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全集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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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全集5- 第7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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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这个字真是用得好极了。“决把门儿关,堵住大路口”,这“不能
放你走”的情感真是红火似地滚热!它生动而深刻他说出社会主义大跃进的
时代里党与群众的关系!单凭表面上“直而露”的写法,不先从“深而曲”
的构思着手,这种深厚的情感是难以表现的。

精炼是很重要的。然而这个道理仿佛还没有十分重视起来。梅兰芳同志
谈盖叫天老先生的艺术时说过,搞艺术的人,大都经过三个阶段:第一个阶
段少,第二个阶段多,第三个阶段又少了。年轻学艺。有多少使出多少,后
来慢慢懂多了,就要求精炼了。这时的“少”应该说是恰到好处,达到真正
的丰满,说明功夫深了,知道选择。在“精”不在“多”,任何艺术都是这
样的。

要“精”,便须多“炼”,一般文章的文字还嫌粗糙,是提炼得不够。
有人批评一般文章写女孩子的眼睛只能找到“大、黑、亮”三个字,再没有
别的了。这表现出文字的贫乏,也表现了用字的粗糙。唐朝诗人贾岛写“鸟
宿池边树,僧推月下门”,觉得“推”字不够好,要换一个“敲”字,边走
边想,不觉撞上了不相识的大官韩愈。韩愈也是个诗人,为他选用了“敲”
字,说“敲”字活一些。从此就有了“推敲”的说法。这两句诗并不怎么好,
但我们却看出古人用字是肯下苦工夫的。“多”不好,“粗”也要不得,我
们必须养成反复推敲的习惯。如果我们遣词用字能像作战的将军调兵遣将,
部署军力那样精细、慎重、负责,想到每个字的“生命”,想到每个字的“作
用”,不多用,不滥用,文章会写得好的。

党号召我们学习文艺工作的规律,我们应该重视这个学习任务。文艺工
作的道理我们都知道一些,但往往了解得不够透,认识得不够深,因此有些
道理明明白白的摆在眼前,却被忽视了。譬如关系到作品的思想内容,有一
条道理,是大家都知道的:作品的主题思想,如果不出自作家心灵的话,作
品是不会感人的。用外来的思想生硬地加在自己的作品里是不行的。作品的
主题必须从作者自己的思想感情和深厚的生活土壤里产生出来。因此,我们
要写出好作品,首先要不断学习马列主义,深入生活,使自己的思想感情和
人民的思想感情,急息相关,而不是急于交卷,抓着一个主题,一个题材就
写。没有自己深刻的生活感受,很难写出好东西。但这个规律我们时常忘记
了。

此外,生活中的故事和材料本身往往有它具体的主题思想,最好不要更
动。更动了已经活在故事和材料里的思想感情,作品容易写得生硬。臂如蒙
古的《瑙力格尔玛》的故事,材料很丰富,像是一本悲剧的题材。据说根据
这个故事,写过两种不同处理的剧本。一种写儿媳受婆婆虐侍,写旧社会一
个蒙古妇女的悲惨命运。另一种,却离开了故书材料中最丰富的源泉,写了
牧民和王爷的斗争(据说,材料中有一些这方面的事情,但似乎不是重要的),
最后牧民起来反抗的内容。为什么要使用《瑙力格尔玛》这个材料来反映牧


民和王爷的矛盾呢?有人间我:哪一种写法合适?我看,第一个写法更好一
些。因为它是根据了《瑙力格尔玛》丰富的材料里自有的思想感情来写的。

又一个道理:我们写完了一个作品,自己常常很不满意。为什么呢?因
为心中悬着的一个标准分明没有达到。艺术质量的提高,总得心中有一个具
体的艺术标准,只空空洞洞地不满意自己的作品,是不能有助于提高的。必
须有“的”,才能放“矢”;悬“的”高,才能放得高。因此我们心中必须
有一个较高的具体的艺术标准。我们一再着重“具体”这两个字,就是因为
“具体的艺术标准”并不能轻易得到,要付出很大的劳动才能领会得出。古
今多少艺术大师、学戏、学画、学音乐,求师访友,跋涉千里,求的就是一
个“具体的艺术标准”,要求亲眼见到他们梦寐以求的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的“具体的艺术标准”。有了较高的具体的艺术标准,才有迈开大步的可能。
我们自然要从生活中学习,从马列主义和毛泽东的经典著作中学习。但眼前
还有大片肥沃的土地也需要我们开拓,那便是从古今中外多少文学艺术的著
作学习。只有从那些光辉灿烂的经典著作里(不用说,今天一些优秀作品中
也有很多值得我们学习的东西),我们才能逐渐体会到“具体的艺术标准”
是怎么回事。要善于读书,要善于把古今中外的艺术大师们的“艺术标准”
和自己的作品具体地联系起来,扬弃其中我们不需要,不可学的部分,学习
其中可学的部分。这不只帮助我们提高心目中必须有的具体的艺术标准,也
必然会丰富我们的文化修养。修养是和艺术标准有密切关系的。修养之于创
作,有如水与船,水长,船自然高。

