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面前,形成暗影和明亮的部分。我看了看窗外,太阳居然出来了,我清晰地看见它的形状,一点也不刺眼。马台街上从没有停止过行人,在我那轻轻的一瞥间,有无数颗人头从我的眼前攒动,他们晃过来荡过去,我只看清少量的几个人,我能记住的可能只剩下一个,这个早晨唯一让我产生联想的姑娘。她触动了我。从她的身上,我能想起杨影从前的一些影子,她的动作,她的凝望前方的神情,她的双腿摆动的姿势,都俨然似从杨影身上拓印下来的,我忽视了她的衣着打扮,她的皮肤与其他。我回过头,眼前倏然飘过房间里的水瓶,我喝水的杯子,茶几上的烟缸,沙发和掉在地上的报纸……只是一个极其短暂的片刻,我又茫然地回过神来。我感到有一口痰堵在喉咙间,我并不着急要吐出它,我伸长着脖子,吸了一口气,我的嘴里传出嗝嗝嗝的响声。我有些害怕了,我不能忍受这个古怪的声音,赶紧闭住了嘴巴。但还是觉得有些难受。这时候,我才想起自己应该站起来。我打了一个哈欠,伸了伸懒腰,但仍没有恢复过来。走廊上响起一阵猛烈的关门声,紧跟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它调动了我的注意力,我屏住声息还想再听的时候,居然什么也没有了。我点了一根烟,把一大口烟雾吐了出来,它们冲出去又从窗户的玻璃上弹了回来,甚至还撞回了我的脸上,但它们转眼就不见了。我把烟夹在右手的两个指头上,两只手背在身后。我看着马台街上偶然出现的没有人的空档,居然想起了我的朋友李小山与毛焰,从这一截路面延伸出去,向西再向右拐,穿过天津新村,再爬过一座天桥,就能看见他们的家。他们正在干些什么呢?在我又抽了一口烟的间隙,我的眼前晃动着自己施加在他们身上的幻影,他们的言行与举止,他们在房间里走动的情景。我们相距仅仅不到一千米的距离,却不能互相知晓或看见对方,这一生中的错位,何时才能愈合?马台街上的空档再也没法在我的脑海里延伸,我看见那儿又挤满了人,我听见自行车的铃铛,汽笛,人们咿咿呀呀的语言,甚至各种身体和衣服相撞磨擦的声音,一起汇成了一股噪音向我扑过来,我无法避开,连躲都躲不掉。我感受到了一种尖锐的东西,沿着耳朵上的双孔向下旋转着,旋转着,仿佛要试图把我的身体钻透。我想要找一个从不被中断的宁静的地方去,我想来想去这座城市无处可去。我想起某一个深夜,我失眠难耐,我无法呆在屋里。我一个人在马台街上走着。幽暗的灯光下,我踩着自己的影子,忽隐忽现地向那座天桥走过去。我毫无目的,只想在上面走一走,然后下来,回家或者再走一段路。我在天桥上非常惬意,我喜欢那毫无遮挡的北风吹在我的脸上。但我后来忽然想撒尿。我恶毒地对着一个空隙倾泻过去,可我失去了一次彻底放松的机会,一声嘹亮的汽笛声突然从脚下窜了上来,我仿佛被击中了,我一下子缩了回去,我忘不掉那样的惊悸我所承受到的莫名其妙的恐惧。我再也难以习惯这种例外的体验,我变得敏感和脆弱。我突然甩掉了手中的烟,它狠狠地烫了我一下,以至触动了我的整个身体。我转了几个圈,才想起刚才丢弃掉的烟头。我赶紧弯下腰低着头来到处寻找。
5.我的指甲又长长了。我刚刚剪了没有多长时间,它的如此旺盛的生命力似乎与我无关。我伸直了右手,看着它们,那样子显得滑稽和可怜,像一个四脚朝上的小动物泛白的肚皮。指甲其实只有几毫米,好像那是我手中的一个可有可无的物件,我注意它纯属偶然的一瞥,或许它的确有点意思。不过,我很快就忘了它。我倒了一杯水,我并不口渴,大概是为了做一个动作,我并不清楚自己到底要干些什么。我睁大着眼睛,目光在房间里扫来扫去。我喝了一口水,刚想把杯子放下,听见有人在敲我的门,声音并不急促,相反倒显得有些小心翼翼。我走到门口,把门打开,我却不认识这个敲门的人。他看见我出来,有些紧张地向我打听一个人,我没有听说过那个人,我不知道他是否也住在这幢楼里。我叫他再问问别的人。