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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为这个事件一定有“左”的指导思想这个大背景,而这个大背景是不容忽视的。
那些年在中宣部部长办公会上我听到文艺界受批判的事可真多,凡是在部长办公会上讨论过的,都是比较重要的事件,而这些事情,我回想了一番,可以说没有一个没有毛泽东的指示:电影《武训传》《红楼梦》研究等在前,小说《刘志丹》、电影《早春二月》、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在后,都有毛泽东的指示。丁、陈事件毛泽东做了什么指示,至今我不知道,可是我相信周扬的话,也会有。
我还有一个疑问:毛泽东为何对文艺发表这么多的指示,是否每篇都是他看了作品后的感想?有一些我不怀疑,有一些我怀疑是江青在其中发生了作用。对电影《武训传》和《海瑞罢官》进行批判这两件事中,江青是出了面的。其他江青未出面的事情中有一些江青也可能起了作用,她起作用是完全可能的。不过对这我只是怀疑,我不掌握材料,因此不能作出有事实根据的判断。
周扬在“文革”结束后回到社科院,有一次在安儿胡同,我对他谈起陆定一“文革”后在北京医院对我说过的一句话:“我们中宣部十几年中,无非是整完这个人之后接着再整另一个人。”陆定一对中宣部的工作能作这样一个反思,使我对陆产生很高的敬意。周扬听了我的话苦笑了一下说:“可不是嘛!事情就是这样。”陆定一讲话向来概括性强,周扬不会说出陆定一那种高度概括的语言。“文化大革命”后,周扬对自己在中宣部(或更早以前的那些年份)做过的事也常作反省,在许多场合他还向许多文艺工作者道歉。那时我听说在周扬作这种反省时,有人还认为周扬不应该那么做,因为许多整人的事并不是周扬自己决定的,而是中央决定的,周扬无权去检讨。但是周扬还是反省,还是道歉了。对于在我们党内统治了许多年的“左”的指导思想的错误,经过“文革”,陆定一有了很大的觉悟,周扬也有了很大的觉悟,而有一些人却不觉悟。
周扬这么做我认为是很正确的。尽管当时“运动”中出现的事情有当时的大背景,周扬却没有因此推卸自己个人的责任。他能这样做说明他是一个正直的人,是有原则的人,也说明他是一个服从真理的学者,而且他作检查和道歉也不是不冒一点风险的,那时在意识形态部门还有一股不小的势力阻碍他改正错误。
我还认为他在“文革”前在中宣部所犯的错误,在不同的事情上,对不同的人是不一样的。我还是喜欢说一句话,没有抽象的真理,真理是具体的,要掌握真理必须对具体事物进行具体分析。我对许多事情还没有作具体分析,不便发表意见。因此我在这里想再一次声明,我说的有些话并没有把握,说出来只是表述自己的一些认识,更多的是有一些疑问,我写的目的也是提高自己的认识,希望不吝指教。
反右派斗争开始,运动不断:1958年反右补课,19591960年反右倾机会主义,七千人大会后才有了一个短时期的、比较宽松一点的空气,这时候聂总搞“科学技术四十条”,我参加了这个工作。此外工业有个二十条,教育也有个多少条,这些我都没有参加。文艺先是有十几条,后来成了八条,我知道这是在周扬主持下搞的。
我认为对周扬在文艺工作上的是非功过,不仅要研究1954年至1957年他的表现,还要研究60年代他的表现,尤其是他主持起草的文艺八条。应把这八条的内容,和柯庆施、张春桥,也许还有江青等反对八条的活动联在一起研究。由于我不是文艺界人,“文革”前对文艺太不关心了,所以不太了解,没有资格写中国文艺工作、文艺思想的事情,可是我真希望有人研究一下,这对我了解周扬会有很大的帮助。
1962年春,在广州同时召开了两个重要会议,一个是讨论第二个科学技术长远规划,还有一个是讨论戏曲电影等工作。这两个会议受到周恩来、陈毅的特别关注,聂荣臻等领导人主张对知识分子“脱帽加冕”。这个主张得到参加这两个会议的人的肯定。广州文艺工作方面的会,是一个在党的文艺工作历史上很重要的会议。周扬参加了这两个会议。
