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在电话里等到葛军机。葛军机刚处理完农民哄抢种子库的事,有点儿余火没发出来的意思,问乌力天扬要那么大一笔钱做什么,用途合不合情、理、法。乌力天扬让葛军机别问干什么,愿给就给,不愿给就挂电话。葛军机估摸了一下,五弟要的那个数日够修一条简易村道,十分之一他也给不出。葛军机在电话那头报了个数字,是他所有储蓄的三分之二,另三分之一留给随时撞上的揭不开锅的农民。
“贪官什么时代都有,我不是没有条件当贪官,但目前我还没当,只能给你这么多。”葛军机说。
乌力天扬把每一分搞到手的钱都积攒起来。它们不够。他开始想别的办法。
“道儿上的”朋友非常爽快,乌力天扬开口借五万,人家不借,钱丢在桌上,让乌力天扬拿去用。乌力天扬扭头往门外走,说就当我没说这话。人家起身把乌力天扬拉住,眼睛瞪得溜圆,一副出门就卸胳膊卸腿的架势。么意思?两方钱的事,搞得那清楚,冇得味口。乌力天扬把钱揣进怀里,打了一张借条,说好银行一年定息的利,多一分不给,再借还是这个规矩。
夏天悠悠地过去。卢美丽死了两次又活了回来。武汉在这个季节里有雨,是长蘑菇的时候。乌力天扬把命都拼出来了,看见一只蘑菇就踢一只,踢断了根再跟碎,一只也不让它们在卢美丽身上长出来。在迅速变化着的潮湿空气中,他让自己坐在阴影里,不让卢美丽看见他脸上迅速攀升的绝望。
卢美丽从病友那里知道了天价治疗费的情况,人吓傻了,当天就拒绝继续治疗。见了医院的人直往旁边躲。
“我不治了。我十辈子也换不来这么多的钱。他们欠了我什么?他们是我的恩人,我做了什么孽要来祸害他们。”卢美丽连饭也不吃,后悔得直流眼泪,还因为用了那么多的钱狠狠地给了自己两巴掌。
乌力天扬打听到有一种国外进口的针剂,对吞噬已经扩散的癌细胞有非常好的疗效,肿瘤医院为几名患者注射过,真有起死回生的样板。一万二千元人民币一个疗程,三个疗程一组,至少得用五组。乌力天扬小心翼翼地核实过,是一万二千元,不是一千二百元。
乌力天扬等着,一直等到下班以后堵住医生,不好意思地和医生商量特效药的事。
“知道你们家属心里怎么想,你们总说手头紧,撑不住了就往外挤一点儿,能撑住你们就说不如买营养品吃进嘴里。”医生见多了,一边换衣裳一边不耐烦地说。
“我们不撑,该花多少花多少。我得把她救活,一定得救活。她是妻子,是母亲,她不能死。不应该死。”乌力天扬说。
医生看了乌力天扬一眼,衣扣扣好,顺手取过一张处方笺,屁股挂在办公桌角上,在处方笺上画图,把药的用处讲给乌力天扬听。知道乌力天扬是转业军人,打了个比方,这种药不是大炮,好细胞恶细胞一块儿轰,这种药是狙击步枪。定点清除癌细胞,所以药价才贵。讲完叹了口气,感慨地说,姐姐非得有个弟弟,有弟弟的姐姐死不了。
向医院定购了进口针剂,交了定金,手里的钱又见了底。乌力天扬走出肿瘤医院。他闻到石头的气味。他伸出手去,摸了摸医院大门口那棵老桉树的树皮。一个退休工人模样的中年人在灯光下吮吸着手指,颤抖着,仿佛要窒息了一般地清点一沓医疗账单。如今科技做了主人。账单全是电脑打印,不用复写纸和圆珠笔了。
乌力天扬不得不给简雨蝉打电话。简雨蝉一听他要借钱就火了。
“乌力天扬,雨槐病成这样,你们乌力家没说给她掏钱治病,你们乌力家就一点儿责任都没有呀?你也就光扛只箱子送到火车站,假模假式的,还有脸向我借钱,我欠你的还是欠你们乌力家的?我算看透你们乌力家的人了……”
蔬菜养殖基地不能拨长途,鲁红军给的大哥大没有开通长途,邮电局的长途电话不好打。乌力天扬看着墙上钟的秒针一下一下走得起劲儿,心里默默计算,两块八、五块六、八块四、十一块二……他不能让简雨蝉打住,得让她说够,说够了他才可能拿到钱。