他礼貌地谢我并跟我道别。我又关上了门。房间里的那束光线不知什么移到了左边的墙上,我看着有些发愣。我见过这样的光线,它与我的距离,角度和方向。我仿佛有事可做,脑海里又现出了一所医院的轮廓,就像瞥见大海中偶然出现的某个岛屿。我走在医院里的长方形通道上,徘徊不前,我满腹心思和忧虑。在无数堵墙与墙之间,杨影的身体正在忍受一种疼痛的煎熬、折磨与打击。她小小的身躯让我充满了担忧。走廊散发着浓浓的乙醚的气味,我缓慢地呼吸着,为的是尽量避开。我并不敢离开那儿,我走了没有多远,又退了回去,直到退到离杨影只有一堵墙的距离。我听见杨影痛苦的尖叫,哭泣,器械掉在托盘里的撞击声。我在长廓上的感觉与反应完全被那意料不到的声音破坏了,我所有的感官被困扰在那里;而且那声音并没有停止,好像仍在沿着我头顶上的窗户回旋着向我扑过来。我低下头来,仿佛卸下了自己戴着的面具,害怕别人认出我来。我看见我脚下的光线,在不停地向前延伸,直至以我不易察觉的速度落在对面的墙上。电话铃响了,我拿起话筒,听见嘟嘟嘟的忙音,我有些无所适从的样子,不知道是把放筒放下来还是继续拿着。但我很快还是放下来,但这似乎不能代表我的举动,只是我的一种言不由衷的反应罢了。我在想,是谁在给我打电话呢?我沉浸在这样的思绪中不能自拨,我的脑海里掠过很多人的脸。直到电话铃再次响起,这种沉默才被打破。我又重复着刚才的动作和表情,我终于听到了声音,一个粗着嗓门的男人。他跟我在不停地聊着,好像不想给我讲话的机会,而我也不知道自己要讲些什么,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他是谁,他说我很清楚那件事情,只要我肯帮个忙,老同学是不会忘记你的。直到挂完电话,我仍想不出我有一个如此嗓门的同学。也许是我记不清了,我想得有些焦头烂耳,仍想不出一点眉目来。也许是我真的忘了他。杯子里的水早已凉了,我喝了一口,冷滋滋的,好像一直钻到骨头里。我下意识地看了看表,我吓了一跳,居然快到中午了。我并不感到饥饿,好像那只早晨的馒头还在肚子里,并没有被消化掉。但我不能保证下午就不会饿起来。像往常例行公事般的样子,我还是决定吃点什么。
6.我走在马台街上,外面的空气多少与家里有些异样,但却并不新鲜。我看见两个人站在不远处的路边,互相拉着对方的手,在不停地说话。那个男孩坐在自行车上,他一副马上就要离开的样子,他放下自己的手,又被女孩拿起来,或者相反,好像永远没有尽头。有一只手套掉在他们的脚旁,他们谁也没有看见。我从他们的身边走过去。他们也没有看见我。我还在往前走,我一边走一边稀里糊涂地想着什么东西,但总是不能集中地想起某件事情。我被路边的一块砖头拌了一脚,我的身体在踉跄中倾斜了几下,差点失去了重心。我恢复过来的时候,对自己的走路产生了想法,我越来越困惑了,为什么总是在我双腿迈动的过程中,我容易产生幻觉。我经常感觉自己并没有溶在走路的那一刻,我总是觉得自己走在其它的地方,甚至越过人群越过树杈间的屋顶;或者在我走动的时候,我甚至已经抵达了目的地,我坐在那里等自己。我觉得自己每天的活动有很多虚假性的成份,仿佛做了许多无用功,那却是身不由已的必然的选择。我本来今天不一定走在马台街上,我可以在家里呆上一整天,我明天再去也不迟。我要去吃点东西,填饱肚子,但这不是我要走在马台街上的理由。我也不会相信这种理由。我完全可以不去,随便吃点什么,干吗要去快餐店呢。我是在欺骗自己吗?这又让我无法肯定,我搞不清楚是一股什么力量在驱使我。也是因为这个困惑,我越来越怀疑现实,是否真的有现实存在?这个问题一直缠绕着我,在我意识到自己的意识的时候,我的心里凌乱不堪。也许真正的幻觉即从此刻产生,因为我什么也搞不清。我真希望自己停下来,但我就是没有停。马台街路边的快餐店已经出现我的视线里。我从马路的另一边停下来,闪过几辆自行车,跨了几大步就过去了。我看到自己已经出现在店里。我扫了扫我的座位四周,我发现身边全是人,他们都在吃着东西。