内蒙古的文学艺术这几年来是很有成就的。无论是小说、诗歌、戏剧、
音乐、电影、舞蹈,各方面都出现了优秀的作品和有前途的新人。这是万分
可喜的事情。我很愉快,能够在呼和浩特参加这次文艺座谈会,认识了许多
新朋友,这是我们难以忘记的。我相信这次文艺座谈会一定开得好。

我想起诗人杜甫。他是一个伟大的诗人,但是他没有生活在今天这样美
好的时代,他半生饥寒交迫,颠沛流离,至死不能实现他的“致君尧舜上,
再使风俗淳”的大志。在他青年时,他曾写过一首题名《房兵曹胡马》的诗,
赞颂一匹好马:

胡马大宛名,
锋棱疲骨成。
竹批双耳峻。
风入四蹄轻。
所向无空阔,
真堪扦死生!
骁腾如有者,
万里可横行。


诗人的豪情壮志使我想起党对我们的期望。让我们在党的政策的指导
下,在群众的鼓舞下,沿着社会主义的道路,像这匹横行万里的骏马,向前
奔驰吧!

(原载《草原》1961年第 
11期)


多读书,读透书

文章没有写好,我总不自觉地说:“眼高手低啊!”似乎解释我手虽低,
眼还是高的。我不肯承认自己“眼低”。“眼低”,仿佛牵涉到趣昧问题,
对于从事创作的人来说,这大约是最难堪的了。

我真是“眼高”吗?多思索一下,并不是的。

在我们创作的过程中确实有那么一段“眼高手低”的时候,那就是,寻
到了也具体望到了那个更高的境界,但是暂时还没有能力达到,或者就长期
的达不到。这才真是“眼高手低”。一般情况,我们的“眼”往往是不够“高”
的。我们写不好,常因为不去看好的作品,或者看了,不下力钻研。因此,
胸中无数,没有一个实实在在、眼可见、手可触的标准。古话说:“取法乎
中,仅得其下。”而“取法乎下”,就更糟了。能“取法”什么,不是个简
单事情,而是要真拿出时间从大作品中去学。浏览了几部东西,便以为是“眼
高”了,这是宽容了自己。

“眼高”,要真下一番苦功夫才能得到。登上高山就此翘首而望,合得
远,见得博,这是谁都知道的。但“登高见博”就要下一番“攀登”的苦功
夫。杜甫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他要求我们不仅要博览“万卷”,
而且要“读破”万卷。“读破”才能“眼高”,眼高了才是“下笔如有神”
的一个条件。自然,“下笔如有神”,还要具备其他的一些条件,那是不用
说的。

郭老,田汉、夏衍、老舍同志,给我们写了很多好剧本。读了他们的剧
本或者看演出,总是很受感动。他们往往把我们带入一种很高的境界里。我
以为这些老前辈写得好,总是在“登高见博”上下了大功大的。首先他们“眼
高”,这便具备了写好作品的一个条件。

对话不够精炼,意味不厚。我写的东西有些便犯这类毛病。读了夏衍同
志的作品,我益发觉出自己写得不精炼,不含蓄。想出一大堆,恨不得全部
装进文章里,不肯割舍。有一种语言的毛病是臃肿,写得很多,内容反而显
得少起来,更空洞了,不充实了。

假若真的“眼高”,这种毛病是可以治掉的。读透了优秀的作品,再看
自己的那些败笔,取舍之间就能“狠”了。好比坏了的食物,不丢掉而吃下
去,是要呕吐的。语言也是一样,对语言能有这样敏锐的感觉,先要下功夫,
是不可幸致的。要看得出自己作品中那些不干净、芜杂的东西,再,便是勇
于割舍它。这需要“眼高”,需要有人指点,需要谦虚,需要实事求是,更
需要长期地钻研好作品,读得深,读得透。

