到太容易了,她反而不急迫了。    
    一个挺帅气的男生,叫洛湘生,父亲是军区副司令,约她去家里玩。看录相,跳舞。半夜了,只好在他家过夜。一人睡一间房。快两点钟时,她听见窗户响动,一看,月光照着一个黑影,正偷偷摸摸捅破纱窗,打开,翻身蹿上,要进来。她一惊,撑起头,看清是洛湘生,她好玩地一笑就又躺下。看着他笨手笨脚钻进窗,踏在桌子上,又蹑手蹑脚踩在椅子上;碰倒了笔筒,哗啦,他赶紧停住,不敢动;半晌,又一点点往这儿摸,哗啦,踏翻了床边的小板凳。她噗哧笑了:笨蛋。他一惊,又一喜,扑了过来。两人拥抱在一起,狂热的接吻。求求你,我爱你,答应我吧。他气喘吁吁地说着,伸手到她下半身。她一把推开了他:别这样,到此结束。他站在床前,借着月光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儿,又要上来。她用肘撑起头:你再过来,我就生气了。他还是上来了。他再一次提出要求,她用力地推开他:你再过来,我就砸你了。她抓起床边的一个空酒瓶。结果,洛湘生在对面的一张床上躺下了。两个人看着窗外的月光说话。一个斜面把房间一分为二,一半明,一半暗。脚在月光下,头在黑暗中。你为什么这么看重贞操,这么守旧?我不守旧,我只是不愿意这样。为什么不愿意,你不也挺冲动的?反正我不愿意随随便便这样。    
    她明白了:自己至今没迈出这一步,因为她不愿意随随便便就这样。那太没意思了。    
    轮到杜正光分析小莉的感觉层次。人们否定《新生代》,他有一种轻松感,也开始认为这部小说写得不成功。昨天刚看完这部小说,曾有半天神情黯然,说不出话。这个不出名的女孩,听说刚开始学写作,写得这么有才气,灵活潇洒,文笔纵横,让他嫉妒。都是搞文学的,同行相嫉;他也是写农村的,更是同行中同行,相嫉更深。对方是女性,比自己年轻,更让他受不了。他第一次发现:男人不嫉妒女人,是因为女人通常比男人弱。如果在同一领域遇到比自己强的女人,对她的嫉妒会超过男人。他把稿子翻来翻去,不自觉的意图是寻找它的不足,却更多地折磨了自己。太流畅了——自己的文笔滞涩得多;太轻松了,一看就是一口气写的——自己往往写得很吃力;太长了,算了算,十七万八千字——自己至今还未写过长篇;感觉太细敏了——这最让他难受。他插过队,又一天到晚往农村跑,可就是写不出这种农民对土地、对炕头、村落、场院、碾子、猪舍,哪怕对一瓢倒到猪食槽中的泔水的细致感觉。他读了,能体会到,很真切,他却绝对写不出来。“炕从屁股、盘着的双腿暖上来,暖到头,暖遍全身,人就像个面和稀了、蒸酥了的窝头坐在笼屉里,浑身懒洋洋、痒乎乎的不愿动。”这种感觉,他不也多次有过?“茧皮干裂的大手把一疙瘩黄土捏研成面,土面细细的,从手中流下来,经过每一道深深的茧皮裂缝,熨贴着这劳作的‘伤痕’,一缕缕,像是划出了千沟万壑。”他能写出来?“牛们一步步回村了,晚霞在它们叠皱的黄皮上变幻着一幅幅静谧的农村傍晚图。”简练而优美。她是怎么想出来的?    
    顾小莉在他心目中有了神秘的魅力,今天又见她这么漂亮,更有些仰视了。他不断提起男性的自尊,并预支未来的成就支撑自己——现在还没写顺手,几年后他一定能写出伟大作品。    
    然而,此刻他完全站在一个优越者的地位来评判她了。他是文学界的兄长,他是老师。他是个体魄强健的男人,面对着一个不成熟的年轻姑娘。他可以大大方方含笑正视对方,可以用目光和言辞笼罩住对方柔嫩的身体。他突然发现:男人有了优越自信的俯视,才能真正获得欣赏女性美的权力。    
    他的谈吐是豪爽的、直率的、渊博的,引了许多理论,讲了许多农村生活,说明:《新生代》作者的感觉虽然有独到之处,但太狭窄,太局限,太主观化,很多地方是用城市大学生的心理取代农民的心理。读着别扭。我觉得,你缺乏成为大作家的素质:就是善于替各种人体验生活。你的角度太单一,是一个女学生在讲述世界。所以作品显得稚嫩。讲到人格,这可能暴露你的个性是唯我的。唯我的人,缺乏对整个人类的理解、同情和关心,缺乏人道主义,是很难成为大作家的。    
    整个世界拿她开刀。小莉第一次感到自己这么软弱,可怜。她要哭了。不知为什么,她想到幼年时的奶妈了。她很少怀恋往事,可现在奶妈的形象浮现在眼前。她是婴孩,吮吸着奶头,躺在奶妈温暖的怀抱里。她有那么久远的知觉和记忆吗?是幻觉?这就是自己的内心独白——关于知觉和幻觉?奶妈现在是她隐隐约约的上帝。    
    


