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这位权力在握的处长也不会例外。其时在全国已经风起云涌的“文革”国难已如不周山倾,预示着洪水时代的到来!
相对语竭。我已记不起怎样与这位处长分手,怎样走出这座闻名世界的监狱的城堡式的外门,今日留在记忆里的是在离监狱大门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市内交通汽车小站,我与许先生便在那里等待乘车,不知怎么,眼泪从眼睛、鼻子,以及喉咙里汹涌而出,不是眼泪,似是清水,汹涌地、如注地奔流!许先生拄着手杖,无动于衷地站着。
这天下午,我跑遍了上海各大食品公司、中小食品商店,寻购那种绘着“猫头”的奶糖,但,完全徒劳,在那个时候,“大白兔”奶糖是容易找到的,而“猫头”图案却无处寻觅。
第二年的5月1日,我又偷偷地来到上海,又与许宪民先生一道来到提篮桥监狱,但传达室庄严宣告:“监狱已军管,一切接见停止!”
1968年8月,我在山东某劳改队的禁闭室里接受了管教干部的通知:“林昭已于今年5月1日枪决!”他问:“你有什么想法?”
“没有想法!”我告诉他们。
禁闭室是借用的一个原是储存化学剧毒原料的仓库,密封极好,其铁制门窗坚厚而小,严密无隙,尤以“室中室”的结构为最:进入外门,几步便是一墙一门,开门入之,又是一墙一门,再开门入之,又是一墙一门,——如此层层相套,大约要五套之后,再一墙一门,便是关押我之处。此处十分狭小,外面什么声音也听不到,在里面即使呐喊捶墙,外面也一丝不闻,真是“人间密室”!这里,强酸的烈味令人窒息,墙上结满淡黄色的冰屑般的晶体,地上盖满黄色的粉末。这里没有阳光和公众,密封严紧,犹如一个“鳄鱼的胃”!不知有多少骇人听闻的罪恶在如此绝境里肆意为之,而且永远也不会泄之于世!可称之为“魔鬼的餐桌与婚床”!我从1968年7月7日起押于此处!
引起的缘故,乃是上海探监,事实证明:有一个全文的录音,他们对我与林昭的谈话字斟句酌地追问,不厌其详地考证,真比今天的一些“教授”们的治学态度与方法还要严谨百倍!他们追究的是“暗语”中的真义,我与林昭的谈话的每一个字、词、句里“皆有密码”,他们真把我们这些书生当成“克格勃”与“中央情报局”的专家了,实在太抬举了我们!
其时盛夏,在这空气凝结、缺氧、高温、永远漆黑无光的魔窟里,墙的上端原有一个碗口大的圆洞,似乎本是排气孔,如今自我来此即被堵死,光亮尽绝,而蚊虫却有千万,充满了狭小的空间,可谓“密度”极大,我的脸上被碰撞不已,只需两手于空中随意一拍,掌心里便噍类群亡,但却于“蚊势”无减。在这永远漆黑、不辨昼夜的漫漫永日里,蚊虫永无休止地聚声成雷,在我的耳畔宣言与歌唱,举行着它们的盛宴!我的血也从它们的利喙饕餮之中离我而去,化作它们的血,于是,我的血便在这黑暗狭小的人间里欢歌与飞翔!
在这里,那个提着一大串钥匙频频来“观察”我的人可谓费尽了心机。他每次开开最后一把锁的时候,首先用手电从锁着我的那扇铁门上面的栅栏间照进来,但当他发现我还活着的时候,便一声不吭地回头而去,而后便听见锁门声一阵阵地渐远渐弱以至静寂。终于在一百三十八天之后,我走出了这“鳄鱼之胃”,当我迈出那最后一道铁门又置身于蓝天之下的刹那,第一个感觉就是刺眼的阳光与清凉的空气!我竟奇迹般地活着走出了这地狱,竟没有瘐毙!
这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仅仅就是为了审问探监的经过?那次探监其实是在严密的监视下进行的一次最为“公开”的行为,何须如此再作事后追逼?即令事后追逼,又何须要那样地去欲置我于最秘密的死地?我因之常常想到一种可能:灭口!那是一次统筹的措施,他们认为:那次林昭的接见是他们的一次严重的失策!因为她竟泄漏了许多不可告人的“天机”!故当场撕毁承诺,停止了第二天的接见,而“善后事宜”则是移交给我所在的劳改队去完成!对我如是,也可想像对林昭又当如何。所以她的无声无迹地消失、先斩两天而后“奏”、不交代尸体的下落、不向家属退还遗物,这一切,都表明她的“消失”所包含着的阴森恐怖的内幕与骇人听闻的过程!
