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个点破。理想破灭时,生命也自然化成空影。周冲是这烦躁多事的夏天里
一个春梦。在《雷雨》郁热的氛围里,他是个不调和的谐音,有了他,才衬
出《雷雨》的明暗。他的死亡和周朴园的健在,都使我觉得宇宙里,并没有
一个智慧的上帝做主宰。而周冲来去这样匆匆,这么一个可爱的生命,偏偏
简短而痛楚地消逝,令我们束不住情感,要呼出:“这确是太残忍的了。”
写《雷雨》的时候,我没有想到我的戏会有人排演。但是,为着读者的
方便,我用了很多的篇幅释述每个人物的性格。如今呢,《雷雨》的演员们
可以借此看出些轮廓。不过一个雕刻师,总先摸清他的材料有哪些弱点,才
知用起斧子时,哪些地方该加谨慎。所以演员们也应该明了这几个角色的脆
弱易碎的地方。这几个角色没有一个是一具不漏的网,可以不用气力网起观
众的称赞。譬如演鲁贵的,他应该小心翼翼地做到“均匀”、“恰好”,不
要小丑似地叫《雷雨》头上凸起了隆包,尻上长了尾巴,使它成了只是个可
笑的怪物。演鲁妈与四凤的,应该懂得“节制”。(但并不是说不用情感。)
不要叫自己叹起来成风车,哭起来如倒海。要知道过度的悲痛的刺激。会使
观众的神经痛苦疲倦,再缺乏气力来怜悯。反之,没有感情做柱石,一味在
表面上下功夫,更令人发生厌恶。所以应该有真情感。但是要学得怎样收敛、
运蓄着自己的精力,到了所谓“铁烧得最热的时候,再锤。”而每锤是要用
尽了最内在的力量。尤其是在第四幕,四凤见着鲁妈的当儿,是最费斟酌的。
两个人都需要多年演剧的经验和熟练的技巧。要找着自己情感的焦点,然后
依着它做基准,合理地调整自己,成了有韵味的波纹。不要让情感的狂风卷
扫了自己的重心。忘却一举一动,应有理性的根据和分寸。具体说来,我希
望她们不要嘶声喊叫,不要重复地单调地哭泣。要知道这一景落眼泪的机会
已经甚多。她们应该替观众的神经想一想,不应刺痛他们,使他感觉倦怠,
甚至于苦楚。她们最好能运用各种不同的技巧来表达一个可以错认为“单一
的悲痛”情绪。要抑压着一点,不要都发挥出来。如若必需有激烈的动作,
请记住,“无声的音乐是更甜美”,思虑过后的节制或沉静,在舞台上更是
为人所欣赏的。
周萍是最难演的,他的成功要看挑选的恰当,他的行为,不易获得一般
观众的同情,而性格又是很复杂的。演他,小心不要单调。须设法这样充实
他的性格,令我们得到一种真实感。还有,如若可能,我希望有个好演员,
化开他的性格上一层云翳,起首便清清白白地给他几根简单的线条。先画出
一个清楚的轮廓,再慢慢地细描去。这样便井井有条,虽复杂而简单。观众
才不会落在雾里。演他的人要设法替他找同情。(犹如演繁漪的一样。)不
然,到了后一幕便会搁了浅,行不开。周朴园的性格比较是容易捉摸的。他
也有许多机会做戏,如喝药那一景,认鲁妈的那一景,以及第四幕一人感到
孤独寂寞的那一景,都应加一些思索,(更要有思虑过的节制,)才能演得
深隽。鲁大海自然要个硬性的人来演,口齿举动不要拖泥带水,干干脆脆地
做下去,他的成功,更靠挑选的适宜。
这个本头已和原来的不同,许多小地方都有些改动。这些地方我应该感
谢颖如,和我的友人巴金(感谢他的友情,他在病中还替我细心校对和改
正!)。靳以、孝曾,他们督催着我,鼓励着我,使《雷雨》才有现在的模
样。在日本的,我应该谢谢秋田雨雀先生,影山三郎君和刑振铎君,有了他
们的热诚和努力,《雷雨》的日译本才能出现,展开一片新天地。
末了,我将这本戏献给我的导师张彭春先生,他是第一个启发我接近戏
剧的人。
一九三六年一月
(原载《雷雨》,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
1936年
1月版)
《雷雨》日译本序
