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紧张的场面。这些在我烧掉了的几篇东西里是没有的。
不过我并没有完全抛弃这个念头,我想脱开了。。 La pi èce bien faite一
类戏所笼罩的范围,试探一次新路,哪怕仅仅是一次呢。于是在我写《日出》
的时候,我决心舍弃《雷雨》中所用的结构,不再集中于几个人身上。我想
用片段的方法写起《日出》,用多少人生的零碎来阐明一个观念。如若中间
有一点我们所谓的“结构”,那“结构”的联系正是那个基本观念,即第一
段《道德经》引文内“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所谓“结构的统一”也就
藏在这一句话里。《日出》希望献与观众的,应是一个鲜血滴滴的印象,深
深刻在人心里,也应为这“损不足以奉有余”的社会形态。因为挑选的题材
比较庞大,用几件故事做线索,一两个人物为中心,也自然比较烦难。无数
的沙砾积成一座山丘,每粒沙都有同等造山的功绩。在《日出》里,每个角
色都应占有相等的轻重。合起来,他们造成了印象的一致。这里,正是用着
所谓“横断面的描写”,尽可能的,减少些故事的起伏,与夫“起承转合”
的手法。墨守章法的人更要觉得“平直板滞”。然而,“画虎不成反类狗”,
自己技术上的幼稚也不能辞其咎。
但我也应喊声冤枉,如果承认我所试用的写法,(自然,不深刻,不成
熟,我应该告罪。)我就有权利要求《日出》的第三幕,还须保留在戏里。
若认为小东西的一段故事和主要的动作没有多少关联而应割去,那么所谓的
“主要的动作”在这出戏里一直也并没有。这里,我想起一种用色点点成光
影明亮的后期印象派图画,《日出》便是这类多少点子集成的一幅画面。果
若《日出》有些微的生动,有一点社会的真实感,那应做为色点的小东西,
翠喜,小顺子以及在那地狱里各色各样的人,同样地是构成这一点真实的因
子。说是删去第三幕,全戏就变成一个独幕戏。说我为了把一篇独幕剧的材
料凑成一个多幕剧,于是不得不插进一个本非必要的第三幕,这罪状加在我
身上也似乎有点冤枉。我猜不出在第一,二,四幕里哪一段是绝对必要的,
如若不是力烘托《日出》里面一个主要的观念,为着“剧景始终是在××旅
馆的一间华丽的休息室内”,“删去第三幕就成一个独幕剧”。独幕剧果作
如是观,则《群鬼》,《娜拉》都应该称为独幕剧了,因为它们的剧景始终
是在一个地方。这样看法,它们也都是独幕剧的材料,而被易卜生苦苦地硬
将它们写成两篇多幕剧。
我记得希腊悲剧,多半是很完全的独幕剧,虽然占的“演出时间”并不
短,如《阿加麦农》,《厄狄泼斯皇帝》。他们所用的“剧中时间”是连贯
的,所以只要“剧景”在一个地方,便可以作为一篇独幕剧来写。在《日出》
的“剧中时间”分配,第二幕必与第一幕隔一当口。因为第一幕的黎明,正
是那些“鬼”们要睡的时刻,陈白露,方达生,小东西等可以在破晓介绍出
来。但把胡四、李石清和其他那许多“到了晚上才活动起来的”“鬼”们也
陆续引出台前,那直是不可能的事情。再,那些砸夯的人们的歌,不应重复
在两次天明,日出的当口,令观众失了末尾那鲜明的印象。但打夯的歌若不
早作介绍,冒失地在第四幕结尾出声,观众会觉得突然,于是为着《日出》
这没有露面的主角,也不得不把第二幕放在傍晚。第四幕的时间的问隔更是
必需的。多少事情,如潘月亭公债交易的起落,李石清摆为襄理,小东西久
寻不见,胡四混成电影明星,方达生逐渐的转变,。。以及黄省三毒杀全家,
自杀遇救后的疯狂,。。处处都必须经过适当的时间,才显出这些片段故事
的开展。这三幕清清楚楚地划成三个时间的段落。我不知道怎样“割去第三
幕”后,“全剧就要变成一篇独幕剧”。“剧景始终在××旅馆的一间华丽
