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全集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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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全集5-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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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我挨过许多煎熬的夜晚,于是我读《老子》,读《佛经》,读《圣
经》,我读多少那被认为洪水猛兽的书籍。我流着眼泪,赞美着这些伟大的
孤独的心灵。他们怀着悲哀,驮负人间的酸辛,为这些不肖的子孙开辟大路。
但我更恨人群中一些冥顽不灵的自命为“人”的这一类动物。他们偏若充耳
无闻,不肯听旷野里那伟大的凄厉的唤声。他们闭着眼,情愿做地穴里的鼹
鼠,避开阳光,驼鸟似地把头插在愚蠢里。我忍耐不下了,我渴望着一线阳
光。我想太阳我多半不及见了,但我也愿望我这一生里能看到平地轰起一声
巨雷,把这群盘据在地面上的魑魅魍魉,击个糜烂,哪怕因而大陆便沉为海。
我还是年轻,不尽的今人发指的回忆围攻着我。我想不出一条智慧的路,顾
虑得万分周全。冲到我的口上,是我在书房里摇头晃脑背通本《书经》的时
代,最使一个小孩子魄动心惊的一句切齿的誓言:“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
(《商书·汤誓》)索绕于心的,也是一种暴风雨来临之感。我恶毒地诅咒
四周的不公平。除了去掉这群腐烂的人们,我看不出眼前有多少光明。诚如
《旧约》那热情的耶利米所呼号的,“我观看地,地是空虚混沌;我观看天,
天也无光。”我感觉到大地震来临前那种“烦躁不安”,我眼看着要地崩山
惊,“肥田变为荒地,城邑要被拆毁。”在这种心情下,“我已经听见角声
和打仗的喊声。”我要写一点东西,宣泄这一腔愤懑。我要喊“你们的末日
到了!”对这帮荒淫无耻,丢弃了太阳的人们。

“然而就这样慌慌张张地开始你的工作么?”我的心在逼问着我。我知
道这是笑话,单单在台上举手顿足地嘶喊了一顿,是疯狂。我求的是一点希
望,一线光明。人毕竟是要活着的,并且应该幸福地活着。腐肉挖去,新的
细胞会生起来。我们要有新的血,新的生命。刚刚冬天过去了,金光射着田
野里每一棵临风抖擞的小草,死了的人们为什么不再生起来!我们要的是太
阳,是春日,是充满了欢笑的好生活,虽然目前是一片混乱。于是我决定写
《日出》。

《日出)写成了,然而太阳并没有能够露出全面。我描摹的只是日出以
前的事情,有了阳光的人们始终藏在背景后,没有显明地走到面前。我写出
了希望,一种令人兴奋的希望。我暗示出一个伟大的未来,但也只是暗示着。
脱了稿,我独自冷静地读了几遍,我的心又追问着我:“哪里是太阳呢?”
我的脸热辣辣的,我觉出它在嘲笑我,并且责难我说谎话,用动听的名词来
欺骗人。但是我怎样辩白我自己呢?这是一顿不由分解,按下就打的闷棍。
我心里有苦,口里不能喊冤。我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我相信我说的未来。我
也想到应该正面迎去,另写一幕摆开我的主角,那些确实有了太阳的人们。
然而我不禁念起《雷雨》,这么一个微弱的生命,这几年所遭受种种的苛待,
它为人无理地胡乱涂改着,监视着。最近某一些地方又忽然禁演起来。。这
样一个“无辜”的剧本,为一群“无辜”的人们来演,都会惹起一些风波。
我又怎肯多说些话再让这些善良的演员们受些无妄之灾呢?

有一位好心的朋友责问我:“你写得这么啰唆,日头究竟怎么出来,你
并没有提。”我只好用一副无赖的口吻告诉他:“你来,一个人到我家里来,
我将告诉你在这本戏里太阳是怎么出来的。”他摇摇头,仿佛不信我的诚实,
耸耸肩走了!那时我忘记提《日出》里,有一点暗示,一丝的光明的希望能


够保存下来,也还占了那有夜猫子——就是枭,瞥见它,人便主有灾难的恶
鸟——眼睛的人的便宜,他们也许当时正在过《日出》里某种禽兽的生活,
忘记了被狗的主子收买了,必须在“鸡蛋里挑骨头”的工作,不然,连这一
点点的希望都不容许呈现到我们眼前的。可惜我没有通盘告诉这个朋友,至
今,我总觉得他以为我用遁辞来掩饰自己,暗地骂我有些油滑。