承蒙秋田雨雀先生的推荐和三上于菟吉先生的厚意,译成日文的《雷雨》
将由汽笛社出版,这是我从影山三郎、刑振铎二人最近给我的信中得知的。
这个消息使作者感到惊异。不仅如此,这惊异恐怕使我深深地感到不能充分
地表达自己的感情,除了说“荣幸。。惭愧”之外,说不出别的话。一想到
千里之外的两个朋友耗费了很多的时间,一句句地翻译这个冗长而累赘的故
事,我只有由衷地表示感激。
我并不认为自己是个剧作家,丝毫也没想到自己的剧本会有人阅读、搬
上舞台乃至译成日文。要不,我也会像许多天才作家一样不高兴,对时代不
了解自己而愤慨。我是一个普通的人,只不过写了一个普通家庭可能发生的
故事而已。因此,即使它会引起日本朋友的注目,那无疑也只是暂时的,说
不定他们将来会醒悟到这种做法的轻率,会发现选中这个作品本身就是一个
大错误。我想,这部作品会像水草下的鸟影一样飘然而过,也不知消失在何
方。然而,对那种生命我并不感到可惜。何以如此呢?这是因为尊敬的日本
朋友为它溅起的一时涟漪,对我来说已是预料之外的事了。对于远方的朋友,
出于同情给《雷雨》带来了一个崭新的天地,我衷心表示感谢。
那么,我是如何表现自己的呢?我这个人胆小谨慎、忧郁、爱挑剔,不
能理解自己。我缺乏希腊人的智慧——“自知之明”,心中只是乱云般的焦
躁与一种不可摆脱的迫切的思绪。因此,当我谈论自己的作品时总是模糊不
清的。
国内经多次公演后,许多批评家猜测我是三四个戏剧大家的信徒,乃至
是灵感的继承者。正直的人们对我表示惊奇。我是我自己——一个渺小的自
己。我到底不能窥知大师们苦炼后所达到的深奥,正像暗夜的甲虫不能想象
白昼的明亮一样。过去十几年里,我读过几个剧本,也曾几次上过舞台,我
拼命地怎么也想不出,究竟在哪一点上得到他人的东西,哪怕很少的一点,
这或许是所谓“潜在意识”的下面被隐瞒着,也未可知。我或许是不知恩的
仆人,从主人家抽取一根根金丝,织成自己的丑陋的衣裳,却说这是我自己
的,否认金丝是主人家的。自己如若能得到大师们的秀丽,哪怕一抹一点一
句,对我就是莫大的荣幸了。
我生来不会冷静的谈吐,自然,谈论自己的作品也不例外。我喜爱《雷
雨》,就好像在冰雪消融的春天,满怀喜悦地望着阳光下活泼乱跳的孩子一
般。这种喜悦之情如同在粼粼闪光的池塘旁,冷不防传来一声蛙叫时一样,
从这种小生命,我获得了各种灵感和兴奋。我不会像心理学家那样,冷静地
观察儿童的举止,也不会像实验室里的生物学家那样,用理智的手术刀解剖
和分析青蛙的生命。我对于《雷雨》,只不过如同母亲喜爱自己的孩子那样
的喜悦。我不懂得冷静地谈吐的诀窍。那类事情也许应该委托给《雷雨》的
批评家去办。事实上,这两年对《雷雨》的批评,使得我发现,正是这些批
评家们,对我作品的理解远远超过了我本人。甚至对为什么写《雷雨》这一
问题,许多人也替我加了注释。当然,对此我予以承认,但是,我不能清楚
明了他说,我是有意识地想要匡正什么,或讽刺、攻击什么。有时,我也想
道,也许是某种模模糊糊的感情的驱使、流露出一种受压抑的愤怒,并对中
国的家庭和社会进行了谴责。可是,最初出现模糊的构思时,使我感到兴奋
的,不仅仅是一二个主题和几个人物,也不是因果报应,而是存在于这个世
界上的“残忍”和“冷酷”。倘若读者试图知道这些的话,就会被其中若干
比较紧张的场面或一二个人物的性格所吸引,而且通过全篇会理解忽隐忽现
的斗争的“残忍”与“冷酷”。这个斗争的背后也许存在着某种东西,希伯
莱先知们把它称为“神”,希腊剧作家称之为“命运”,近代人则抛弃这类
模糊观念,把它叫做“自然法则”。
然而,那究竟是什么呢?。。
总之,一种急迫的情感的积郁,使我执笔写了《雷雨》。
一九三六年一月十五日于天津
(张靖译)
(原载影山三郎《雷雨》日译本,汽笛出版社
1936年
2月版)
《日出》跋
