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全集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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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全集5-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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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紧张的场面。这些在我烧掉了的几篇东西里是没有的。

不过我并没有完全抛弃这个念头,我想脱开了。。 La pi èce bien faite一
类戏所笼罩的范围,试探一次新路,哪怕仅仅是一次呢。于是在我写《日出》
的时候,我决心舍弃《雷雨》中所用的结构,不再集中于几个人身上。我想
用片段的方法写起《日出》,用多少人生的零碎来阐明一个观念。如若中间
有一点我们所谓的“结构”,那“结构”的联系正是那个基本观念,即第一
段《道德经》引文内“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所谓“结构的统一”也就
藏在这一句话里。《日出》希望献与观众的,应是一个鲜血滴滴的印象,深
深刻在人心里,也应为这“损不足以奉有余”的社会形态。因为挑选的题材
比较庞大,用几件故事做线索,一两个人物为中心,也自然比较烦难。无数
的沙砾积成一座山丘,每粒沙都有同等造山的功绩。在《日出》里,每个角
色都应占有相等的轻重。合起来,他们造成了印象的一致。这里,正是用着
所谓“横断面的描写”,尽可能的,减少些故事的起伏,与夫“起承转合”
的手法。墨守章法的人更要觉得“平直板滞”。然而,“画虎不成反类狗”,
自己技术上的幼稚也不能辞其咎。

但我也应喊声冤枉,如果承认我所试用的写法,(自然,不深刻,不成
熟,我应该告罪。)我就有权利要求《日出》的第三幕,还须保留在戏里。
若认为小东西的一段故事和主要的动作没有多少关联而应割去,那么所谓的
“主要的动作”在这出戏里一直也并没有。这里,我想起一种用色点点成光
影明亮的后期印象派图画,《日出》便是这类多少点子集成的一幅画面。果
若《日出》有些微的生动,有一点社会的真实感,那应做为色点的小东西,
翠喜,小顺子以及在那地狱里各色各样的人,同样地是构成这一点真实的因
子。说是删去第三幕,全戏就变成一个独幕戏。说我为了把一篇独幕剧的材
料凑成一个多幕剧,于是不得不插进一个本非必要的第三幕,这罪状加在我
身上也似乎有点冤枉。我猜不出在第一,二,四幕里哪一段是绝对必要的,
如若不是力烘托《日出》里面一个主要的观念,为着“剧景始终是在××旅
馆的一间华丽的休息室内”,“删去第三幕就成一个独幕剧”。独幕剧果作
如是观,则《群鬼》,《娜拉》都应该称为独幕剧了,因为它们的剧景始终
是在一个地方。这样看法,它们也都是独幕剧的材料,而被易卜生苦苦地硬
将它们写成两篇多幕剧。

我记得希腊悲剧,多半是很完全的独幕剧,虽然占的“演出时间”并不


短,如《阿加麦农》,《厄狄泼斯皇帝》。他们所用的“剧中时间”是连贯
的,所以只要“剧景”在一个地方,便可以作为一篇独幕剧来写。在《日出》
的“剧中时间”分配,第二幕必与第一幕隔一当口。因为第一幕的黎明,正
是那些“鬼”们要睡的时刻,陈白露,方达生,小东西等可以在破晓介绍出
来。但把胡四、李石清和其他那许多“到了晚上才活动起来的”“鬼”们也
陆续引出台前,那直是不可能的事情。再,那些砸夯的人们的歌,不应重复
在两次天明,日出的当口,令观众失了末尾那鲜明的印象。但打夯的歌若不
早作介绍,冒失地在第四幕结尾出声,观众会觉得突然,于是为着《日出》
这没有露面的主角,也不得不把第二幕放在傍晚。第四幕的时间的问隔更是
必需的。多少事情,如潘月亭公债交易的起落,李石清摆为襄理,小东西久
寻不见,胡四混成电影明星,方达生逐渐的转变,。。以及黄省三毒杀全家,
自杀遇救后的疯狂,。。处处都必须经过适当的时间,才显出这些片段故事
的开展。这三幕清清楚楚地划成三个时间的段落。我不知道怎样“割去第三
幕”后,“全剧就要变成一篇独幕剧”。“剧景始终在××旅馆的一间华丽
的休息室内”是事实,在这种横断面的描写剧本,抽去第三幕似乎也未尝不
可。但是将这些需要不同时期才能开展的片段故事,硬放人一段需用连续的
“剧中时间”的独幕剧里,毕竟是很困难的。