1961至1962年春这种比较宽松的环境时间很短,广州会议后不到半年,毛泽东8月间在北戴河提出以阶级斗争为纲,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广州会议的基本精神也就被否定了。
后来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文件中,对原先刘少奇起草的那个稿子予以否定,提出把整“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作为运动的目标等等。在这段时间内,周扬一直在斗争漩涡的中心。在1965年他被任命为以彭真为首的文化革命五人领导小组的成员,但我观察到他情绪不高,有一种想离开这场运动远一点的倾向。在这期间他常去天津。他去天津没有什么重要的工作要做,我看到一篇文章说,他去天津小站搞社教,这是不对的。去小站是陈伯达的事,周扬并未参加。他去天津名义上是研究青年的问题,我看出他不过是借个题目下去走走。当他在天津的时候,我也曾为其他的事去过天津。见面后我向他汇报科学处的工作,也同他进行了单独的谈话,听出他一些心声。
1965年下半年,医生检查出周扬患了肺癌。在阜外医院动了手术,手术很成功,并且幸亏是早期。手术后他去了天津休养。他也就因此暂时离开北京尖锐的斗争。
正当周扬在天津养病的时候,“文革”就在北京爆发了。中央成立了“文革”小组,陈伯达做了权力很大的“文革”小组组长,江青是这个小组的副组长。风声传到天津。周扬从天津打电话给陈伯达,想了解有关这个运动的情况。陈伯达同周扬的私交是不错的。可是周扬的电话陈伯达根本不接。周扬在中宣部中是仅次于“大阎王”陆定一的“二阎王”,同时他又是“又长又黑”的那条文艺路线的代表人物。红得发紫的陈伯达又怎能不和周扬划清界限,而接他的电话呢?我想,从陈伯达不接电话这件事中,周扬是会得知有关“文革”对他将是一场很严峻的政治运动的信息。
我不知道周扬何时从天津被弄到北京(后来才知道是1966年12月)。在“义革”初期,周扬从来没有在中宣部大院召开的群众大会上挨过斗(也是最近我才知道他被弄回北京后,在部队的一个礼堂他和陆定一两人被中宣部的群众各斗了两个晚上,可是当时没有让我参加)。在文艺界据说周扬也挨了斗,我更不知道。只是在沙滩中宣部大院里见到许多批判他的大字报,在教育楼参加“声讨”周扬的大会,看到过在《红旗》和《人民日报》上登出的批判他的文章,可是一直没有见到过他这个人。在周扬被带回北京前,他其实一直在天津。当时都说周扬在上海养病,这是中宣部陶铸等保护周扬的一个措施。许多红卫兵组织要去揪斗周扬,没有找到他。按照当时还在台上的刘少奇的指示,要周扬“有病养病,病好了再接受批判”。半年之后他才从天津回北京,回京后没有回家(他家就在中宣部院内的孑民堂),直接关在安定门外的一个部的招待所(那时陶铸还没有垮台。后来听说那几次斗争会周扬就是从被监护的地方揪出来挨斗的)。后来周扬又被关进了秦城监狱。
1975年6月,林默涵被中宣部解除监护,恢复自由后,给毛泽东写信表示感谢,毛在信上批示:“周扬一案,似可从宽处理,分配工作,有病的养病并治病,久关不是办法,请讨论酌处。”于是周扬在7月14日被释放出狱,获得自由。不过那时我已经离开中央宣传部,到国务院研究室工作了。
(选自《窗外的石榴花》,作家出版社,1997年版)
为冯雪峰带诬
作者:牛汉
80年代初,在北京西郊国务院第一招待所,召开了一次冯雪峰学术研讨会,记得是第二届,首届是在雪峰家乡开的。我的家离会场不算远,自以为骑自行车半个小时可到,由于路径不熟悉,左打听右打听才找到会场。一进会场,人已经坐满,我坐在靠后的地方。这届研讨会,记得是由中国作协和人民文学出版社主办的。主席台上就坐的有韦君宜、唐达成等负责人,与会者多是研究中国现代文学和鲁迅的专家、学者,其中有李何林、唐挫、林默涵等。