一个屠夫先在楼下呼叫“许宪民”这个名字,彭令范闻之急忙开门,面对着她的惊惧神态,他表现出的那副不屑详言的恶棍骁勇与杀人娱乐后的快感与快意的神色,令彭令范没齿不可忘怀!
他一共说了三句话:
“我是上海市公安局的。
林昭已在4月29日枪决。
家属要交五分钱子弹费。”
开始似未听懂,继而意识到噩耗成真之后,林昭的母亲许宪民先生晕厥于室内地上,彭令范拿了五分钱的硬币打发了那个刽子手,他对“尸体现在何处”的询问一言不答,犹如不闻,扬长得意而去。
这是在1968年4月30日下午二时左右,发生在中国上海茂名南路159弄11号二楼上的林昭生前家中的一桩“史无前例”的“天下奇闻”!
但是,这噩耗对许宪民先生及年未而立、其时已是内科医生的彭令范来说,似乎并不是多么突如其来!因为早在此之前两三年间的每一次犯人接见,她们都会听到林昭的“他们要枪毙我”的述说,甚至还听到过林昭的“他们要强奸我”的惊人的当众指斥与揭发,致令那些衣冠狱吏、狱卒们汗颜否认,故作惊讶状!可见其蓄谋已久!
非常巧合的是:在4月30日彭令范付了子弹费以后,许宪民先生的友人朱太太打来电话约彭令范见面。她告诉彭令范:她的大儿子祥样每周两次与同学到龙华机场勤工俭学,每天下午三时左右结束。4月29日下午三时半左右,突然望见两辆军用小吉普车飞快开来,停在机场的第三跑道,接着由两个武装人员驾出一个反手背绑的女子,她的口中塞着东西。他们从她腰后一脚,她跪下,另外两个武装人员一人举手枪开枪,她先中一弹,血溅衣衫,倒地爬起,又中两弹,脑浆涂地,仆于荒原!然后四凶手将她拖入另一辆吉普车,飞驶疾驰而去!她的遗体被运往何处?只能去问驾驶那疾驰而去的吉普车上的凶手们!他们包揽了密杀与灭尸的全部过程。祥样认出她就是大姐姐,他目睹惨状,惊恐失常,不忍详视,疯痴癫狂!高呼:“大姐姐被害了!大姐姐被害了!”面如死灰,目瞪口呆,由他的同学送回家中。
这是一声晴空霹雳!
于是,许先生几番到上海提篮桥监狱、上海公安局、上海高级法院,询问林昭的遗体究竟被如何处理?如果掩埋,埋于何处?如果火化,骨灰何在?但,全遭拒绝,皆不奉告,而且声厉色狞,拒于门外!于是,这位年逾七旬的母亲,终于意识到与她含辛茹苦度过了三十六年的非凡岁月的女儿今日真的失去了!迷蒙地消失了!毁于一朝,化为乌有!于是她哭着,在“十里洋场”的大上海的长街上游荡,幽灵似的游荡!她念念有词,有时呼喊一声其义难辨的语句,于是她也笑。记得诗人田间的长诗《她也要杀人》的开始云:
是谁杀了我的儿?
我的儿是谁杀了?
——一位失去儿子的年轻母亲的哭声,半个世纪以前就在我的耳边回响,今天终于与这位失去了女儿的年迈的母亲在上海长街上的喃喃唤女之声融为一支裂人心肺的哀歌!她终于迷失了记忆,全然忘却了她自何处来,又欲何处去!她开始挎着一只竹篮,提着昔日的竹杖,在大上海的人群中梦游与呓语,她一切皆已忘却,也不再悲哀与欣喜,她失踪在人间的海洋里,在汹涌的人流中沉浮、漂流!
只有彭令范,没有眼泪,头发蓬乱,精疲力竭,这世界坍塌了,化为“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搏之不得”、“不可致诘”的“无物”,化为“无状之状,无物之象”,化为“恍惚”!(《老子?十四章》)化为“无物之阵”(鲁迅《野草》)化为无尽的废墟,落压在她的瘦弱的肩上、蓬乱的头顶!这个幽静无光的故居,如今就只有她还存留着迷茫的记忆!
有一天,一位好心人来说,她看见许先生在某某马路上徘徊,彭令范于是急往其处,遥遥望见年迈的母亲白发蓬乱,形容癯枯,似在喃喃地唤女,在那茫茫的人海中任自漂流、沉浮游荡!其实她在寻找!
