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天仇说:“你如果正大光明,你应当把我送到官府去定罪,我愿意大张旗鼓地去伏法受死,而不是在你的刘老圩。”
刘铭传说:“我若不准呢?”
“那是因为你心中有鬼!”陈天仇说,“你怕我在刑场上把你的丑行传扬出去。”
刘铭传申明,战场上杀人并不是谋杀,他也从不讳言。只是陈天仇的出现,他很难过,一夜没睡……
陈天仇揶揄道:“是吓的吧?”
刘铭传苦笑,战场上九死一生,什么险情没遇到过?说他是被陈天仇吓的,未免夸张,只是心里不好过。他万万想
不到她是太平天国护王之女,尽管那是战争,他心里总是不安的。
“不要拣好听的说了。”陈天仇并不因为他说了软话而被他打动,她说自己现在手无寸铁,陷在他的牢中,对他没
有半点威胁,他也用不着说这些壮胆。
刘铭传在磨坊里走动着说,人的一生,荣与辱、富贵与贫贱,往往是一念之差。她可能根本不信,他当年差一点当
了太平军,如果当了,也许就杀不着她的父亲了。
陈天仇像听天书一样怔怔地望着他。
刘铭传说的倒是实话。在乱世起兵时,家乡刘、张、周、唐四个寨子的头头,在周公山马跑寺歃血为盟,决定大干
一场。但却不知该投奔谁,那时太平天国的陈玉成大军正好席卷安徽,声势浩大。他们就议定投靠他去建功立业。在焚
香祭礼那天,本来晴空万里,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狂风,飞沙走石,哗啦啦一声把旗竿连根折断了。刘铭传的侄子,也
是他的私塾老师刘盛藻就说:这是天不助我,投太平军必不吉利。当时又正值天京城里太平天国杨韦内讧,他们就改了
主意,去投了与太平天国为敌的李鸿章,成了太平天国的生死对头,他能不感慨吗?人生往往取决于一念之差,就这么
怪!
陈天仇并不买帐:“你讲这些,是想让我不恨你,对不对?你想说,你差一点就是和我父亲一样的人。”
“这倒不是。”刘铭传只是说,他说的是实话。人一生下来,奔的是什么?谁不求荣华富贵?他想投太平军也好,
投官军也罢,也都求的是封妻荫子。除了这些,大丈夫一生一世,总不能白活一回,为国家干一点事,雁过留声,人过
留名啊!
“你不要在这念道德经了。”陈天仇说,在她眼里,刘铭传就是她的仇人,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想追杀的人。
刘铭传念她一片孝心,一片为父伸冤之情,假如他不追究她,放了她呢?他问陈天仇会怎样?
这大出陈天仇意外,她愣了一下,马上说:“你会这么大度吗?是刘朝带求你这么做的?”
“是他。”刘铭传走到门口,叫来刘广,刘广递上一个包裹,一个信封。
刘铭传告诉她,这是一包衣服,这信封里有一千两银子的银票,允许她远走高飞,从此他们的恩怨一笔购销了。
她没有接,冷静一下自己,说:“你以为这样大度会感动我,是不是?你以为你这样做,良心就不再受谴责了是不
是?”
刘铭传说:“我做到仁至义尽了,你还要我怎么样?”
“你真的放我走吗?”她咄咄逼人地直视他。
“大丈夫办事,岂有戏言?”刘铭传说。
“你不后悔吗?”陈天仇说,“我也是明人不做暗事。你的银子我不要。我告诉你,你放了我,就等于又给了我一
次报仇雪恨的机会,明年,也许后年,我还会再来取你人头的,什么时候你的人头供到了我父亲的灵牌前,我才能罢手。”
一席话惊得刘铭传连连后退,倒吸一口凉气,覚得自己低估了这美丽而又不可理喻的姑娘。
陈天仇说:“后悔了吧?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你不说,我可要走人了。”说罢大步趋出。
但毕乃尔、刘广和陈展如在磨坊外靣拦住了她。陈天仇说:“是你家老爷要放我的呀!”
