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全集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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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全集5-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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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卷)


谈自己的创作


一九三五年至一九八五年


《争强》序

客冬,导师张仲述先生因事去国,我们相约在张先生走后暂不排剧。恰
巧今年南开礼堂预备拆旧重修,约在十月下旬可以完工,大家更安心等候导
师归来,准备来年新生命的开始。在这冬蛰期内,我们已着手的几件工作:
第一是搜集二十年来话剧运动的史料;其次是筹划下次试验的剧目;末了,
印出去年公演《争强》的舞台脚本。前者需要国内剧坛前辈的指点,非一朝
一夕能成,所以至今只做出一部分;后者便是现在和读者见面的《争强》。

《争强》(Strife)是晚近社会问题剧的名著。著者高尔斯华绥
(JohnGalsworthy)的性格素来敦厚朴实,写起剧来也严明公正。在这篇剧
内他用极冷静的态度来分析劳资间的冲突,不偏袒,不夸张,不染一丝个人
的色彩,老老实实把双方争点叙述出来,决没有近世所谓的“宣传剧”的气
味。全篇由首至尾寻不出一点摇旗呐喊,生生地把“剧”卖给“宣传政见”
的地方。我们不能拿剧中某人的议论当作著者个人的见解,也不应以全剧收
尾的结构——工人复工、劳资妥协——看为作者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作
者写的是“戏”,他在剧内尽管对现代社会制度不满,对下层阶级表深切的
同情,他在观众面前并不负解答他所提出的问题的责任的。

剧内有一对强项的人物——傲悍的董事长和顽抗的技师——全剧兴趣就
系在这一双强悍意志的争执上。董事长安敦一是代表厂方的,一位真有骨气
的老先生,抱定了见解,一丝一毫也不退让。对方技师罗大为是铁矿罢工的
领袖,生来一张锋利的口舌,火一般的性格,也保持不妥协的精神。二人都
是理智魄力胜于目前一时的情感,为了自己的理想,肯抛开一切个人的计算
的。安敦一说得好:“让工人一步,工人就会要求十步。”对工人有弱怯的
退让,在他看来结果只能“毁坏大家”,并且“毁坏工人们自己”。他一向
抱定团体内应当“有主脑,有服从”,现在在他的团体里出了罢工反抗的事
情,他当然是不让步。罗大为呢,他自己受过厂方苛刻的待遇,他说他认得
资本,资本是一个吃人肉喝人血的妖怪。这东西一日不铲除,一日工人便没
有幸福。他对工人们喊着:“为你们子孙计,你们也要奋斗到底!”所以他
当然也不让步。

然而结果,二人都过于倔强,他们的意见都没有实现;一个女人白白做
牺牲,两个头脑也徒然地被人推倒。大概弱者的悲剧都归过于他太怯弱,受
不住环境的折磨或内心的纠纷,强者的悲剧多归咎在过于倔强,不能顺应境
遇的变迁。两个都是一场凄惨的结果,却后者更来得庄严,更引起观众崇高
的情感。所以在第三幕将终时,安敦一辞去了董事长职。罗大为看罢死妻,
由家跑来,恍然明白工人们已离叛他讲和,这时造化环境的播弄真令他哭不
得笑不得。这一对强项的人物对他们所遭环境的宰割也只得俯首。工人们董
事们都偷偷地溜了,安老先生更觉出他所不能共存的敌人,才是精神上他所
敬服的朋友。他颤颤巍巍地向罗走来,对他说:“我们两个都是受伤的人!”
叫着“朋友!”把手伸出。罗“面上颜色由敌忾而变成惊异,二人凝视半天”,
终于互相敬服,二人握手。这段描写的确是这篇悲剧最庄严的地方。

总观全剧,章法谨严极了,全篇对话尤写得经济,一句一字不是用来叙
述剧情即对性格有所描摹。试想把一件繁复的罢工经过,束在一个下午源源
本本地叙出,不散,不乱,让劳资两方都能尽量发挥,同时个人的特点,如
施康伯的昏,王克林的阴,安蔼和的热,魏瑞德的自私,尤其是第二幕第二


