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努娅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靠在墙上,再顺着墙壁滑下去,坐到地毯上去……
工程兵第17团奉命打通贵州六盘水山区的一条战备隧道。九营六连三排二班副班长乌力天时,连续七十七个小时战斗在第一线上,没有出隧道。1月2日上午11点,指导员命令三排长把乌力天时拖出隧道,押回营房,让他吃几个元旦剩下的饺子,再睡上几小时。三排长进到作业面,向乌力天时发了火,抢下他手中的钻机,把他押出隧道。走到隧道口,乌力天时发现隧道顶壁正在往下掉碎石渣,他敏感地判断出有问题,就和排长一起大声朝隧道里喊话,要里面的人赶快撤出来。隧道口附近的人听见,跑了出来,可工作面深入隧道上百米,发电机和电钻又处于工作状态,里面的人根本听不见。乌力天时反身往隧道里跑,还没跑到工作面,顶壁坍塌下来,将整个隧道口埋了个严丝合缝。
营救工作持续了六天六夜。
月8日下午4点多钟,四个兵被蒙上眼睛抬出隧道。把乌力天时和另一个兵挖出来又整整花费了一天一夜。乌力天时自腰椎以下被一块重达十九吨的巨石压住,只留下上半身在外面,全身血肉模糊,已经看不出人样儿。在设法撬开那块巨石的时候,乌力天时不断地醒过来,再不断地晕过去。每当醒过来,他都会嘴里流淌着血水,一字一句背诵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抢救他的战友全都被他感动得流下了眼泪。
部队对乌力天时进行了临时抢救,然后将他紧急送往贵阳市。在那里,一个军地联合专家治疗组紧急成立起来,在十五天时间里对乌力天时进行了十一次手术。乌力天时在第二次塌方时被石块击中头部,造成原发性脑干损伤,送到贵阳市医院时呈持续性深度昏迷状态,经抢救脱离了生命危险。他的两条腿因为严重的粉碎性损伤,不具备断肢再植条件,只能截掉断腿,对股骨以下部分做了创面处理。他的腹腔脏器严重损伤,部分脏器坏死,在对坏死部分脏器进行切除后,他的腹腔被安上了一个先进的尼龙术口,以便今后的修复手术用。他的胸、腰、骶段脊髓遭到严重损伤,造成下肢盆腔脏器括约肌功能严重损害,在骶段无任何感觉运动功能保留,属于完全性损害。
不管说什么,萨努娅都在单位里请了假。
疼痛比能够说出来的厉害一百倍、一千倍。很奇怪,那种疼痛不是来自心里,而是来自脐部。有好几次,她都因为来自脐部的尖锐疼痛而窒息过去。乌力图古拉用力拍她的脸,朝她吼,说你醒醒,醒醒。她一直是醒着的,眼仁发呆,一转不转地盯着乌力图古拉,然后把他推开。她不和乌力图古拉说话。她脸上带着一种空茫的、豁出来的、奇怪的笑容对单位革委会的人说,我必须去看我的儿子,你们不让去我也得去,该判刑该枪毙,你们看着办吧。卢美丽说什么也要推掉春节的婚期,跟着萨努娅去贵阳。她说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天垮了,地塌了,你让我怎么幸福呀?她说您都说了我是您的孩子,我要是您的孩子,我就是天时的姐姐,我去看天时,是姐姐看弟弟,有什么错?匡家奶奶抹着泪说,天时那叫忠勇,美丽那叫善良,这样一家人让我们匡家摊上,等于是摊上杨家一门忠良啊!匡志勇难过了一阵子,说好吧,我们再往后推一推,我们只是往后推一推,没有说不结婚,对吧?