所以,如果读者能够体贴一本戏由写到演出所受的各种苦难,便可立刻
明了在这个戏里,方达生不能代表《日出》中的理想人物,正如陈白露不是
《日出》中健全的女性。这一男一女,一个傻气,一个聪明,都是所谓的“有
心人”。他们痛心疾首地厌恶那腐恶的环境,都想有所反抗。然而白露气馁
了,她,一个久经风尘的女人,断然地跟着黑夜走了。方达生;那么一个永
在“心里头”活的书呆子,怀着一肚子的不合时宜,整日地思索斟酌,长吁
短叹。末尾,听见大众严肃地工作的声音,忽然欢呼起来,空泛地嚷着要做
些事情,以为自己得了救星,又是多么可笑又复可怜的举动!我记得他说过
他要“感化”白露,白露笑了笑,没有理他。现在他的想象又燃烧起来,他
要做点事业,要改造世界,独力把太阳唤出来,难道我们就轻易相信这个呆
子么?倒是白露看得穿,她知道太阳会升起来,黑暗也会留在后面,然而她
清楚:“太阳不是我们的”,长叹一声便“睡”了。这个“我门”有白露、
算上方达生,包含了《日出》里所有的在场人物。这是一个腐烂的阶级的崩
溃,他们——不幸,黄省三,小东西,翠喜一类的人,也做了无辜的牺牲—
—将沉沉地“睡”下去,随着黑夜消逝。这是不可避免的必然的推演。方达
生诚然是一个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书生,但是太阳真会是他的么?哪一个相信
他能够担当日出以后,重大的责任?谁承认他是《日出》中的英雄?

说到这里,我怕我的幼稚又使我有些偏颇,而技巧的贫弱也许把读者的
注意,错牵到方达生身上去。因而,令人以为这样的男子便是《日出》中有
希望的人物。说老实话《日出》末尾方达生说:“我们要做一点事,要同金
八拚一拚!”原是个讽刺,这讽刺藏在里面。(自然,我也许根本没有把它
弄显明。不过如果这个吉诃德真地依他所说的老实做下去,聪明的读者会料
到他会碰着怎样大的钉子。)讽刺的对象是我自己。是与我有同样书呆子性
格,空抱着一腔同情和理想,而实际无补于事的“好心人”。我倒也想过,
把方达生夸张一下,写成一个比较可笑的人物,使这讽刺显明些。但我又不
忍,因为一则方达生究竟与我有些休戚相关。再,我也知道有许多勇敢有为
的青年,他们确实也与方达生有同样的好心肠。不过他们早已不用叹气,空
虚的同情来耗费自己的精力,早已和那帮高唱着夯歌的人们联系在一起。在
《日出》那一堆“鬼”里是找不着他们的。所以可怜的是这帮“无组织无计
划”,满心向善,而充满着一脑子的幻想的呆子。他们看出阳光早晚要照耀
地面,并且知道光明会落在谁的身上。(《日出》,方达生:“(狂喜地)
太阳就在外面,太阳就在他们身上。”)却自己是否能为大家“做一点事”,
也为将来的阳光爱惜着,就有些茫茫然。我若是一个理想的观众——自然,
假设这个戏很荣幸地遇见一位了解它的导演,不遗余力,认真地排出来——
演到末尾,方达生听不见里面的应声,“转过头去听窗外的夯歌,迎着阳光,
由中门昂首走出去,”我想落在我心里将是一种落漠的悲哀,为着这渺小的
好心人的怜悯,使我油然生起希望的,还是那浩浩荡荡向前推进的呼声,象
征伟大的将来,蓬蓬勃勃的生命。

我常纳闷何以我每次写戏总把主要的人物漏掉。《雷雨》里原有第九个


角色,而且是最重要的,我没有写进去,那就是称为雷雨的一名好汉。他几
乎总是在场,他手下操纵其余八个傀儡。而我总不能明显地添上这个人,于
是导演们也仿佛忘掉他。我看几次《雷雨》的演出,我总觉得台上很寂寞的,
只有几个人跳进跳出,中间缺少了一点生命。我想大概因为那叫做雷雨的好
汉没有出场,演出的人们无心中也把他漏掉。同样,在《日出》,也是一个
最重要的角色我反而将他疏忽了,他原是《日出》唯一的生机,然而这却怪
我,我不得已地故意把他漏了网。写《日出》,我不能使那象征着光明的人
们出来,因为一些有夜猫子眼睛的怪物,无昼无夜,眈眈地守在一旁,是事
实上的不可能。我曾经故意叫金八不露面,令他无影无踪,却时时操纵场面
上的人物。他代表一种可怕的黑暗势力,但把那些劳作的人们,那拥有光明
和生机的,也硬闭在背后,当做陪衬,确实是最令人痛心,一桩无可奈何的
安排。我以为这个戏应该再写四幕,或者整个推翻,一切重新积极地写过,
着重写那些代表光明的人们。却停下想,那有夜猫子眼睛的怪物,可能轻易
放过我这一着?斟酌再三,我只能采用一个下策。我硬将我们的主角推在背
后,而在第二幕这样蹩脚地安排:

“窗外很整齐地传进来小工们打地基的桩歌,由近渐远,搀杂着渐远渐
低多少人的步伐和沉重的石硪落地的闷塞的声音。。。这种声音几乎一直在
这一幕从头到尾,如一群含着愤怒的复仇神,抑郁暗塞地哼着,充满了警戒
和恐吓。”

在第四幕末尾:

“。。天空非常明亮,外面打地基的小工们早聚集在一起,迎着阳光由
远处‘哼哼唷,哼哼唷’地又以整齐严肃的步伐迈到楼前。

“砸夯的人们高亢而洪壮的合唱着轴歌,‘日出东来。。,沉重的石硪
一下一下落在土里,那声音传到观众的耳里,是一个大生命浩浩荡荡地向前
推,向前进,洋洋溢溢地充塞了宇宙。”

“屋内渐渐暗淡,窗外更光明起来。”

但是,天,这是多么一个“无可奈何”的收场啊,说我失败,犯了“倒
降顶点”的毛病是不冤枉的。

我讲过《日出》并没有写全,确实需要许多开展。我若有一支萧伯纳的
锋芒的笔,我该写一篇长序,痛快淋漓地发挥一次,或者在戏里卖弄自己独
到的见地,再不然,也可模拟《人与超人》后面 
TheRevolutionist’ 
sHandbook
的体裁,另辟蹊径,再来饶舌。但我为人向来暗涩,又不大会议论,而最奇
怪的,这块“自由土”又仿佛是不准人有舌头的。于是即便见到这本戏种种
的弱点,幼稚,我只好闭口无言。唯一的补救方案,就是我在《日出》前面
赘附着的八段引文。那引文编排的次序,都很费些思虑,不容颠倒。偏爱的
读者如肯多读两遍,略略体会里面的含义,也许可以发现多少欲说不能的话,
藏蓄在那几段引文里。

写完《雷雨》,渐渐生出一种对于《雷雨》的厌倦。我很讨厌它的结构,
我党出有些“太像戏”了。技巧上,我用的过分。仿佛我只顾贪婪地使用着
那简陋的“招数”,不想胃里有点装不下,过后我每读一遍《雷雨》便有点
要作呕的感觉。我很想平铺直叙地写点东西,想敲碎了我从前拾得那一点点
浅薄的技巧,老老实实重新学一点较为深刻的。我记起几年前着了迷,沉醉
于契河夫深邃艰深的艺术里,一颗沉重的心怎样为他的戏感动着。读毕了《三
姊妹》,我阖上眼,眼前展开那一幅秋天的忧郁。玛夏(Mawa),哀林娜(NpNHa),


奥尔加(Olbpa)那三个有大眼睛的姐妹,悲哀地倚在一起,眼里浮起湿润的
优愁,静静地听着窗外远远奏着欢乐的进行曲。那充满了欢欣的生命的愉快
的军乐渐远渐微,也消失在空虚里。静默中,仿佛年长的姐姐奥尔加喃喃地
低述她们生活的悒郁,希望的渺茫,徒然地工作,徒然地生存着。我的眼渐
为浮起的泪水模糊起来成了一片,再也抬不起头来。然而在这出伟大的戏里
没有一点张牙舞爪的穿插,走进走出,是活人,有灵魂的活人。不见一段惊
心动魄的场面,结构很平淡,剧情人物也没有什么起伏生展,却那样抓牢了
我的魂魄。我几乎停住了气息,一直昏迷在那悲哀的氛围里。我想再拜一个
伟大的老师,低首下气地做一个低劣的学徒。也曾经发愤照猫画虎,临摹几
张丑陋的鬼影,但是这企图不但是个显然的失败,更使我忸怩不安的,是自
命学徒的我摹出那些奇形怪状的文章简直是污辱了这超卓的心灵。我举起
火,一字不留地烧成灰烬。我安慰着自己,这样也好。即便写得出来,勉强
得到半分神味,我们现在的观众是否肯看,仍是问题。他们要故事,要穿插,
要紧张的场面。这些在我烧掉了的几篇东西里是没有的。

不过我并没有完全抛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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