话说远了,我说到《日出》里没有绝对的主要动作,也没有绝对主要的
人物。顾八奶奶,胡四与张乔治之流是陪衬,陈白露与潘月亭又何尝不是陪
衬呢?这些人物并没有什么主宾的关系,只是萍水相逢,凑在一处。他们互
为宾主,交相陪衬,而共同烘托出一个主要的角色,这“损不足以奉有余”
的社会。这是一个新的企图。但是我怕我的技术表达下出原意,因而又将读
者引入布局紧凑,中心人物,主要动作,这一些观念里。于是毫厘之差,这
出戏便在另一种观点下,领得它应该受的处分。

说实话,《日出》里面的戏只有第三幕还略具形态。在那短短的五十几
页里,我费的气力较多,时间较久。那里面的人,我曾经面对面地混在一起,
并且各人真是以人与人的关系,流着泪,“掏出心窝子”的话,叙述自己的
身世。这里有说不尽的凄惨的故事,只恨没有一支 
Balzac的笔记载下来。在
这堆“人类的渣滓”里,我怀着无限的惊异,发现一颗金子似的心,那就是
叫做翠喜的妇人。她有一副好心肠,同时染有在那地狱下生活各种坏习惯。
她认为那些买卖的勾当是当然的,她老老实实地做她的营生,“一分钱买一
分货”。令人感动的,是她那样狗似地效忠于她的老幼,和无意中流露出来,
时那更无告者的温暖的关心。她没有希望,希望早死了。前途是一片惨澹,
而为着家里那一群老小,她必需卖着自己的肉体麻木地挨下去。她叹息着:
“人是贱骨头,什么苦都怕挨,到了还是得过,你能说一天不过么?”求生
不得,求死不得,是这类可怜的动物最惨的悲剧。而落在地狱的小东西,如
果活下去,也就成为“人老珠黄不值钱”的翠喜,正如现在的翠喜也有过小
东西一样的青春。这两个人物我用来描述这“人类渣滓”的两个阶段,对那
残酷境遇的两种反应。一个小,一个老;一个偷偷走上死的路,(看看报纸
吧,随时可以发现这类的事情。)一个如大多数的这类女人,不得已必须活
下去。死了的死了,活着的多半要遭翠喜一样的命运,这群人,我们不应该
忘掉,这是在这“损不足以奉有余”的社会里最黑暗的一个角落,最需要阳
光的。《日出》不演,则已。演了,第三幕无论如何应该有。挖了它,等于
挖去《日出》的心脏,任它惨亡。如若为着某种原因,必须支解这个剧本,


才能把一些罪恶暴露在观众面前,那么就砍掉其余的二幕吧。请演出的人们
容许这帮“可怜的动物”在饱食暖衣,有余暇能看戏的先生们面前哀诉一下,
使人们睁开自己昏聩的眼,想想人把人逼到什么田地。我将致无限的敬意于
那演翠喜的演员。我料想她会有圆熟的演技,丰厚的人生经验多和更深沉的
同情,她必和我一样地下忍再把那些动物锁闭在黑暗里,才来担任这个困难
的角色。

情感上讲,第三幕确是最贴近我的心的。为着写这一段戏,我遭受了多
少磨折,伤害,以至于侮辱。(我不是炫耀,我只是申述请不要删除第三幕
的私衷。)我记得严冬的三九天,半夜里我在那一片荒凉的贫民区,候着两
个嗜吸毒品的龌龊乞丐,来教我唱数来宝。约好了,应许了给他们赏钱。大
概赏钱许得过多了,他们猜疑我是侦缉队之流,他们没有来。我忍着刺骨的



寒冷,瑟缩地踯躅到一种“鸡毛店”的地方找他们。似乎因为我访问得太殷
勤,被一个有八分酒意罪犯模样的落魄英雄误会了,他蓦地动开手。那一次,
我险些瞎了一只眼睛。我得了个好教训,我明白以后若再钻进这种地方,必
须有人引路,不必冒这类无意义的险。于是我托人介绍。