的休息室内”是事实,在这种横断面的描写剧本,抽去第三幕似乎也未尝不
可。但是将这些需要不同时期才能开展的片段故事,硬放人一段需用连续的
“剧中时间”的独幕剧里,毕竟是很困难的。
话说远了,我说到《日出》里没有绝对的主要动作,也没有绝对主要的
人物。顾八奶奶,胡四与张乔治之流是陪衬,陈白露与潘月亭又何尝不是陪
衬呢?这些人物并没有什么主宾的关系,只是萍水相逢,凑在一处。他们互
为宾主,交相陪衬,而共同烘托出一个主要的角色,这“损不足以奉有余”
的社会。这是一个新的企图。但是我怕我的技术表达下出原意,因而又将读
者引入布局紧凑,中心人物,主要动作,这一些观念里。于是毫厘之差,这
出戏便在另一种观点下,领得它应该受的处分。
说实话,《日出》里面的戏只有第三幕还略具形态。在那短短的五十几
页里,我费的气力较多,时间较久。那里面的人,我曾经面对面地混在一起,
并且各人真是以人与人的关系,流着泪,“掏出心窝子”的话,叙述自己的
身世。这里有说不尽的凄惨的故事,只恨没有一支
Balzac的笔记载下来。在
这堆“人类的渣滓”里,我怀着无限的惊异,发现一颗金子似的心,那就是
叫做翠喜的妇人。她有一副好心肠,同时染有在那地狱下生活各种坏习惯。
她认为那些买卖的勾当是当然的,她老老实实地做她的营生,“一分钱买一
分货”。令人感动的,是她那样狗似地效忠于她的老幼,和无意中流露出来,
时那更无告者的温暖的关心。她没有希望,希望早死了。前途是一片惨澹,
而为着家里那一群老小,她必需卖着自己的肉体麻木地挨下去。她叹息着:
“人是贱骨头,什么苦都怕挨,到了还是得过,你能说一天不过么?”求生
不得,求死不得,是这类可怜的动物最惨的悲剧。而落在地狱的小东西,如
果活下去,也就成为“人老珠黄不值钱”的翠喜,正如现在的翠喜也有过小
东西一样的青春。这两个人物我用来描述这“人类渣滓”的两个阶段,对那
残酷境遇的两种反应。一个小,一个老;一个偷偷走上死的路,(看看报纸
吧,随时可以发现这类的事情。)一个如大多数的这类女人,不得已必须活
下去。死了的死了,活着的多半要遭翠喜一样的命运,这群人,我们不应该
忘掉,这是在这“损不足以奉有余”的社会里最黑暗的一个角落,最需要阳
光的。《日出》不演,则已。演了,第三幕无论如何应该有。挖了它,等于
挖去《日出》的心脏,任它惨亡。如若为着某种原因,必须支解这个剧本,
才能把一些罪恶暴露在观众面前,那么就砍掉其余的二幕吧。请演出的人们
容许这帮“可怜的动物”在饱食暖衣,有余暇能看戏的先生们面前哀诉一下,
使人们睁开自己昏聩的眼,想想人把人逼到什么田地。我将致无限的敬意于
那演翠喜的演员。我料想她会有圆熟的演技,丰厚的人生经验多和更深沉的
同情,她必和我一样地下忍再把那些动物锁闭在黑暗里,才来担任这个困难
的角色。
情感上讲,第三幕确是最贴近我的心的。为着写这一段戏,我遭受了多
少磨折,伤害,以至于侮辱。(我不是炫耀,我只是申述请不要删除第三幕
的私衷。)我记得严冬的三九天,半夜里我在那一片荒凉的贫民区,候着两
个嗜吸毒品的龌龊乞丐,来教我唱数来宝。约好了,应许了给他们赏钱。大
概赏钱许得过多了,他们猜疑我是侦缉队之流,他们没有来。我忍着刺骨的
《
寒冷,瑟缩地踯躅到一种“鸡毛店”的地方找他们。似乎因为我访问得太殷
勤,被一个有八分酒意罪犯模样的落魄英雄误会了,他蓦地动开手。那一次,
我险些瞎了一只眼睛。我得了个好教训,我明白以后若再钻进这种地方,必
须有人引路,不必冒这类无意义的险。于是我托人介绍。
自己改头换面,跑到“土药店”和黑三一类的人物“讲交情”。为一个
“朋友”瞥见了,给我散布许多不利于我的无稽的谣言,弄得多少天,我无
法解释自己。为着这短短五十几页戏,我幸运地见到许多奇形怪状的人物,
他们有的投我以惊异的眼色,有的报我以嘲笑,有的就率性辱骂我,把我推