陈展如说:“你太猖狂、太过份了。现在,就是老爷发慈悲放你,我们也断不允,你行刺未遂,不求你认罪,总不
该这样恩将仇报吧?为了日后的安宁,也不能放你。”
刘铭传还要说什么,陈展如已下令关紧了牢门。陈天仇冷笑不止。
刘铭传显得很气恼,坐在太师椅里生闷气,他本以为自己的大度会赢得陈天仇的良心,会化干戈为玉帛,没想到她
竟如此固执。
陈展如有理了,她早就说放不得,放了人,等于纵虎归山,怎么样?人家非但并不领情,过后还要来杀人报仇,这
好人做得吗?。
程夫人一向是菩萨心肠,吃斋念佛惯了,她主张好好劝劝她,少结怨,多积善。杀人不过头点地,放她一回,庞是
从前有过,也将功补过了呀。
陈展如认定她是个吃了秤砣铁了心的人,只有一条路,解往官府了。几个人正争不出个里表的当儿,长子刘盛芬走
进来禀报说,又出蹊跷事了,吊桥外来了个怪人,口口声声要见省三兄,让他出名片,他说,名片都是势利场的玩艺儿,
他却现写了一张帖子。
刘铭传看那帖子,一张不伦不类的破纸片,不写姓名,只写拜会省三兄五个字,潦潦草草,十分荒唐,他皱皱眉头,
问是个什么样的人。别人都说不是狂人就是疯子,主张轰出去。刘铭传却不准唐突,有些高人,真人不露相,得罪不得
的。
程夫人也说,口气大的,狂的一般都有本事,这老先生也一定不差。
不料,盛芬噗嗤一下笑了出来,他说这个人嘴巴上连根毛也没有,小白脸子,最多二十岁。
说得家人都哈哈大笑了,陈展如说,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也敢叫老爷为省三兄?不是个疯子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
狂徒,别理他,老爷没功夫见他。
刘盛芬转身要出去时,刘铭传却叫住了他:“等等。你去请这狂小子进来,说不定是有来头的。”
儿子答应了一声。赶往吊桥后面的三座门楼。
左面的小门楼缓缓开启,刘盛芬引领着的来宾正是李鸿章幕中的食客石超。他二人从吊桥上走过来。但石超在门楼
前停住了步,不肯进门。
“请!”刘盛芬伸手示意。
石超说:“你家老爷太没分寸,为什么不开启中门迎客?却让我走狗洞子?春秋时宴子使楚,他就说过,使狗国者
从狗门入,难道刘老圩是狗圩不成?”
跟在后面的毕乃尔气不过,顶撞道:“你这人太没道理,这也是人走的门,平时没有重大节日,没有高贵客人到,
是向来不开中门的。”
“这话说对了。”石超说:“我不是令你刘老圩篷筚生辉的贵人吗?”
毕乃尔看看刘盛芬,二人哭笑不得。
石超仰头看门上的对联,念出声来:“解甲归田乐,清明旧垒闲,这叫什么楹联?不通,李鸿章说你们刘大人文采
飞扬,我看不出来,刘铭传把自己的家弄成一个营垒模样,有什么清明可言?”
正在大家拿他没办法时,刘铭传从远处缓缓走来,接上话说这位仁兄说得对,自己本是行伍出身,粗通文墨而已,
还请指教。毕乃尔不明白刘铭传干嘛对这么一个黄毛小子礼贤下士。
石超用居高临下的眼神打量他几眼,问:“这位说话的显然就是省三兄了?”
周围的下人都捂着嘴乐。刘铭传还好,忍住乐双手抱拳说:“在下正是刘铭传。不知足下尊姓大名?”
石超说,在下石超,石破天惊的石,超然物外的超。
刘铭传说:“这么一解,先生的名字果然不凡。我听说,先生不肯走偏门,以为是狗门?”
“我当然要走中门。”石超说。
没想到刘铭传这么有耐性,挥挥手,命令立即开启中门,燃放爆竹迎贵客!
刘盛芬虽发愣,仍跑去执行。不一会儿,中门吱吱嘎嘎地开启,家丁们同时燃起了一挂挂鞭炮。
石超在刘铭传陪同下,在花炮的硝烟中昂首从中门步入,底下的人有的窃笑,有的吐唾沫。
走了几步,石超突然提议不妨登到高处,比如碉堡上看看风景如何?