场写群众心理喜怒的难测,和每一个工人的性格,刻画得又清楚,又自然,
这种作品是无天才无经验的作家写不出来的。

最能看出作者的手腕的地方,自然是罗大为在大成铁矿桥前一段长话。
彼时工人疯狂似地反对他,他不顾生死,对众宣讲。在他猛火一般的话里含
蓄满了勇敢、酸辛和愤慨,说到后来,全场工人的精神完全如醉如痴地听从
他的指挥。他转开了工人们目前所受的痛苦,说到那可虑的将来;这时他捉
着工人们勇敢的心灵,叫工人为将来的子孙们计要拿出勇气死争,铲除不公
平的待遇。此处他的词气动人极深。全剧节奏也达到了顶点,所以易五(他
的同党)登高一呼:“罗大为!”全场群众山一般地响应。恰巧在罗大为“喜
极欲泣”的时候,陶美芝跑来报告他女人——罗爱莲的死,罗大为便起始由
最高的山巅上坠落,直到他慌忙走后,工人们又恢复了自己的意识,把方才
所崇拜的英雄偶像又咒骂得分文不值,当时就找到董事会讲和上工,罗大为
便完全由幸福的极顶降在悲惨的下层。作者洞彻全剧节奏,刻准时间转移剧
情的本领委实是可惊。

末了,我们应当感谢原作者的,他所创出那两个主要角色,无意中给我
们许多灵感。说起来,二人自有二人的短处——譬如见解的偏颇,过分的倔
强。然而他们那种刚挠不屈的魄力,肯负责,肯顾大局的骨气,的确是晚近
青年们心灵贫弱的补药。在势在位,不为自己打算,抱定专一的见解,拚着
位置、财产、性命,“为将来,为大局”争!争!像这种呆子打着灯笼在今
日的中国找,真是“凤毛麟角”,实在不多。结果,二人失败。那位老董事
长便决不恋栈,立刻辞职,光明磊落,来去昭然,这比那群蝇营狗苟,“在
其位,不谋其政”的东西们,那一个值得我们的赞仰是不问可知的。——去
年公演《争强》,我们希望我们真能够介绍一位英国的名家,不失原剧的精
彩,同时更盼望看戏的同学由这两个人格感出一点“烟士披里纯”来。这次
很荣幸,能将剧本付梓,献给国内剧社作为他们排剧时的挑选之一,同时也
希望读者读后更切心地体贴出这种人格美,和他们起更深沉的共鸣。

封皮是同学王子建君画的,谢谢!

(原载《争强》剧本,1930年南开新剧团)


《雷雨》的写作1

××先生

(前略)我写的是一首诗,一首叙事诗,(原谅我,我决不是套易卜生

的话,我决没有这样大胆的希冀,处处来仿效他。)这诗不一定是美丽的,

但是必须给读诗的一个不断的新的感觉。这固然有些实际的东西在内(如罢

工。。等),但决非一个社会问题剧。——因为几时曾有人说“我要写一首

问题诗”?因为这是诗,我可以随便应用我的幻想,因为同时又是剧的形式,

所以在许多幻想不能叫实际的观众接受的时候,(现在的观众是非常聪明的,

有多少剧中的巧合。。又如希腊剧中的运命,这都是不能使观众接受的。)

我的方法乃不能不把这件事推溯,推,推到非常辽远时候,叫观众如听神话

似的,听故事似的,来看我这个剧,所以我不得已用了《序幕》及《尾声》,

而这种方法犹如我们孩子们在落雪的冬日,偎在炉火旁边听着白头发的老祖

母讲从前闹长毛的故事,讲所谓“Once upon atinle”的故事,在这氛围里

是什么神怪离奇的故事都可以发生的。

尔难道不喜(恕我夸张一点这是作者的虚荣心,尔且放过了这个。)雷

声轰轰过去,一个男子(哥哥)在黑得像漆似的夜里,走到一个少女(妹妹)