几个发言者对雪峰在30年代与鲁迅的革命情谊作了热情的赞扬。坐在会场的林默涵举手插话:我提个问题,请解答。冯雪峰是《鲁迅全集》的主持人和定稿人,在《答徐意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的注释中,作了歪曲事实的说明,导没了鲁迅。这则注释是冯雪峰写的,这难道是对鲁迅友情的忠诚表现吗?请大家研讨。(凭记忆追记,大意不错。)会场上顿时哑默无声。这时,我站起来,大声说:“我能解答这个问题。”主持会议的人让我到台上讲,坐定之后我说:“这个问题我以为不应由默涵同志提出,默涵同志应该是能够解答这个疑问的当事者,至少是熟知内情的人。雪峰同志给我谈过事情的全过程。”
下面是我的发言。需要说明的是,当时的发言较为简略,现在补充一些必要的细节,中心意思绝无差异。
大约是1959年下半年,我已从拘禁地回到人民文学出版社一年多了。一天午饭后,雪峰让我去他的办公室聊聊,雪峰在四楼,我在三楼。当时社长王任叔拟编一部《文学辞典》,让冯雪峰和另一位姓糜的编辑负责,糜有病,不常来上班。因此办公室很清静,只雪峰一人待在里面,显然有着照顾和隔离的作用。雪峰已多次让我上楼聊天解闷,请我喝上好的绿茶。有一次,我问他:“听说你自杀过,有这回事吗?”雪峰坦率地承认:“有过自杀的念头。”我问他,“为了什么事?”他沉默了好一阵子,对我说:“反右后期,有一大,更鲜来找我,向我透露了中央对我的关怀。我很感激,激动地流出了眼泪。我不愿离开党。垄磷对我说,‘中央希望你跟党保持一致。'向我提了一个忠告:‘你要想留在党内,必须有所表现,具体说,《答徐感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所引起的问题,你应当出来澄清,承担自己的责任,承认自己当时有宗派情绪,是在鲁迅重病和不了解情况之下,你为鲁迅起草了答徐激庸的信。'我对变城说,‘这个问题有人早已向我质问过,我都严词拒绝,我决不能背离历史事实。'之后我痛苦地考虑了好几天才答复。我意识到这中间的复杂性,整域是我多年的朋友,过去多次帮助我度过难关,这次又在危难中指出了一条活路。上面选定答激来规劝我是很用了番心机的,他们晓得我与基域之间的交情,换了别人行不通。他们摸透了我的执拗脾气。当时我的右派性质已确定无疑,党籍肯定开除。面对这个天大的难题,我真正地作难了。我深知党内斗争的复杂性,但也相信历史是公正的,事情的真相迟早会弄明白的。但是这个曲折而严酷的过程可能是很漫长的,对我来说是难以忍受的屈辱。我对整迹诚恳地谈了我内心的痛苦。垄群说,先留在党内,再慢慢地解决,被开除了就更难办。但我知道垄域传达的是周扬等人的话,实际上是对我进行威胁。望联不过是个传话的人,他做不了主。我清楚,望湖说的中央或上边,毫无疑问是周扬。在万般无奈之下,最后我同意照办。这是一件令我一生悔恨的违心的事。我有好多天整夜睡不着,胃痛得很厉害,我按他们的指点,起草了《答徐俄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的有关注释。我以为党籍可以保留了。但是,我上当了,我最终被活活地欺骗和愚弄了。为了自己的人格和尊严,最后只有一死,以证明自己的清白,我几次下决心到颐和园投水自杀,但我真的下不了这个狠心。我的几个孩子还小,需要我照料,妻子没有独自为生的条件,再痛苦也该活下去,等到那天的到来:历史最后为我澄清一切。”雪峰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我也哭了。我的党籍早两年已宣布被开除,当时我的心情与雪峰完全一样。
以上雪峰的自述以及当时的谈话情景,我永远不会淡忘。
我相信林默涵了解全部内幕情况,他不该提出这个疑问,他本应该是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