他们的注意力都在嘴巴上面,我看见他们的嘴唇间不断形成的空隙,听见那里传出的紧张而忙碌的声音。我喝了一口汤,埋下头,我也吃起来。也许在这个时候,遗忘那些乱七八糟的声音的最好办法,就是我也要赶快把东西吃完。我觉得自己戴眼镜这个行为也有点虚假,古怪,我到底想看又能看清什么呢?看清那些美丽漂亮的女人的面孔?看清快餐店的食物?看清……?可女人就是女人,面条就是面条,米饭仍是米饭……我的镜片上蒙上了一层热气,我把它拿下来用餐巾纸擦了擦,又架在鼻梁上。我透过快餐店里的玻璃墙,看见外面下起了小雨。
7.我相信我的身边还存在着另一种变化。即摒除那些实实在在的变化之外,某一种我们看起来最微不足道或不易察觉的东西。也许,我觉得它就像一道缝隙之间偶然闪过的微弱的光亮,它常常被我无意中意外地捕捉住。我不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可是我一次又一次反复地体会着。我端起了碗,把剩下的最后的一点残汤喝了下去,我并不感到舒服,好像觉得自己完成了一次言不由衷的义务。我放下碗,我的目光从前面一个女人的头顶越了过去,我听到一种声音,那声音引领我一直追溯到它的出口另一个女人的口红略被破坏过的嘴唇:她的翕动,渴望的神情好像是从那碗面条的后面,或者她的手指间散发出来的。我看不出她对食物的欲望,她皱着眉头,表情僵硬,她若有所思的样子,好像全然不在乎端在手中的面条的滋味。她缓慢地咀嚼着,嘴巴里却传出与那副模样极不和谐的声音。我不再看她,但声音还停留在我的感觉中。我站起来的时候,又似乎遗忘了她,因为我又听到了类似的声音我即将从那里经过的椅子的碰撞声。我一边走一边又紧接着听见一声哐当的声响。我回过头看的时候,已被抛到了快餐店的门外。在那匆匆忙忙忙的一瞥,我是愉快的。但是很快,当我调整了方向,准备往原路回走的一刹那间,我又陷入沮丧的深渊。一阵阵毛毛雨打在我的脸上,我才意识到自己是暴露着的,我缩着头,仰眼看着天空,灰蒙蒙的颜色,刮着风,树枝不停地在我的头顶上颤动。我把双手插在口袋里,我的身体弯了下来,向前倾斜着我终于加快了凌乱的步伐。我觉得自己是被遗弃的一个,这天空底下的人群中,我正在惊慌失措地奔跑着,我无可告援,好像永无终点,我跌跌撞撞,手忙脚乱,差点摔在另一双也在奔跑的脚旁,我摆正了自己的时候,看见它已飞快从我的前面掠过。我看着他,在迷蒙的雨线里,好像看到了自己,抑如那被风吹动的纸片,拖着快要被打湿的身体,在地面上沉重地翻飞着。我溜到旁边的一个商店的边上,我停下来的时候,看见一个中年男人正用他那不带有目的性的眼光望着我,他的嘴里叼着一根烟,烟雾正顺风向我飘过来。我闻到了那股烟的味道,和他的上了年纪的气息。我又望了他一眼。天气又冷了许多,我感到自己有些哆嗦,我搓着手抖动着身体。我幻想着那暖暖的温度。又有几个人从马路上向这边冲过来,他们都不同程度地碰到了我,我听见那潮湿的衣服的相击声,几乎绝望了。我讨厌他们碰自己。
8.房间比上午暗淡了许多,我几乎看不清什么东西。我没有开灯的念头。我是一个不善于调节自己的人。在几个星期之前,或者一年以前,我就不怎么喜欢闲逛。如果一年前还有“杨影在我身边”作为一条理由的话,那么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杨影不在我身边之后”难道也成了一条理由?我就因为这而不喜欢闲逛了?如果我愿意这么想,或者别人也愿意这样想的话,那可就全都错啦!杨影在的时候,我们都不喜欢闲逛,要是真的大街上出现了我们走动的身影,那准不是我们自愿的。要么我们约好了在大街上某个地方汇合,或者真的出于我们有了一件迫不得已的事情。我们才不会无缘无故去闲逛呢。当然,这肯定是在我们互相熟悉之后的事情了。“我们都不知道要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