“在毛泽东思想的指导下,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大好形势的鼓舞下,在乌力天时同志英勇事迹的激励下……”进入病房前,医院的领导充满激情地向萨努娅介绍情况,“我们已经控制住了乌力天时同志颅内高压和术后感染的难题,把乌力天时同志从死亡线上拉回来了。现在,乌力天时同志的病情已基本稳定,我们可以向您,向英雄的母亲保证,毛泽东思想给了英雄第二次生命,我们坚决维护毛泽东思想在医疗战线和生命史上创造出的这一伟大的奇迹。”
乌力天时躺在洁白的病房里,被绷带绑扎成一个样子奇怪的粽子。萨努娅有好一会儿没有认出儿子,她怎么也不能相信。那个“放”在床上、一动不动、身上插满了无数管子、脑袋肿得比篮球还要大、五官根本分不清楚、身子比七岁的童稚非还要短的人,就是自己人高马大的老三。萨努娅摇晃了一下,要不是卢美丽眼疾手快搀住她,她就倒在儿子的病床前了。
在负责特别护理工作的护士长小张亲切的呼唤下,乌力天时慢慢地睁开眼睛,他的嘴唇动了动,用力地张开,断断续续说:
“这个军队具有……具有一往无前的精神……它要压倒一切敌人……而不能被……不能被敌人所屈服……不论在任何……任何艰难困苦的场合……只要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就要……就要继续战斗下去……”
乌力天时的声音微弱而含混,萨努娅没有听清楚。小张护士长把那句话复述了一遍,萨努娅还是没有明白过来。她不知道儿子在说什么,不明白他说胜利和坚持是什么意思,他已经面目全非了,还要什么样的胜利和坚持?小张护士长拿过一本《毛泽东选集》,飞速翻动,然后她兴奋地宣布:是《论联合政府》,《毛泽东选集》第三卷第1039页!他总是这样,时刻不忘毛主席的话!
乌力天时在十一次手术过程中一直在背诵毛主席语录,在没有手术的情况下他也在默默地背诵着毛主席语录。他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崇高感情感动了所有的医护人员。
“乌力天时同志连梦里都在背诵毛主席的语录。”护士长小张感动地告诉闻讯赶来的军报记者。
“背的是哪一条?”军报记者眼睛一亮,掏出笔记本。
“‘注意团结那些和自己意见不同的同志一道工作,不论在地方或部队里,都应该注意。’还有,‘我们当中还有犯过很大错误的人,不要嫌弃这些人,要准备和他们一道工作。’”小张护士长一点点回忆。
“《党委会的工作方法》第十条,《毛泽东选集》‘第三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部分——我想想,在1333页上面。”军报记者熟练地回忆。他甚至不用翻动红宝书就能说出出处。他就是靠这个才从一名守仓库的士兵当上军报记者的,“你没记错?怎么是这一条?”他怀疑地看着小张护士长,然后恍然大悟。当然是这一条,天时同志在昏迷中还在思考塌方造成的问题,而且他渴望早日回到战斗岗位上去。这正说明,巨石可以砸伤英雄的肉体,却摧毁不了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英雄的战斗意志!
根据上级指示。工程兵第17团开始搜集乌力天时的事迹。一搜集,就让团领导、军报记者、军里和师里的宣传干事们感慨不已:英雄不是凭借脑袋一热,逞一时之勇偶然出来的,英雄是日积月累培养出来的——乌力天时平时就孜孜不倦地苦读毛主席着作,即使工作再苦再累,他也会坚持读毛主席的书。部队在山里施工,发电困难,一般工棚里晚上不供电,乌力天时为了雷打不动地读毛主席着作,就到修理排去借着淬钢钎的炉火读,或者到河边借着月光读,至于帮助战友打洗脚水、夜里起来替战友盖被子的事情,更是举不胜举。
怀着对英雄的崇敬之情,军报记者和宣传干事们经过一个多月对一百多人次的采访和三个多月上百次的改写,终于写出了长篇通讯报道:《青春的赞歌——记毛主席的好战士乌力天时》。