“没想到你们乌力家这么卑鄙。雨槐她怎么你们乌力家了?她凭什么恐惧?她攻击了谁?她要躲避什么?谁是欺骗者?谁失去了控制?生活的谎言打哪儿来的?她干吗要有负罪感?她究竟在忍受什么?她需要什么暴露练习?医生说,从没见过这样的强迫症案例,她的脑子里全是窗口,到处都是撞入者,她无处可逃,氟伏沙明和帕罗两汀对她根本没有用处……”
乌力天扬知道这个,知道简雨槐满目疮痍,灵魂无处安放,没有任何他妈的治疗对她是有效的。他只是不知道他是不是可以付出长途电话费,是不是可以借到救命的钱。
“我需要钱。多少都行。”乌力天扬用乞求的口气说。
“没有人告诉过你?”沉默了一会儿没说话,简雨蝉让自己平静下来,换了不那么恶毒的口气。
“谁?告诉什么?我保证,一有钱我就还你。”要是不怕吓着对方,乌力天扬会告诉对方,抢银行他也会还上她。
“我已经离开单位了,除了卖房子那笔钱,我的每一分钱都是我丈夫的。他不在乎我和哪个男人上床,但他不会高兴他的钱被任何一个男人花掉。”简雨蝉的口气冷静而残酷,听得出来,她的呼吸有些困难。
“我需要钱。”乌力天扬非常固执,“我不在乎怎么弄到它。”
“你去死吧!”失望极了的简雨蝉在电话那头骂,然后挂断了电话。
乌力天扬付了五十三块二毛钱的电话费,他月薪的十八分之一。一个简单的经济问题,没有癌症治疗费那么复杂。现在他要做的是如何节省开支,不能再从狙击步枪中一颗一颗地往外抠子弹了。他打算在冬天来临之前,关闭一切与外界的联系方式,就像关闭不起任何作用的大门。把风关在外面。灰白色的风。
一看见汪百团手里那卷脏兮兮的钞票,乌力天扬就出了手。汪百团根本禁不住乌力天扬的拳头,人飞了出去,重重地撞在植钵机上。
“你这个该死的没长进的毒贩子!”
汪百团仰身躺在那儿,痛苦地喘着气,爬起来,撑着地站起来,朝门口歪歪斜斜地走去。走了几步,想起手里的那卷钞票,把钞票丢在地上,冲钞票吐了口血唾沫,说:
“找汪大庆要的。高利贷,三分的利。她攒给孩子买钢琴的。要嫌不干净,你自己退去。”
乌力天扬像个傻瓜似的愣在那里,脖颈上的青筋突显着,怎么也下不去。他感到强烈的头晕。
那天晚上,两个人在滠水河边的草地上坐着喝酒。两瓶黄鹤楼,一碟霉千张,一簸箕黄瓜。一群群的蠓虫不断地飞过来,往他们脸上和酒瓶子上扑。他们谁也没有提二十年前发生的事,那支点32的左轮手枪和大军山少管所,也没有提那卷肮脏的钱票。月色中,几只被称作斑鱼狗的翠鸟在河水里忙碌着,黑色的翅膀发出瓦蓝色的暗光。
“百团,等卢美丽的病治好了,你去治眼睛吧。”
汪百团不说话,斜着眼,黄瓜蘸进霉千张汁里,转一个圈,咬一口,再咬一口。
“你治眼睛,我供你,咱们把眼睛治好。”
汪百团伸长脖子,把嘴里的黄瓜咽下去,拎起酒瓶,仰头灌了一口。
“还有,你得成家,成个家了。”
汪百团吸了一口凉气,是被酒杀的。他的半边脸肿着,嘴角的淤血一时半会儿不会消,这使他像是长了三只眼睛。月光下,他那只坏了的眼睛显得非常亮。
“你不能老和野店里的姑娘混。她们有病。你这样,混不了两年就把自己混成一堆烂肉了。”
“谁不脏?谁没有病?”汪百团瞧不起地瞪了乌力天扬一眼。
“我没说她们脏。”乌力天扬解释。
“你不明白她们。她们心眼儿好,从来没有嫌弃过我。”过了好一会儿,汪百团说。
论到乌力天扬不说话了。他在想那些心眼儿好的乡下姑娘。她们有着结实的胳膊和野性十足的眼神,笑起来咧着大嘴,前仰后合。蠓虫找到了规律,飞来飞去的像跳祭祀舞。部落里的情况也会是这样,鹿脯烧熟了,猎鹿人为什么还不回来,他们遇到狼群了吗?