上卷:第三部分女人永远崇拜强有力的男人

    她今年二十二了。二十二岁的梦更多。她是夜夜都有梦的人。听说李向南结婚了,和林虹,还是和黄平平。她火了,急匆匆去找他。路挺远。两边楼房嗖嗖地闪。李向南被她从热热闹闹的婚宴上叫出来,那里灯红酒绿,笑声一片。看见一个穿白色纱裙头戴红花的新娘。她和李向南在街边一个冷凄凄的小酒店坐下,一个黑污的小方桌,再无别人。你生气了?李向南问。没有,我来祝贺你。她说。那请你一块儿进去。李向南一指马路对面豪华的大酒店。不,我不想见他们,我要在这儿和你喝一杯。跑堂殷勤的笑脸,叮叮当,四个盘,两个杯,酒斟满了,乘李向南转头往窗外看时,她把一百片安眠药研成的面倒在他酒杯里,用筷子搅和了。他转过头来,两个人凝视着干杯。她看着他把酒饮完。好,一会儿你就该睡着了,而且永远不醒了。但她眼前却迷糊起来,永远地睡着了。    
    楚新星看不惯几个男人这样宰割一个姑娘。倘若把你们哪个爷们儿如法炮制一下,你们谁也没小莉吃得住(她够了不起的。),早恼了。啥事也别这么当真,人们相互自在点,悠着劲儿过活。这是干吗?得了,我没什么可说的,我觉得顾小莉比我写得好。他甩出一句,溜溜达达走到冰箱前,拉开门打量着:有什么喝的没有?挑挑捡捡提出一瓶啤酒,拿过个大杯,噗哧,开了瓶,冒着白沫,咕咚咚倒满,加上冰,自顾自一饮而尽,又倒一杯,再饮而尽。    
    “你别给大伙儿扫兴了。”杜正光圆活着气氛,“该你解剖小莉的第四层次了。”    
    童伟、饶小男都感到了楚新星这个态度中的含义了,有了点不自在。    
    “新星,你这可不像话。”童伟笑着嗔道,“小莉求我们大家帮助剖析她,我们几个都坦率谈了,你怎么不贡献贡献?”    
    楚新星又端着酒杯溜溜达达走了几步,身子微微颠着,觉得自己年轻帅气。他走到自己的座位旁,很放松地坐下,跷起二郎腿:好,非要我说,我就说几句。    
    小莉,他没睡醒似地眨着眼,目光却看着地下,让我分析你的幻觉、潜意识层次?你在小说中写了几段幻觉,我觉得不怎么成功,好像是图解弗洛伊德理论。那个女记者的幻觉还不错。可能是你自己的吧?像那么回事。要分析潜意识,我只觉得,你性欲很强,又很压抑。错了,算我胡说八道啊。    
    小莉垂着头。    
    这不看幻觉也能看出来。你描写景色,那满山坡的草,像男人胸脯上茸茸的毛。那山梁,像男人结实的臂膀。到处是女性的性观照。还有,第五层次,上帝的声音,我一块儿说了吧。我觉着,那些声音,有的我也听见过。我自己也有些说不清的神秘感觉,和你的差不多。我说完了。    
    几个人都松了口气。一切都还圆满。童伟这时便讲话了。思想更深刻,态度更温和,解剖刀要使对方颤栗,流了血,晕眩了,不要紧,又有微笑的抚慰。侃侃的,从容的,含着张力,他表现出了别人难以企及的高水平,再骄傲的姑娘也会拜服。杜正光永远觉得自己最有思想,跟着讲更精辟的话。比着表现。女人永远崇拜强有力的男人。饶小男继续发挥他的唯意志论。童伟觉得杜正光浅薄拙劣;饶小男觉得童伟别有用心;杜正光觉得别人都不及自己讲得好;三个人都认为沉默的楚新星可以忽略。    
    小莉头垂得更低了。独白。感觉。幻觉。身边没有上帝。    
    她那年八岁,与父母同在干校。    
    水龙头离住房二十米,她端着一个大铝锅去打水,只半锅,回来了。母亲高兴了,夸奖道:小莉真能干。她小鸟一样,又跑到水龙头端着满满一锅水回来了。母亲一看更高兴了,拍拍她的肩:咱们小莉真能干,再接着打吧。    
    她却一下明白了:母亲夸她,并不是因为她能干。    
    她第三次端着锅回来了,板着脸放在地下。母亲怔了:浅浅的一锅底。她看着母亲,母亲想笑,想说什么,脸尴尬地动了动,什么也没说出来。    
    浅浅一锅底水在地下示威。她转身走了。    
    这是儿时印象最深的事情之一。


上卷:第三部分只是一个性饥渴的女人

    她被无数把刀解剖完了。一无是处。她那么肤浅,幼稚,可笑,毫无希望。除了被压抑的性欲,没有任何东西。而这又多么可悲:在男人面前,只是一个性饥渴的女人。谁都可以看不起她。她彻底完了。今天才认清自己,扒掉皮以后。她根本不是骄傲的公主,更无白马王子朝她走来。一切都是痴心梦,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学生,没教养。饶小男是才华横溢的,过去没有理解他;童伟是深刻不见底的,自己在他面前不过是一眼看穿的浅水;杜正光是有丰富阅历的,看过数不清的书;楚新星翻两页稿就看出自己性压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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