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很无聊。舞台上有多少皮相的手法,几种滥用的情绪,如果用得巧,单看
这些滥调也可以达到一个肤浅的成功。孟实先生举出几个例子,证明《日出》
就用了若干“打鼓骂曹”式的义气来博得一些普通的观众的喝彩。他给我指
了一条自新之路,他要我以后采取第一种态度。这种诚挚的关心是非常可感
的。不过在这里我不想为这些实例辩白。我更愿意注意他所提出的那个颇堪
寻味的“根本问题”。写戏的人是否要一点。。 Poetic justice来一些善恶报应
的玩意,还是(如自然主义的小说家们那样)叫许多恶人吃到脑满肠肥,白
头到老,令许多好心人流浪一生,转于沟壑呢?还是都凭机遇,有的恶人就
被责罚,有的就泰然逃过,幸福一辈子呢?这种文艺批评的大问题,我一个
外行人本无置喙之余地。不过以常识来揣度,想到是非之心人总是有的。因
而自有善恶赏罚情感上的甄别。
无论智愚贤不肖,进了戏场,着上迷,看见秦桧,便恨的牙痒痒的,恨
不立刻一刀将他结果。见了好人就希望他舍尽甘来,终得善报。所以应运而
生的大团圆的戏的流行,恐怕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在一个诗人甚至于小说家,
这种善恶赏罚的问题还不关轻重,一个写戏的人便不能不有所斟酌。诗人的
诗,一时不得人的了解,可以藏诸名山,俟诸来世,过了几十年或者几百年,
说不定掘发出来,逐渐得着大家的赞美。一个弄戏的人,无论是演员,导演,
或者写戏的,必须立即获有观众,并且是普通的观众。只有他们,才是“剧
场的生命”。尽管莎士比亚唱高调,说一个内行人的认识,重于一戏院子的。。
来
Groundlings的称赞。但他也不能不去博取他们的欢心,顾到职业演员们的
生活。写戏的人最感觉苦闷而又最容易逗起兴味的,就是一个戏由写作到演
出中的各种各样的限制,而最可伯的限制便是普通观众的趣味。怎样一面写
来
是在写一首诗,本意是要使读者和观众犹如在听一个神话似的,回到更古老,更幽静的境界里去。所以
他对于序幕和尾声删去了觉得真是可惜的事。这是多么意味深长的呢!
得真实,没有歪曲,一面又能叫观众感到愉快,愿意下次再来买票看戏,常
是使一个从事于戏剧的人最头痛的问题。孟实先生仿佛提到“获得观众的同
情对于一个写戏人是个很大的引诱”。(我猜是这个意思,然而如孟实先生
那样说,是为着“叫太太小姐们看着舒服些,”便似乎有些挖苦)。其实,
岂止是个引诱,简直是迫切的需要。莎剧里,有时便加进些无关宏旨的小丑
的打诨,莫里哀戏中,也有时塞人毫无关系的趣剧。这些大师为着得到普通
观众的欢心,不惜曲意逢迎。做戏的人确实也有许多明知其不可,而又不得
已为五斗米折腰的。我说这些话,绝非为自己的作品辩白。——如果无意中
我已受了这种引诱的迷惑,得到万一营业上的不失败,令目前几个亏本的职
业剧团,借着一本非常幼稚的作品,侥幸地获得一些赢余,再维持下去。这
也是一个作者所期望的。中国的话剧运动,方兴未艾,在在需要提携。怎样
拥有广大的观众而揭示出来的,又不失“人生世相的本来面目”,是颇值得
内行的先生们严肃讨论的问题。无疑的,天才的作家,自然一面拥有大众,
一面又把真实犀利地显示个清楚。次一等的人便有些捉襟见时,招架不来,
写成经得演,经不得读的东西。不过,万一因才有所限,二者不得兼顾,我
希望还是想想中国目前的话剧事业,写一些经得起演的东西,先造出普遍酷
爱戏剧的空气。我们虽然愚昧,但我相信我们的子孙会生出天才的。
如若这可以说是我的自由,我的辩解,那么我就得感谢大家已经纵容我
饶舌这许久了。我并不想再在这里晓晓不休;但我应该趁着这机会表白一点
感激的心情。
我读了《大公报》文艺栏对于《日出》的集体批评,我想坦白地说几句
活。一个作者自然喜欢别人称赞他的文章,可是他也并不一定就害怕人家责
