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炎热的河岸上
河岸上的徘徊者
在放虾笼、蟹笼、鳝笼
偶尔有一个电话工穿越垦区
查寻中断的中继电路
他乘坐厢式卡车
看见四野移动的白色暗影愈来愈多
他们在噼噼啪啪的声音中
他们是剥黄麻、摘棉花的人
秋天了,他们蓦然涌现
一群接一群从远方的汽车站
他们是友好的同伴
瓜田守夜人的死对头和甜蜜的偷情者
他们在南方垦区的
日出中说话,日落中说话
南 方
旷野上,有一个农场
旷野上,有瓜田、蔗林、刷满黄泥的林带
和空寂无人的抽水站
在瓜棚下我读过笛卡尔
在黝黑的蔗林读过乔治桑
在刷满黄泥的林带读过惠特曼
而在我最喜爱的
抽水站高高的水泵上
我读女朋友的来信
天空淡蓝、蔚蓝,拖拉机驶过的哐哐声
在我穿行之中
偶尔还有一只放置在公路上的机油桶
致友人
一个人喝酒是快乐的
两个人喝酒当然更加快乐,那么
三个人或者一群人呢
喧闹将趋于极端,而快乐也将无以复加
所以我会想及你。河北的兄弟
我会想及所有的朋友
北京的,重庆的,德州的,丽水的
世界的高远决定了我们的遥远
世界从来就是高远的、灿烂的、浩瀚的
相对于我们的孤独与分散
但这是不是正是我所神往的
当有一天我从浙东出发
去到远方喝酒,当我在酒后飘然而去
抬头看见茫茫的空宇
已经不知天上的宁静,是秋天的宁静
还是无尽的北方平原的宁静
娜夜作品 没有什么是相同的(组诗)
在动物园
与一只长颈鹿对视的结果
使我突然产生了和它交谈人生的冲动
霜降后的早晨
我只想和一只动物交换对生命的看法
我或许还会谈到爱情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来——羚羊 猩猩 袋鼠
来——海马 山猫 刺猬
还有歇在大象鼻子上的那只瓢虫
我想和你们
交换一下尘世的重量
并请求你们宽恕:
作为参照 我一再以所谓的精神
蔑视肉体的欲望——
用我被教育过的身体
也一再高估了我们人类的本性
一场爱情解决不了我们人的孤独
一首诗 当然可以诞生在动物园
母亲的阅读
列车上
母亲在阅读
一本从前的书
书中的信仰
是可疑 可笑的
但它是母亲的
是应该尊重
并保持沉默的
我不能纠正和嘲讽母亲的信仰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不同
也不为此
低头羞愧
人生转眼百年
想起她在沈阳女子师范时
扮演唐婉的美丽剧照
心里一热
摘下她的老花镜:
郑州到了 我们下去换换空气
在孤儿院
我眼前的标语
气球里的节日
挂在墙上的祖国啊
那些攀着梯子刷标语的哑孩子
他们继续刷着
为孤儿院的光荣与明天
他们的哑
越攀越高
摸到了天空的空
雷声替闪电看见一张脸——孤儿的脸
——一张全世界孤儿的脸
——是的 这世上 没有什么是相同的
只有孤儿的脸
海桑作品 分散的爱(组诗)
这样很好
穷过了,富过了
生病过了
这样很好
我不羡慕别人和别人的生活
不羡慕童年
不羡慕年轻的时候
也不羡慕住在天上的神仙
已经不年轻了,但还算不上老
所以我愿意老一老来着
就让拐棍帮我困难地走路
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
这样也好
然后就剩下最后一件事了
年轻过了,恋爱过了
还没有死过。所以
我等着它打马过来
一棵树是美丽的
一棵树是美丽的
一棵枝叶繁茂的树是美丽的
如果天冷了树叶落了
那么,一棵光秃秃的树是美丽的
便是哪一天万一它枯死
一只小鸟仍会飞来落在它头上
那是说,一棵枯死的树也是美丽的
就这样,一棵树哪儿也去不了了
一棵树哪儿也不想去了
一棵树孤单地站在那儿
比你想象的要幸福
原以为有爱就够了
原以为有爱就够了,当风乍起
当一个男人望着一个女人
原以为有爱就够了,当雨在下
当一个老人孩子般喊他更为年老的母亲
原以为有爱就够了,当雨过天晴
当我蹲下身去看望一朵小花
虽然我并不知道它的名字
吕宏友作品 时隐时现(组诗)
小点儿
小点儿,再小点儿,小到微弱
梦的呼吸,星星的闪烁。小
到了清晨,到了露珠,到了针尖
静静地萎缩,小到云彩的缝隙里
一小点儿阳光,一小点儿目光
小到雪花融化,只剩下半角,小
到了草刚探出头,嘘,风小得
听不到树芽打开伞,雨刚睁开眼睛
小得淅淅沥沥,小得心里痒痒
小得一尾精子刚咬破卵,小
到了你微微一怔,细细地一声
呻吟
继续小点儿,一朵花蜷起
身子,小到枯萎,小到深冬,小到
回到一粒种子里面,小到自己
抱着自己。还有奄奄的游丝
小点儿,眼睛一瞥,小到我刚好
看到,小到心砰的一声,小到
我开始雾化,气化,小到
只剩下一个字。只剩下
一个字的一个笔画
小到我抱住你,就是感觉不到
肉体,小到我们合在一起,只是