自己改头换面,跑到“土药店”和黑三一类的人物“讲交情”。为一个

“朋友”瞥见了,给我散布许多不利于我的无稽的谣言,弄得多少天,我无

法解释自己。为着这短短五十几页戏,我幸运地见到许多奇形怪状的人物,

他们有的投我以惊异的眼色,有的报我以嘲笑,有的就率性辱骂我,把我推

出门去。(我穿的是多么寒伦一件破旧的衣服!)这些回忆,有的痛苦,有

的可笑。我口袋里藏着铅笔和白纸,厚着脸皮,狠着性。一次一次地经验许

多愉快的和不愉快的事实,一字一字地记下来,于是才躲到我那小屋子里,

埋下头,写那么一点点的东西。我恨我没有本领把当时那些细微的感觉记载

清楚,有时文字是怎样一件无用的工具。我希望我将来能用一种符号记下那

些腔调。每一个音都带着强烈地方的情绪,清清楚楚地留在我的耳鼓里。那

样充满了生命,有着活人的气息。而奇怪,放在文字里,便似咽了气的生物,

生生地窒闷死了。我知道这一幕戏里毛病一定很多,然而我应该承认没有一

个“毛病”,不是我经历过而写出来的。这里我痛苦地杀了我在《文季月刊》

上刊登的第三幕的附言里那位“供给我材料的大量的朋友”。为着保全第三

幕的生命,我只好出来“自首”了。

曾经有人问过我《雷雨》和《日出》哪一本比较好些,我答不出来。我

想批评的先生们会定下怎么叫“好”,怎么叫“坏”。找出原则,分成条理。

而我一个感情用事,素来不能冷静分析的人,只知道哪一个最令我关心的。

比较说,我是喜欢《日出》的,因为它最令我痛苦。我记得,有一位多子的

母亲,溺爱其中一个最不孝的儿子,她邻居问她缘故,她说:“旁的孩子都

好,只有他会磨我!”我爱《日出》恐怕也就是这么一个理由吧。全部《日

出》材料的收集,都令我受了相当的苦难。(固然我不应否认,尽管我尽力

忠诚地采集,里面的遗漏和错误依然很多。)而最使我感到烦难的,便是第

三幕,现在偶尔念起当时写这段戏,多少天那种寝食不安的情况,而目前被

人轻轻地删去了。这回忆,诚然有着无限的酸楚的。所以,如果有一位同情

的导演,看出我写这一段戏的苦衷,而不肯任意把它删去,我希望他切实地

注意到这一幕戏的氛围,造成这地狱空气的复杂的效果,以及动作道白相关



雷雨》的作者曹禺先生致《雷雨》的导演者们的一封信,我们觉得非常有趣味。


联的调和与快慢。关于“这些效果”,我曾提到它们“必须有一定的时间,
长短,强弱,快慢,各样不同的韵味,远近。每一个声音必须顾到理性的根
据,氛围的调和,以及适当的对意义的点醒和着重。”我更申言过:”果若
有人只想打趣,单看出妓院材料的新奇,可以号召观众,便拿来胡炮乱制,
我宁肯把这一幕立刻烧成灰烬”,不愿这样被人蹂躏。这些话我一直到现在
还相信着。在这一幕里,我利用在北方妓院一个特殊的处置,叫做“拉帐子”
的习惯。用这种方法,把戏台隔成左右两部,在同一时间内可以演出两面的
戏,这是一个较为新颖的尝试,我在欧尼尔的戏(如。。 Dynamo)里看到过,并
且知道是成功的。如若演出的人也体贴出个中的妙处,这里面自有许多手法
可以运用,有多少地方可以施展演出的聪明。弄得好,和外面的渲染氛围的
各种声响,打成一片,衬出一种境界奇异的和调,是可能的。

朱孟实先生仿佛是一位铁面无私的法官,他那锐利的眼光要刺透我的昏

钝不明,他那严正的审问使我无处躲闪。他提出了一个剧作者对于人生世相,

应该持什么态度的问题。他说,写戏有两种态度,一个剧作家究竟“应该很

冷静,很酷毒地把人生世相本来面目揭开给人看呢?还是送一点‘打鼓骂曹’

式的义气,在人生世相中显出一点报应昭彰的道理来,自己心里痛快一场叫

听众也痛快一场呢?”孟实先生自己是喜欢第一种,而讨厌戏里面“打鼓骂

曹”式的义气。本来,老老实实写人生最困难,最味永。而把自己放在里面,

歪曲事实,故意叫观众喝彩,使他们尝到“义愤发泄后的甜蜜”较容易,但

也很无聊。舞台上有多少皮相的手法,几种滥用的情绪,如果用得巧,单看

这些滥调也可以达到一个肤浅的成功。孟实先生举出几个例子,证明《日出》

就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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