军报记者过分的热情工作让事情出了一点儿差错。为了加强说服力,军报记者希望团里提供乌力天时的日记。团里调查了一下,乌力天时没有日记。军报记者不高兴了,批评团领导不注意搜集英雄学习毛泽东思想的心得体会。军里的宣传干事有经验,把团领导拉到一旁,提示说。乌力天时没记日记,不是他不想记,是他工作忙,只能把日记记在脑子里,融化在血液中。你们可以把乌力天时平时说了什么、想了什么补记下来,抄在一个笔记本上,那就是乌力天时的日记。团领导恍然大悟,立刻组织乌力天时所在连队的干部战士回忆乌力天时说过的话。乌力天时平时说了什么好办,很快搜集了一大堆,可他平时想了什么怎么搜集?谁也不是谁肚子里的蛔虫,想什么谁能知道?团里想到和乌力天时一同分到团里开给养车的魏立宪,他是武汉军区的子弟,平时和乌力天时来往比较多,他应该知道乌力天时平时都想了些什么。团领导把魏立宪找来,耍魏立宪提供乌力天时的有关情况。魏立宪犹豫了老半天,表示自己本来不想说,天时都被砸成肉饼了,说了不道德,可政委叮嘱关键时刻看表现,要不说团里肯定不让今年入党,要那样,他爸非熊死他不可。魏立宪就把乌力天时的事情说了。
至少一年前,乌力天时的情绪就不好,老是背着人唉声叹气。魏立宪问过他,才知道一年前他跟车去师部拉材料,到师部招待所找武汉警备区的子弟吴光荣玩,吴光荣告诉乌力天时,他接到的报平安的家信都是假的,他父亲和母亲早就给挂起来了,正在接受审查。乌力天时回到团里心情变得很坏,他特别害怕父母被审查出什么来,要那样,不要说他在部队上待不下去,复员都不好找工作,前途都没了。乌力天时不敢和别人讲这件事,那以后老翻毛主席着作,想在毛主席着作里找找有没有说他爸爸妈妈事儿的话。有一次,魏立宪到连里来找乌力天时玩,乌力天时突然说,毛主席的书我读了好几遍,先觉得吧,往敌我矛盾里说的那些话,没有一条和我爸我妈挨边儿,可再想想,好像吧,那些话又条条都在说我爸我妈,你说怪不怪?魏立宪当时还安慰乌力天时,说没事儿琢磨这个干吗,敌我矛盾多了,不行拉倒,最多复员回家,找不着工作在家待着,有什么大不了的。乌力天时发了好一会儿愣,红了眼圈,说我和我家别的孩子不一样。我家孩子多,我是让我爸扔出来的。现在我爸我妈这样儿,我要再被处理回家,没给我爸我妈省心,反而成了他们的包袱,他们会更难受。魏立宪说,别扯了,要扔往孤儿院扔,没说往部队上扔的。乌力天时说,那要分怎么扔。我出来的时候我妈不在家。我爸没跟我谈过,可我知道他为什么送我到部队。我大哥牺牲了,部队里没有他的孩子了,我得替他顶上。过了一会儿又说,要这样,还不如死了算了,死了起码不给我爸丢脸。
团领导一听就愣在那儿了,醒过神儿来就说魏立宪,你胡扯什么?照你的说法乌力天时是自己找死?你就这样要求入党?要不是让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乌力天时能有那么大的勇敢,那么硬的骨头?十九吨重,压在你身上试试?团领导当时就给魏立宪封了口。叫他到此为止,不许出去乱说,人撵到团后勤去洗车,吩咐团里的宣传干部,魏立宪的话一个字儿也别记,别人的话,没用的去掉,有用的留下,适当润色,交上去。
乌力天时被转到部队医院接受治疗,并且做了尽可能的康复努力。因为永久性截瘫的形成和半植物生存状态。他将终身不能再坐起来。装假肢对于他已没有丝毫意义。同时,脑干严重受损,导致严重的意识和思维障碍,他已经不能正常思维,他已经没有了任何记忆。
萨努娅两次往返贵阳,看望儿子。
乌力天时认不出萨努娅。她叫他,他瞪着眼睛茫然地看着她,不理她。她和他说话,他有时候不说,有时候咕哝两句,声音根本不像是人发出来的,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为了有更多机会照顾儿子,不再为去贵阳看望儿子反复哀求单位革委会,萨努娅向部队提出,乌力天时不能再工作和正常生活了,希望部队能把他送回武汉,在荣军疗养院疗养。谁知乌力图古拉却不让把儿子送到荣军疗养院去,要把他接回家里。
乌力天时回家,给他的兄弟姊妹带来巨大震动。乌力天时不光截了肢、成了半个人,躺在担架上一动不动,还傻了,不认识人,不和人说话。他的兄弟姊妹们看见他的样子全都吓坏了。葛军机脸色苍白,一直咬着嘴唇,在替乌力天时送盂盆进房间时,手抖得厉害。乌力天赫铁钉似的钉在那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的三哥。脸上有一种吓人的神情,让人觉得不是他三哥的样子让人害怕,而是他的样子让人害怕。乌力天扬楼上楼下地跑,撞了护送乌力天时回家的小张护士长,又撞了抱枕头上来的卢美丽,在萨努娅要他们兄妹都去问候他们的三哥,摸摸三哥的手的时候,他害怕得闭上眼睛,瞎子摸象似的往前移,结果摸错了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