窗前说着呓语,要推窗进来,那少女明明喜欢他,又不得不拒绝他,死命地

抵着窗户,不让他亲近的场面,尔难道不觉得那少女在母亲面前跪誓,一阵

一阵的雷声,(至于雷雨象征什么,那我也不能很清楚地指出来,但是我已

经用力使观众觉出来。)那种莫名其妙的神秘终于使一个无辜的少女做了牺

牲,这种原始的心理有时不也有些激动一个文明人心魂么?使他觉到自然内

更深更不可测的神秘么?这个剧有些人说受易卜生的影响,但与其说是受近

代人的影响,毋宁说受古代希腊剧的影响。至于尔说这是宿命论的腐旧思想,

这自然是在一个近代人看,是很贴情入理的。但是假若我们认定这是老早老

早的一个故事,在我们那。。 Once upon a time的序幕前题下(序幕和第一幕只

差十年,这是没有法子的事,不过这也给了相当辽远的感觉。)于是这些狂

肆的幻想也可以稍稍松了一口气,叫观众不那样当真地间个究竟,而直接接

受了它,当一个故事看。所以为着太长的缘故,把序幕及尾声删去了真是不

得已的事情。我看见第三幕月份牌是一九三五年,四月廿七日,我只好是认

为无法子的事情。而我为什么要用些三十年前旧事便会有些道理了。再,我

的朋友!那序幕中的音乐是。。 Bacb。作的。。 High Mcss In Bmiuor ’Beuedi Ctus vui

Ceneit Donini Noniui,那点音乐是有点用意的,请设法借一唱盘(Columliu

公司有的),尔便会明白这点音乐会把观众带到远一点的过去境界内,而又

可以在尾声内回到一个更古老,更幽静的境界内的。这剧收束应该使观众的

感情又恢复到古井似的平静,但这平静是丰富的,如秋日的静野,不吹一丝

风的草原,外面虽然寂静,我们知道草的下面,翁翁叫着多少的爬虫,落下

多少丰富的谷种呢。(下略)

(原载《质文》月刊。。 1935年第。。 2号)。。 

1①此文发表时有编者按语,今录如下:


《雷雨》序

我不知道怎样来表白我自己,我素来有些忧郁而暗涩;纵然在人前我有
时也显露着欢娱;在孤独时,却如许多精神总不甘于凝固的人,自己不断地
来苦恼着自己。这些年我不晓得“宁静”是什么,我不明了我自己,我没有
古希腊人所宝贵的智慧——“自知”。除了心里永感着乱云似的匆促,迫切,
我从不能在我的生活里找出个头绪。所以当着要我来解释自己的作品,我反
而是茫然的。

我很钦佩,有许多人肯费了时间和精力,使用了说不尽的语言来替我剧
本下注脚。在国内这次公演之后,更时常有人论断我是易卜生的信徒,或者
臆测剧中某些部分,是承袭了 
Euripides的 
Hip…polytus或 
Racine的 
Phedre
的灵感。认真讲,这多少对我是个惊讶。我是我自己——一个渺小的自己!
我不能窥探这些大师们的艰深,犹如黑夜的甲虫想象不来白昼的明朗。在过
去的十几年,固然也读过儿本戏,演过几次戏。但尽管我用了力量来思索,
我追忆不出哪一点是在故意模拟谁。也许在所谓“潜意识”的下层,我自己
欺骗了自己。我是一个忘恩的仆隶,一缕一缕地抽取主人家的金线,织成了
自己丑陋的衣服,而否认这些退了色(因为到了我的手里)的金丝,也还是
主人家的。其实用人家一点故事,几段穿插,并不寒伧。同一件传述,经过
古今多少大手笔的揉搓塑抹,演为种种诗歌、戏剧、小说、传奇,也很有些
显著的先例。然而如若我能绷起脸,冷生生地分析自己的作品(固然作者的
偏爱总不容他这样做),我会再说,我想不出执笔的时候,我是追念着哪些
作品而写下《雷雨》,虽然明明晓得能描摹出来这几位大师的遒劲和瑰丽,
哪怕是一抹,一点或一勾呢,会是我无上的光彩。

我是一个不能冷静的人,谈自己的作品恐怕也不会例外。我爱着《雷雨》
如欢喜在溶冰后的春天,看一个活泼泼的孩子在日光下跳跃,或如在粼粼的
野塘边偶然听得一声青蛙那样的欣悦。我会呼出这些小生命是交付我有多少
灵感,给与我若何兴奋。我不会如心理学者立在一旁,静观小儿的举止,也
不能如试验室的生物学家,运用理智的刀来支解分析青蛙的生命。这些事应
该交与批评《雷雨》的人们。他们知道怎样解剖论断。哪样就契合了戏剧的
原则,哪样就是背谬的。我对《雷雨》的了解,只是有如母亲抚慰自己的婴
儿那样单纯的喜悦,感到的是一团原始的生命之感。我没有批评的冷静头脑,
诚实也不容许我使用诡巧的言辞,狡黠地袒护自己的作品。所以在这里,一
个天赐的表白的机会,我知道我不会说出什么。这一年来批评《雷雨》的文
章确实吓住了我,它们似乎刺痛了我的自卑意识,令我深切地感触自己的低
能。我突地发现它们的主人了解我的作品,比我自己要明晰得多。他们能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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