小小的一根羽毛,小到被空气
托举着,小的灵魂,一点儿磷火
就照亮比草原辽阔的天堂
周孟杰作品 抒情的云(组诗)
写到一座山
为什么写它,把杂乱的碎石
一一察看,并从每寸细密的花纹
找出含义。为什么写它
上山和下坡只是
简短过程,茂盛的灌木
早已隐去所有的脚步
现在,我看见那些
没有声响的阳光、新鲜的鸟鸣、柔软的风
这些春天的简单成分
像我的渴望
向着天空一一舒展
这些稍纵即逝的东西
如我无法剥离的
皮肤与皮肤间的疼痛,每次伸手
我都缓慢、迟疑
只是这样
默默注视,多一会儿
——再多一会儿
现在,一切终于平静
在山顶,我,比草高比树矮的影子
除了一些稀疏的幻想
还有那些天空的清澈,小花低垂的柔软
被我的眼睛一一看见
不要说出我的名字
不要说出我的名字,我的名字
被它们一一瓜分,那些叫做草的、花的
把我最光彩的部分取走。这是我愿意的
愿意被它们掠夺殆尽
那些甜蜜的、疼痛的事将持续
就像河水要揪出涨潮的内心
还有什么无动于衷呢
连腐朽也加剧自己的腐烂
黄麻岭:生存的火焰(组诗)
郑小琼
他 们
这些铁,在时光中生锈的铁
淡红或者暗褐,炉火中的眼泪
机台边恍惚而疲惫的眼神
他们的目光琐碎而微小,小如渐弱的炉火
他们的阴郁与愁苦,还有一小点,一小点希望
在火光中被照亮,舒展,在白色图纸
或者绘工笔的红线间,靠近每月薄薄的工资
与一颗日渐疲惫的内心——
我记得他们的脸,浑浊的目光,细微的战栗
他们起茧的手指,简单而粗陋的生活
我低声说:他们是我,我是他们
我们的忧伤,疼痛,希望都是缄默而隐忍的
我们的倾诉,内心,爱情都流泪
都有着铁一样的沉默与孤苦,或者疼痛
我说着,在广阔的人群中,我们都是一致的
有着爱,恨,有着呼吸,有着高贵的心灵
有着坚硬的孤独与怜悯!
色与斑
她们沿着褐色的机台,走在五金厂的灰色间
手持着青葱的青春,白色的图纸贴着
晨光的黄,在晃动
新的一天投影在淡蓝的墙上
有人听见蓝色的哭泣在月色里,一声
哭出了一片枯黄思念的秋色
温暖的阳光照亮了她
宽阔的,静谧的身影
蓄满了银白的铝与镍,缓缓倾注着
红色的合格纸片,暗绿的爱情
瓦蓝天空那么安静
它盛放着一个异乡女子在黄麻岭从零到一的
人生
生 活
你们不知道,我的姓名隐进了一张工卡里
我的双手成为流水线的一部分,身体签给了
合同,头发正由黑变白,剩下喧哗,奔波
加班,薪水……我透过寂静的白炽灯光
看见疲倦的影子投影在机台上,它慢慢的移动
转身,弓下来,沉默如一块铸铁
啊,哑语的铁,挂满了异乡人的失望与忧伤
这些在时间中生锈的铁,在现实中战栗的铁
——我不知道该如何保护一种无声的生活
这丧失姓名与性别的生活,这合同包养的生活
在哪里,该怎样开始,八人宿舍铁架床上的月光
照亮的乡愁,机器轰鸣声里,悄悄眉来眼去的
爱情
或工资单上停靠着的青春,尘世间的浮躁如何
安慰一颗孱弱的灵魂,如果月光来自于四川
那么青春被回忆点亮,却熄灭在一周七天的流
水线间
剩下的,这些图纸,铁,金属制品,或者白色的
合格单,红色的次品,在白炽灯下,我还忍耐的
孤独
与疼痛,在奔波中,它热烈而漫长……
村 庄
我认识的这个南方海洋边的村庄
我在它的身上行走,走过了许多年
看见荔枝林下,屋舍,楼房,厂房
灯光下外乡人与毛织厂的姑娘
规划土地上的荒凉,它的街道
五金厂,商店,或者一只不知名的鸟
山冈上的榕树……我都把它们唤作黄麻岭
来来往往的打工仔,本地人
开花落花的水仙,停停走走的车辆
我都把它们唤作黄麻岭,我看见自己
在它的身体上生长,根越来越深地嵌入
它水泥地的躯体里,我在它的身体上
写下诗句,青春,或者一场平庸的爱情
我有过尘世与悲哀,贫穷的生活中
她们的那根不肯弯下来的骨头
多少年了,我看见这么多她们
来了,去了,像荔枝间的叶子一样
老了,落下,整整六年,我都在这个
村庄里观望等待,看她们是怎样地从远方来
又回到远方,多年以后,我还看见她们
就像看见现在的情形,背着沉重的行李
与闪亮的希望来到黄麻岭,带着苍老与疲惫
回去,多少年了,我一直活在她们中
唯有在离别握手那一瞬间,相互温暖着
如今我已远离,远离它落日凄迷时
五金厂的平和与沉静,远离模糊的泪水间
凤凰大道上一排排沉默不语的灯盏
三十七岁的女工
灯火照耀的星辰,在十月的轰鸣间
听见体内的骨头与脸庞上的年轮
一天,一天,老去
像松散的废旧的机台
在秋天中沉默
多少螺丝在松动,多少铁器在生锈
身体积蓄的劳累与疼痛,化学剂品
有毒的残余物在纠着肌肉与骨头
生活的血管与神经,剩下麻木中
疾病像深秋的寒夜……上升着
上升,你听见年龄在风的舌尖打颤
秋天在身体外呼吸,战栗
招工栏内,年龄:18—35岁
三十七岁的女工,站在厂门外
抬头见树木,秋天正吹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