“她们都是些朴实的姑娘。”过了好一会儿,乌力天扬想明白了,承认说。
“好姑娘。”汪百团纠正道。
沁人肺腑的空气中。有一道暖流涌了过来。蝈蝈的叫声在深秋到来之前将是滠水河边最后的生动。
乌力天扬突然笑了,在月光下无声地咧开嘴。他想起了一件别的事。
“记不记得,小时候,咱们看《人体解剖学》的事儿。”
“怎么不记得。你从家里偷出来,把我们召集到防空洞。”汪百团仰头灌了一口酒,头没动,伸长脖子,用那只好眼睛望着天空中的星星,“那个时候,我们最佩服天赫,可你的主义最多,跟他妈星星似的。小时候,多好啊!”
“我是害怕,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别人在哪儿,不知道这个世界安全不安全。我只是想知道这个。”乌力天扬羞涩地笑。“有时候,我在想,我们在什么地方走岔了道儿,没有走回丛林里,所以才没长大。”
汪百团笑了,不知意味着什么,叹了口气。有一段时间他们没再说话,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刚才可能真的会打断你的腿。”
“你做不到。我不会让你打断。”
乌力天扬扭过头来看汪百团。黑夜未必不能看到,白天未必能看到。这一点他没有想到。
“知道为什么?因为没有任何时候像现在这样,让我觉得做人实在。我想死,早不想活了。可我没死,死不了。我活着,能干活儿,有饭吃,有好姑娘睡,还能给卢美丽弄钱,我喜欢这种感觉。跟着你,我觉得踏实,我就这样活着。你呢?”
“什么?”
“为什么回来?你完全可以不回来。”
“错过了。”
“错过什么?”
“你想过没有,这个世界,有多少东西值得我们打心眼儿里敬重——安静地出生、尊严地死去、至死相爱,可是,我们总是错过它们。我们在错过中经历战争、灾荒、动乱、革命、运动。我们说它们是时代赋予我们的,这有多么荒谬。可生命不会在想撒手不管的时候就终止,我们注定了要在荒谬的时代中经历。能怎么办?怎么办也不行,生命它有自己的性子。那么。那就回来,万劫不悔地回来!”
瓶子里最后一点酒见了底,簸箕里还剩下半截黄瓜。汪百团站起来,摇摇晃晃地下了河堤,朝河里走去,他在那里站住,回过头来。
“我不会再胡来,但你也别管我和姑娘们的事。而且,我说出来你别不高兴,你并不适合她们的胃口。”
汪百团衣裳没脱,直接坐进河水里。
乌力天扬从草地上爬起来,脚上的鞋甩到一边,没脱衣裳,摇摇晃晃下了河堤,朝河水深处走去。
第四十章 下到水里当一条鱼
孩子不是简家塞给乌力家的,是乌力图古拉和萨努娅在路上捡的。
孩子在学校惹了祸,用石头把教导主任的脑袋给打开了花。学校让家长去解决问题,简家去不了人,学校就把孩子给送回来了。
简先民的心脏病气得犯了好几次。方红藤只惦记着怎么把药再配回来,根本没有力气追剿小肇事者。简明了正忙着离婚,躲前妻躲得整天不回家。孩子没人管,乐得从家里折腾到外面,有一天在操场的检阅台下睡着了,那晚下雨。人泡在泥水里还呼呼地睡,愣是没被浇醒。
乌力图古拉牵着泥猴似的辨认不出模样的孩子。心疼得直抽搐,站在操场上大骂简家缺德,还歪着半边身子非要去收拾简先民。
碰上那天乌力天扬回家,才把事情解决了。
乌力天扬好些日子没回家,他和汪百团在黄陂承包了百十亩菜地,雇了十几个四川人种菜,让农民工胡纠纠管着,用种菜的收入供卢美丽治病。乌力天扬脑子好使,看着什么菜时兴。什么菜市场上没有,专种什么菜,吩咐不用化肥,用大粪和河泥,不用农药,用草木灰杀虫子,还给菜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村里菜”,市场上很受欢迎,菜价比大棚菜高出两三成。
乌力天扬那天回市里收钱,再去肿瘤医院交钱。顺道回家给老干部们送柿子椒,路上碰上乌力图古拉、萨努娅和孩子。乌力天扬想也没想就说,领回家去吧。
乌力天扬第二天去了寄宿学校,找校方谈孩子的事。学校问乌力天扬,你是孩子什么人?乌力天扬说,算是叔叔吧,来替孩子赔礼,替孩子认罚,该怎么罚就怎么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