我应该告罪的是我还年轻,我有着一般年轻人按捺不住的习性,问题临
在头上,恨不得立刻搜索出一个答案。苦思不得的时候便冥眩不安,流着汗,
急躁地捶击着自己,如同肚内错投了一服致命的药剂。这些年在这光怪陆离
的社会里流荡着,我看见过多少梦魔一般的可怖的人事,这些印象,我至死
也不会忘却。它们化成多少严重的问题,死命地突击着我。这些问题灼热我
的情绪,增强我的不平之感,有如一个热病患者。我整日觉得身旁有一个催
命的鬼,低低地在耳边催促我,折磨我,使我得不到片刻的宁贴。我羡慕那
些有一双透明的慧眼的人,静静地深思体会这包罗万象的人生,参悟出来个
中的道理。我也爱那朴实的耕田汉,睁大一对孩子似的无邪的眼,健旺得如
一条母牛,不深虑地过着纯朴真挚的日子。两种可钦羡的人,我都学不成,
而自己又不甘于模棱地活下去,于是便如痴如醉地陷在煎的的火坑里。这种
苦闷日深一日,挣扎中,一间屋子锁住了我,偶有所得,就狂喜一阵,以为
自己搜寻出一条大道,而过了一刻,静下心,察觉偌大一个问题,不是这样
避重就轻地凭空解决得了。又不知不觉纠缠在失望的铁网中,解不开,丢不
下的。
其实,我也想料到如《日出》这样浅薄草率的作品不会激起人间的波澜。
我想过,它将如水草下的鸟影,飘然掠过,在永久的寂寞里消失这短短的生
存。然而情感的活动,终久按捺不住了。怀着一腔愤懑,我还是把它写出来。
结果,里面当然充满了各种荒疏、漏失,和不成熟。发表之后,以为错已经
铸成,便想任它消逝,日后再兢兢业业地写一篇比较看得过去的东西,弥补
这次冒失、草率的罪愆。最近,知道了远道的一些前辈忽而对这本窳陋的作
品留心起来,而且《大公报》文艺副刊为了这作品特辟专栏,加以集体的批
评。于是我更加慌张,深深地自怨为什么当时不多费些时日把《日出》多琢
磨一下,使它成为比较丰腴精炼的作品呢?如今,只好领下应受的指责了。
然而也好,心里倒是欣欣然的,因为,能得到前辈做先生,指点着,评骘着,
不也是一桩可以庆幸的事么?所以这篇文章不是什么“答辩”。我愿虚心地
领受着关心我的前辈给我的教益。在这里,我只是申述我写《日出》的情感
上的造因和安排材料的方法以及写《日出》时所遇到的事实上的困难。
原谅我一再地提起自己,只有这样我才能理出来乱麻一般的回忆。我说
过我不能忍耐,最近我更烦躁不安,积郁时而激动起来使我不能自制地做了
多少只图一时快意的幼稚的事情。读了几年书,在人与人之间,我又挨过了
几年。实在,我也应该学些忍耐与夫长者们所标榜的“中庸之道”了。但奇
怪,我更执拗地恨恶起来,我总是悻悻地念着我这样情意殷殷,妇人般地爱
恋着、热望着人们,而所得的是无尽的残酷的失望。一件一件不公平的血腥
的事实,利刃似地刺进了我的心,使我按捺不下愤怒。有时我也想,为哪一
个呢?是哪一群人叫我这样呢?这些失眠的夜晚,困兽似地在一间笼子大的
屋子里踱过来,拖过去,睁着一双布满了红丝的眼睛绝望地愣着神,看看低
压在头上黑的屋顶,窗外昏黑的天空,四周漆黑的世界,一切都似乎埋进了
坟墓,没有一丝动静。我捺不住了,在情绪的爆发当中,我曾经摔碎了许多
可纪念的东西,内中有我最心爱的瓷马、瓷观音,是我在两岁时,母亲给我
买来的护神和玩物。我绝望地嘶嘎着,那时我愿意一切都毁灭了吧,我如一
只负伤的兽扑在地上,啮着咸丝丝的涩口的土壤,我觉得宇宙似乎缩成昏黑
的一团,压得我喘不出一口气。湿漉漉的,粘腻腻的,是我紧紧抓着一把泥
土的黑手。我划起洋火,我惊愕地看见了血。污黑的拇指,被那瓷像的碎片
割成一道沟,血,一滴一滴快意的血,缓缓地流出来。
这样,我挨过许多煎熬的夜晚,于是我读《老子》,读《佛经》,读《圣
经》,我读多少那被认为洪水猛兽的书籍。我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