老母亲被拉回家,未久,又出走,消失在茫茫的大上海的人流里。终于有一天,她也倒下了!倒在繁华的马路旁的人行道上,遍体鳞伤,面颊青肿,口鼻流血,一只鞋失落远处,竹篮与竹枚已被踩扁和踩断。有人围观,有人视而不见地匆匆走过。——“她是被红卫兵小将打死的!他们说她是大反革命分子林昭的母亲,林昭已被枪毙了,也不能叫这个反革命老太婆活着!一声吆喝,簇拥围打,拳脚交加,顷刻命绝!”——后来,彭令范听人如是说。
发生在60年代的中国式的野蛮与残酷,是筑成那个“史无前例”的砖石,多少家庭就是在如此不明不白中消解了!这就是真正的“家破人亡”,或更确切一些说是“人亡家破”。
于是,彭令范终于沦为孤独,她虽以高才生的资格从上医毕业,但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那个年代,她当然是“敌对阶级”与“异己分子”,所以,她也只能几乎是“有幸”之极地被分配到上海山海关路张家宅地段医院,当一名内科医生,代号“3”。张家宅是一座三层小楼,一望便知这曾是一个富豪的私邸,作为一个家庭来说,确有豪富气概,但若作为医院,则实实在在是太小了!在二楼“内科”的那间狭室内,“3”号医生的诊桌前排着长长的就诊者,她有很高的医术,耐心与亲切的情感,病人们都亲切地称她为“彭医生”!她的白衣胸前佩戴着一个“3”字圆章,而“1”、“2”、“4”桌前候诊者却是寥寥无几。她的脸几乎全掩盖在那大口罩中,只有一双眼睛她的亡姐一样,冷冷地望着这喧闹的世界!
1980年8月22日,上海高级法院以“沪高刑复字435号判决书”宣告林昭无罪,结论为“这是一次冤杀无辜”。但仍对她的遗体的下落不作解释。但亲友之心其哀未绝!1980年12月21日上午,北京大学、中国人民大学、苏南新专的林昭生前的老师和同学在北京举行了追悼会,彭令范发表了哀恸悲怆的讲话!林昭的遗像周围是菊花与翠柏编织的花圈,但本该陈放骨灰的地方却只有一个白色的方盒,里面放着林昭的一缕头发。
1981年清明节,彭令范填《烛影摇红?忆故人》三首,分别凭吊她的舅父、母亲和亡姐,她的舅父是大革命时期中共江苏省委青年部部长,“四一二”事变在雨花台就义,被装入麻袋抛入长江。第三首为怀念其亡姐林昭的,如下:血染芳华,恩情已断何心报!
浮生尝透梦魂残,愁泣霜枝傲。
千古空名焕耀,
几人留,山河共吊!
曲终还散,泪墨尘埃,神嗟天笑!
——林凡书于虚谷
这里,她用了“林凡”之名,寄托着对亡姐林昭的哀思!
现在出现了几篇造假的文章,居心叵测!例如:某文讲述林昭被害后“她的尸体无人认领,是由慈善机构送去火葬场焚化的,因此,连骨灰也荡然无存”。——这纯属编造!做成如此故事,可以把人们的疑团消解,可以把那灭尸的罪行掩盖!实际上,根本就没有人看见她死于何处,何以会有一个“慈善机构”出来“慈善”?须知,那个时候有一项规定:火葬场是决不火化枪毙了的犯人的,叫他们死无葬身之地!那么“慈善机构”又怎能破例?再说,当时根本就没有什么“慈善机构”。
又如:又有一个人自称是“林昭母亲的生前好友”,他又假造了一个“丁芸女士”,说她是“曾与林昭同室囚禁过的中学同学”,于是又假造了一篇“丁芸”写的《狱中日记:林昭最后的日子》。这篇假货,首先骗了报纸的编者,进而骗了天下读者,陷编者于不义,也损害了人家刊物的信誉,真是恶劣至极!彭令范来信说:她母亲生前根本就没有那位“好友”,林昭生前根本就没有那位名叫“丁芸”的“中学同学”,更不用说“同室囚禁”过。“日记”所言尽是凭空捏造,知情者一看,句句是假话,“日记”的造假者根本就不了解狱内生活,只是根据银幕上的江姐一类的故事去想入非非地瞎编,其中一部分情节则是从已经刊登在别的报刊上的关于林昭的文章中剽窃来的。“日记”中信口雌黄地编造出林昭在狱中与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