难他的作品。事实上,最使一个作者(尤其是一个年轻的作者)痛心的,还
是自己的文章投在水里,任它浮游四海,没有人来理睬,这事实最伤害一个
作者的自尊心,侥幸遇见了一位好心的编辑,萧乾先生,怕冷淡一个年轻作
者的热诚,请许多前辈出来说话,让《日出》也占一点阳光。更幸运地有这
些先进,肯为着这本疏陋不堪的作品,耗费他们的精神,这已经够使一个年
轻人感动的了。读了这些批评文章,使我惊异而感佩的,是每篇文章的公允
与诚挚。除了我一两位最好的友人,给我无限的鼓励和兄弟般偏爱之外,我
知道,每篇文章几乎同样地燃烧着一副体贴的心肠。字里行间,我觉出他们
执笔的时候,是怎样担心一个字下重了,一句话说狠了,会刺痛一个年轻人
的情感,又怕过分纵容,会忽略应给与作者的指示。这是一座用同情和公正
搭成的桥梁,作者不由得伸出一双手,接收通过来的教导。我感谢前面给与
我教益的孟实先生,我也感谢茅盾,圣陶,沈从文,黎烈文,荒煤,李蕤,
谢迪克不,李广田,李影心,杨刚,陈蓝,王朔先生们。他们有的意存鼓励,
有的好心指正,都给我无限的兴奋与愉快。
最后。我愿意把这个戏献给我的朋友巴金、靳以,孝曾。
(原载《日出》,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
1936年
10月版)
不
知因为是将序幕和尾声删去了的缘故呢还是怎么着,就这回在东京的演出上看,观众的印象却似乎完全
与作者的本意相距太远了。我们从演出上所感觉到的,足对于现实的一个极好的暴露,对于没落者的一个
极好的讥嘲。
关于“蜕变”二字
生物界里有一种新陈代谢的现象:多少昆虫(听说有些爬行的多足动物
也是如此),在生长的过程中需要硬狠狠地把昔日的老腐的躯壳蜕掉,然后
新嫩的生命才逐渐长成。这种现象我们姑且为它社撰一个名词,叫做“蜕变”。
“蜕变”中的生物究竟感觉如何虽不可知,但也不难想象。当着春天来
临,一种潜伏的泼刺刺的生命力开始蕴化在它体内的时候,它或者会觉到一
种巨大的变动将到以前的不宁之感。这个预感该使它快乐而痛苦,因为它不
只要生新体,却又要蜕掉那层相依已久的旧壳。“自然”这样派定下那不可
避免的铁律:只有忍痛蜕掉那一层腐旧的躯壳,新的愉快的生命才能降生。
在抗战的大变动中,我们眼见多少动摇分子,腐朽人物,日渐走向没落
的阶段。我们更欢喜地望出新的力量,新的生命已由艰苦的斗争里酝酿着,
育化着,欣欣然发出来美丽的嫩芽。这一段用血汗写成的历史里有无数悲壮
惨痛的事实,深刻道出我们民族战士在各方面奋斗的艰苦同那被淘汰的腐烂
阶层日暮途穷的哀鸣。这是一段需要“忍耐”但更需要“忍心”的艰苦而光
荣的革命斗争。我们对新的生命应无限量地拿出勇敢来护持,培植;对那旧
的恶的,应毫不吝情,绝无顾忌地加以指责,怒骂,搐击,以至不惜运用各
种势力来压禁,直到这帮人,这种有毒的意识“死”净了为止。
这本戏固然谈的是行政问题,但这种高深的专门学问决非如此窳陋的作
品能在三点钟的演出时间内谈得透彻明了。戏的关键还是在我们民族在抗战
中一种“蜕”旧“变”新的气象。这题目就是本戏的主题。
(原载《蜕变》,重庆文化生活出版社
1941年
1月版)
我对今后创作的初步认识
我写过几本戏,常有人在演,自己觉得内容大致是“进步”的。便放了
心,以为尽了责任,就很少用心去检查这些作品对于群众发生的影响,哪些
是好的,哪些是坏的。这些作品的读者和观众是些什么人呢?他们大约是店
员、职员、学生、城市中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和市民吧?我不曾严肃地想
过。我只是辛辛苦苦地写,只是凭我个人的是非之感,在我熟习的狭小圈子
里,挑选人物,构成故事,运用一些戏剧技巧来表达我的模糊而大有问题的
思想。我曾经用心检查过自己的思想么?发现个人的思想对群众有害的时