出门去。(我穿的是多么寒伦一件破旧的衣服!)这些回忆,有的痛苦,有
的可笑。我口袋里藏着铅笔和白纸,厚着脸皮,狠着性。一次一次地经验许
多愉快的和不愉快的事实,一字一字地记下来,于是才躲到我那小屋子里,
埋下头,写那么一点点的东西。我恨我没有本领把当时那些细微的感觉记载
清楚,有时文字是怎样一件无用的工具。我希望我将来能用一种符号记下那
些腔调。每一个音都带着强烈地方的情绪,清清楚楚地留在我的耳鼓里。那
样充满了生命,有着活人的气息。而奇怪,放在文字里,便似咽了气的生物,
生生地窒闷死了。我知道这一幕戏里毛病一定很多,然而我应该承认没有一
个“毛病”,不是我经历过而写出来的。这里我痛苦地杀了我在《文季月刊》
上刊登的第三幕的附言里那位“供给我材料的大量的朋友”。为着保全第三
幕的生命,我只好出来“自首”了。
曾经有人问过我《雷雨》和《日出》哪一本比较好些,我答不出来。我
想批评的先生们会定下怎么叫“好”,怎么叫“坏”。找出原则,分成条理。
而我一个感情用事,素来不能冷静分析的人,只知道哪一个最令我关心的。
比较说,我是喜欢《日出》的,因为它最令我痛苦。我记得,有一位多子的
母亲,溺爱其中一个最不孝的儿子,她邻居问她缘故,她说:“旁的孩子都
好,只有他会磨我!”我爱《日出》恐怕也就是这么一个理由吧。全部《日
出》材料的收集,都令我受了相当的苦难。(固然我不应否认,尽管我尽力
忠诚地采集,里面的遗漏和错误依然很多。)而最使我感到烦难的,便是第
三幕,现在偶尔念起当时写这段戏,多少天那种寝食不安的情况,而目前被
人轻轻地删去了。这回忆,诚然有着无限的酸楚的。所以,如果有一位同情
的导演,看出我写这一段戏的苦衷,而不肯任意把它删去,我希望他切实地
注意到这一幕戏的氛围,造成这地狱空气的复杂的效果,以及动作道白相关
《
雷雨》的作者曹禺先生致《雷雨》的导演者们的一封信,我们觉得非常有趣味。
联的调和与快慢。关于“这些效果”,我曾提到它们“必须有一定的时间,
长短,强弱,快慢,各样不同的韵味,远近。每一个声音必须顾到理性的根
据,氛围的调和,以及适当的对意义的点醒和着重。”我更申言过:”果若
有人只想打趣,单看出妓院材料的新奇,可以号召观众,便拿来胡炮乱制,
我宁肯把这一幕立刻烧成灰烬”,不愿这样被人蹂躏。这些话我一直到现在
还相信着。在这一幕里,我利用在北方妓院一个特殊的处置,叫做“拉帐子”
的习惯。用这种方法,把戏台隔成左右两部,在同一时间内可以演出两面的
戏,这是一个较为新颖的尝试,我在欧尼尔的戏(如。。 Dynamo)里看到过,并
且知道是成功的。如若演出的人也体贴出个中的妙处,这里面自有许多手法
可以运用,有多少地方可以施展演出的聪明。弄得好,和外面的渲染氛围的
各种声响,打成一片,衬出一种境界奇异的和调,是可能的。
朱孟实先生仿佛是一位铁面无私的法官,他那锐利的眼光要刺透我的昏
钝不明,他那严正的审问使我无处躲闪。他提出了一个剧作者对于人生世相,
应该持什么态度的问题。他说,写戏有两种态度,一个剧作家究竟“应该很
冷静,很酷毒地把人生世相本来面目揭开给人看呢?还是送一点‘打鼓骂曹’
式的义气,在人生世相中显出一点报应昭彰的道理来,自己心里痛快一场叫
听众也痛快一场呢?”孟实先生自己是喜欢第一种,而讨厌戏里面“打鼓骂
曹”式的义气。本来,老老实实写人生最困难,最味永。而把自己放在里面,
歪曲事实,故意叫观众喝彩,使他们尝到“义愤发泄后的甜蜜”较容易,但
也很无聊。舞台上有多少皮相的手法,几种滥用的情绪,如果用得巧,单看
这些滥调也可以达到一个肤浅的成功。孟实先生举出几个例子,证明《日出》
就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