刘铭传少有的好兴致,他说:“悉听尊便。”
于是陪他沿圩墙下的石台阶拾级而上。
他们登到了碉堡平台上。
山风习习吹来,碉堡上旗帜飘飘,从这里望过去,大潜山像巨龙横亘远方,金水河曲折而来,穿圩而过,大地莽莽
苍苍,尽收眼底。
刘铭传说:“你从中堂那里来,必有使命。”
“谢谢先生把我一个黄毛小子抬举了半天,看来国家有事,选对了栋梁之材。”石超忽然转而严肃起来,起身面南
而立,朗声道:“有旨意,在籍提督刘铭传听旨。”
刘铭传怔了一下,忙伏在地上说:“臣刘铭传接旨。”
石超把早已带在身上的上谕拿出来,朗声宣读道:“前直隶提督刘铭传统兵有年,威望素著。前患目疾,谅已就痊。
现值时事艰难,需才孔亟,著李鸿章传知该提督即行来京陛见,以资任使。”
念毕,刘铭传说了句“谢皇上,”掸掸袖子爬了起来。心里想,幸亏没有慢待这狂人,否则会误了大事。
石超说:“我说的没错吧?这里还有李中堂一封信,也请过目。”
在刘铭传看信的当儿,石超告诉他,启用先生的奏议最初由总理衙门大臣周家楣提出,是奕劻的点子,后来由军机
大臣阎敬铭上折子,周家楣同李中堂的私交是尽人皆知的,所以,朝中上下都知道背后是李中堂的主意。
刘铭传点点头,快看完信时,突然噗嗤一下笑出声来。石超问:“你笑什么?”
原来李鸿章信的末尾处特地提了石超几笔,说得很有趣,李鸿章说,至于持信人石某人,就不必叫他回来了,我已
腻烦了他的狂傲,放在你那里正合适,狂傲对狂傲……
两个人不禁抚掌大笑。
刘铭传反复看了几遍信,他从中堂大人信中流露的情绪看,李鸿章浪有点犯难的样子。他以目视石超,是在求证。
石超认为,这次的甲申易枢之变,把洋务派领袖恭亲王奕訢都撤了职,李中堂背后的奥援没有了,能不震动?李鸿
章有难言之隐就一点都不奇怪了。
刘铭传问起李中堂在天津同法国代表谈判的事,不知朝廷怎么个看法?
石超哂笑,他说李中堂是病急乱投医呀!那个福禄诺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法国舰队的一个舰长而已,他有什么权
利代表法兰西?可李中堂也把这小子当成真菩萨拜,跟他订了个什么《天津李福简约》。好在这事黄了,皇太后不买帐。
刘铭传沉吟着,他知道福祿诺其人。他曾经帮助李中堂制定过北洋水师章程,与李中堂有点交情,这条约不伤国体
尚可,一旦有闪失,岂不成了一件荒唐的事?
石超形容李中堂是两手捧刺猬,又想打,又怕打。
刘铭传不明白,既不想打,那又何必力荐他刘铭传出山抗法?
这其中的奥妙,石超让他老兄自己揣摩吧。现在主战的可是号称‘太上军机’的醇亲王啊,不是恭亲王时代了。
刘铭传说:“朝廷未必想到我,我明白,是李中堂看顾我,给我一个机会。”
“还真不是那么回事,”石超道,“李中堂虽也认为你挂帅为最理想,可认真说来,他不愿你去。”
“为什么?”刘铭传说。
石超说,第一他不懂水师水战,第二,他的部下老铭字营早已拆得七零八落,失去昔日雄风。怕他勉为其难,打不
好,反丢了从前的名声。
刘铭传也不得不承认。是呀,天津、广西、广东、越南,他的旧部到处都有,或三、五营,或五、六营,已经不是
当年声势了。
石超分析,更主要的是法国人船坚炮利,我们是较量过的,万一打不赢,说是万一,李中堂认为肯定打不过。最后
就会落得个晚节不保的下场,那就真不如老守田园了。
“李中堂未免过于悲观了。”刘铭传说,“他虽是为我好,我也不能苟同。难道自己打不过敌人就把国土拱手相让
吗?”
石超乐了:“果然,果然!”
“什么果然?”刘铭传问。
“你这几句话,送我上路那天,李中堂先替你说出来了,他说,泼冷水对刘铭传来说是没有用处的。”石超说。
刘铭传只要上任,就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认为,台湾自郑成功从荷兰人手中收复后,就没有很好经营过,早该设
省,它虽孤悬海外,却是东南六省之屏障。如果法国人占了台湾,东南半壁江山就永无宁日了。
石超承认他说得对。石超称李中堂很有趣,他对洋人一向软弱,却又希望刘铭传强硬。
刘铭传认为“必须强固台湾,即使法国人不来,也该好好经营,台湾太重要了。
石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