候,我是否立刻决心改正,毫不询私,在群众面前承认错误,诚诚恳恳做一
个真为人民利益写作的作家呢?不,我没有这样做。现在,我看出我很含糊,
在沉默之间把严重的过失轻轻放过。虽然我不肯甲动听的言辞为自己护短,
可是过去每当读到了正确的、充满了善意的批评之后,我无话可说,我沉默,
说明批评是对的,我很信服;但是我还是我,我没有拿出勇气改正创作的道
路,沉默有时是躲避真理的方法。我仿佛有一个自命“进步”的盾牌,时常
自以为很能接受批评,而实际上觉得错误不大,慢慢地改吧。
我的作品对群众有好影响么?真能引起若干进步的作用么?这是不尽然
的。《雷雨》据说有些反封建的作用,老实讲,当时我对反封建的意义实在
不甚了解;我以个人的好恶,主观的臆断,对现实下注解,做解释的工作。
这充分显出作者的无知和粗心,不懂得向群众负责是如何重要。没有历史唯
物论的基础,不明了祖国的革命动力,不分析社会的阶级性质,而贸然以所
谓的“正义感”当做自己的思想的支柱,这自然是非常幼稚,非常荒谬。但
一个作家的错误看法,为害之甚并不限于自己,而是会扩大蔓衍到看过这个
戏的千百次演出的观众。最可痛心的就在此。
我对于旧社会的罪恶是深恶痛疾的。爱憎之心虽然强烈,却从不能客观
地分析社会的现象,把罪恶的根源追究个明白,我不惯于在思想上做功夫,
我写戏很用心,而追求思想的意义就不恳切。我时常自足于“大致不差”的
道理,譬如在反动统治下,社会是黑暗的,我要狠狠地暴露它;人是不该剥
削人的,我就恶恶地咒骂一顿。其实,这些“大致不差”的道理在实际写作
中时常被我歪曲,有时还引出很差的道理。我用一切“大致不差”的道理蒙
蔽了自己,今日看来,客观效果上也蒙蔽了读者和观众。《雷雨》中的周朴
园自然是当做一个万恶的封建势力代表人物而出现的,我也着力描写那些被
他压迫的人们。当时我认为这种看法是“大致不差”的。但在写作中,我把
一些离奇的亲子关系纠缠一道,串上我从书本得来的命运观念,于是悲天悯
入的思想歪曲了真实,使一个可能有些社会意义的戏变了质,成为一个有落
后倾向的剧本。这里没有阶级观点,看不见当时新兴的革命力量;一个很差
的道理支持全剧的思想,《雷雨》的宿命观点,它模糊了周朴园所代表的阶
级的必然的毁灭。
其他如《日出》里面,写的是半殖民地社会,我粗枝大叶地画出大鱼吃
小鱼的现象,罗列若干残酷的事实,来说明这“损不足以奉有余”的社会是
该被推翻的。这也是一个“大致不差”的道理。但造成这些现象的基本原因,
我没有挖掘。我忽略我们民族的敌人帝国主义和它的帮凶官僚资本主义,更
没有写出长期和它们对抗的人民斗争。看了《日出》,人们得不到明确的答
案,模糊地觉得半殖民地社会就只能任其黑暗下去,人生原来就是如此。我
既没有指出造成黑暗的主要敌人,向他们射击,那么,只有任他们依旧猖狂
横肆。然而这和中国革命的历史真实是不相符合的。实际上,在一九三五年,
我写《日出》的时候,人民的力量在延安已经壮大起来,在反动区的城市里,
工人群众已经有相当有力的革命组织。反帝的怒潮遍及全国,人民一致要求
民族的解放。在文艺运动上正提出“国防文学”的口号。而我在当时,却和
实际斗争保持着距离,我在《日出》里泛泛地写着城市的罪恶,甚至指不出
这些罪恶是半殖民地社会的产物。是什么理由使我如此呢?是我那些“大致
不差”的道理,是产生那些模糊的思想的阶级环境和我个人的落后意识。
一个作家若是与实际斗争脱了节,那么,不管他怎样自命进步,努力写
作,他一定写不出生活的真实,也自然不能对人民有大的贡献;同样,一个
作家如若不先认识中国革命的历史,不能用正确的眼光分析生活,不能从自
己的思想掘出病根,加以改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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