我很希望有人指导我们如何欣赏好剧本。古今中外的经典著作,确实有
许多我们意想不到的好东西。如果有人为我们比较细致地指点出来,这会对
我们有好处,戏剧文学的世界宝库里,有掘不尽的主藏,这些好文章会告诉
我们,应该用怎样的语言标准来指导自己的写作,衡量自己的写作。

(原载《文汇报》1962年 
1月 
10日)


语言学习杂感

什么样的人会说出什么样的话,人不能脱离了自己的阶级、生活、思想、
感情与语言的教养,抽象地、超然地说出一套话来。语言是人用来表达思想
感情的工具,也是人的镜子;有革命感情的人,才能说出感人的革命语言。

罗学瓒烈士(1893—1930)在湖南第一师范读书的时候,便写了这样的
语言:

不患不能柔,惟患不能刚;
惟刚斯不惧,惟刚斯有为。
将肩挑日用,天地等尘埃。
何言乎富贵,赤胆为将来。


这是多么激励志气的诗句!它说明一个真诚的革命战士的肺腑语言只有
这样,不会是别的。

明末清初有一个钱谦益,一生醉心功名利禄,奴颜婢骨,老而不知耻,
连后来的新朝统治者乾隆都骂他:“大节有亏,实不足齿于人类。”他晚年
受尽奚落。在八十岁的时候,回顾腐朽的一生,老境凄凉,他不禁流露心里
的话:“。。荣进败名,艰危苟免。无一事可及生人,无一言可书册府,濒
死不死,偷生得生。”看看自己,想想轰轰烈烈,一代完人的师友,他在诗
里也只好这样忏悔:“故鬼视今真恨晚,余生较死不争多。”钱谦益是个文
人,他是懂得用文字来装饰自己的,但是在严肃的历史面前,他不可能用语
言来打扮自己。他的诗文告诉我们,他不过是一个齿落骨枯,连乞怜的尾巴
都摇不动的老狗而已。

再读一下杨匏安烈士(1896—1931)的狱中诗:

慷慨登车去,临难节独全。
余生无足恋,大敌正当前。
投止穷张俭,迟行笑褚渊。
者番成永别,相视莫潸然。


哪种语言充满了天地间的正气,哪种语言才是真正的人的语言,这是用
不着说的了。

“言为心声”,又说“情见乎词”,没有感人的思想内容,就不会有感
人的语言。所以古来有人直截了当他说,诗是人的情性。一个学习语言的人
若不首先认为好的、美的、真实的语言是从自己的好的、美的、真实的生活
与思想来的,相反,以为只是关在屋里雕琢文章,苦下功夫就可以把语言炼
好,这是妄想。

什么样的人,就有什么样的语言。要把语言写好,使人信服,首先就要
老实;老实的语言便是“心声”,“心声”是骗不得人的。

学习掌握语言,我知道要下艰苦的功夫。后来,感到仅下功夫还不够,
要学习前人的经验,懂得一些窍门和方法。近来,又觉得这些还是不够,逐
渐明白,要学好语言,首先要对语言发生强烈的兴趣。不能以为自己是个作
者,应该意新语工,高人一等,才要学一套遣词造句的本领。如果我不爱语


言,不感到文学语言的魅惑力量,不能沉醉在丰富深刻的人民语言的奇妙世
界里,那便是“缘木求鱼”,空有一个决心,是学不好如何使用语言的奥妙
的。要爱语言,要着迷,语言的妙境才能领会得到,之后,才能谈到学着掌
握语言,学着使笔下生花,创造同样真实、生动、迷人的语言境界。

为什么我们读到一篇好文字,往往要流连反复,一唱三叹,要背诵,要
传抄,要找个好朋友同声欣赏?这不只是因为文章的思想感情吸引我们,还
因为这思想感情表达得那样感人,那样恰当,那样传神,使我们不由得发生
强烈的兴趣。这强烈的兴趣是学习语言的重要条件。

我们学习语言是为了无产阶级的革命事业。在学习语言的过程中,作者
的革命责任感和这种对语言的兴趣是同样重要的,两者都是推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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