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阴坏她就缩回手,起身走到屋子当中,在那里站住。屋子里沉默了。她在调整她的情绪,而他绷着面子,有些忐忑不安,但不肯投降。时间不早了,孩子们都睡了,你也去洗吧。过了一会儿,她打破沉寂,捋了捋额前的散发,弯下腰,去收拾一地的玩具。明天一大早还得送孩子去幼儿园呢。她说。
“嘿嘿,”乌力图古拉不好意思地扯了扯身后那床单人被子。对他来说,那床被子小得就像一件遮不住肚脐的单褂子,“我睡哪儿?我是说,我……我们,怎么睡?”
萨努娅停下来,明白过来为什么他一直坐在那儿。屋里又静了。她看他。他坐在那儿,莫名其妙地傻笑着。浑身像是捆满了蒺藜,不安地动来动去,样子有些紧张。她想,她很生气,她一点儿也不想委屈自己,说她不生他的气。而且,她是一只有针刺的大黄蜂,当然可以,并且有能力理直气壮地去刺惹它生气的河马。但是,她把河马怎么样了呢?能把河马怎么样呢?就算她能怎么样,她刺伤了谁?会刺伤谁?会刺伤吗?
“地板抹过,是干净的。”她到底说服了自己,放下手中的玩具,朝衣柜走去,打开柜门,抱出被褥,把褥子铺在地板上,再把床上的那床褥子抱过来,挨着铺好。现在,那是一张十分舒坦的双人床了。她双膝着地跪在那里,抻着床单,再将枕头拍拍松,然后抬起头,奇怪地看着一旁不断咽着唾沫的乌力图古拉。
“干吗愣着?你不能过来帮我一下?是我一个人睡吗?”
熄灯之后有片刻的沉寂。四周静静的。潮湿的海水味被夜风带进屋内,渔火在远处魔眼般闪烁着,让人感到有什么事情会发生。乌力图古拉不安地在萨努娅身边翻动着身子,就像一条渴望潜回水中去的巨大的海洋动物。萨努娅能听见乌力图古拉身上的鳞片干渴的破碎声,还有他苦恼的呼吸声。但她没有动。有些陌生了,有些下意识的拒绝。她不知道该不该走向海滩。
乌力图古拉坐了起来。海浪声传过来,哗——哗——萨努娅闻到了强烈的海葵味,肺叶被猛烈地冲开。他在黑暗中看着她,缓慢地朝她伛下高大的身子。
她想,他回来了,他活着,没有死。她想,他回来有多好啊!活着有多好啊!没有死有多好啊!她想,她不能被他战胜。也不能被自己战胜,如果他是一头露脊鲸,她就是一条抹香鲸,因为他在,他还活着,她应该感激,感激她没有失去他。她这么想了,就有什么东西从她两胁下快速地生长出来。是胸鳍。于是,当他再一次高高跃出海面的时候,她接住了他,随他一同跌入海中。
海水溅起来,她感觉到他在向她贴近,她不易觉察地扭动了两下身子,暗示他,她不会被他撇下,她会在更远的地方跟上他。
他再度靠近她,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她感到了窒息,感到肺部快要爆炸。她知道他要她死在海底。她想。那又怎么样呢?那就死吧,她愿意这样死去!
整个黑夜,海水都在房间里涌动着。风没有寻找到他们,月光也没有寻找到他们,没有人知道那间狭窄的房间是怎么成为一片海洋的,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乌力图古拉把自己当成家庭主男,整天围着老婆孩子转。他把合体的制服脱下来,只穿一件衬衫,牵着老二去托儿所,送萨努娅去上班,在街口接放学回家的莫力扎;他拎着菜篮去菜市里买菜,回家把袖口绾得高高的,围上萨努娅的围裙,洗切烹饪,为老婆和孩子做烤羊腿、辣白菜、酱地梨、菽面窝头;他还能用奶粉和鲜奶魔术师一般做出味道可口的酸奶来,令萨努娅惊喜过望。
“喂,别表扬我,”乌力图古拉伸出一只裹着菽面粉的手指头警告萨努娅,“我这个人一身优点,就这一个缺点,一表扬我就上房——我会做一桌满汉全席出来。”
“请您别拿手指妈妈,”莫力扎不满地批评乌力图古拉,“那样不礼貌。”
乌力图古拉和萨努娅相视一眼,哈哈大笑,把莫力扎笑得摸不着头脑。莫力扎想,他们怎么啦?难道他们是一年级的小学生,不知道什么是礼貌吗?
一个重要的问题是,得给老二取名字。萨努娅一直没给老二取名字。小名倒是取了一个,叫果子。萨努娅一直等着乌力图古拉回来给儿子取大名。你总不能下了种子,连收割的事情也不操心,到头来,连果子叫什么也不管吧?萨努娅就是这么想的。
给老二取名字这件事情,乌力图古拉十分上心,整天皱着眉头,嘴里嘟嘟囔囔的,琢磨着儿子的名字。我看,就叫冈巴尔吧。憋了好几天,名字终于想了出来。
“老二叫冈巴尔,老三呢,老四呢,五六七八呢?”萨努娅没有对“冈巴尔”这个名字评头论足,只是拿漂亮的眼睛瞟着乌力图古拉,问他。
乌力图古拉没有想过这个。他不是一个爱幻想的人,不操老二之后乱七八糟的心,但是,既然萨努娅问起了这件事,他不能不考虑。
“老三叫嘎仁钦,”乌力图古拉认真地想了想,掰着粗粗的指头说,“老四叫察干巴拉,老五叫图力多,老六……”
“喂,这算什么呀!”萨努娅再也忍不住,脸蛋儿涨得通红,冲着乌力图古拉大声喊叫,“就算你种子好,你一个人急得干瞪眼也生不下来!”
“我没说我生,”乌力图古拉瞪了一双无辜的骆驼眼睛看萨努娅,不明白萨努娅发的是哪门子火,“当然是你生。我种你生,你生我取名字,不是这样分工的吗?”
“你,你是一只揣不进口袋里的臭脚!”眼见乌力图古拉油盐不进,萨努娅恼怒地从他手中夺过老二,“儿子也好,女儿也好,既然不是你一个人的,就不能光取蒙古人的名字,也应该取鞑靼人的名字!”
乌力图古拉这才恍然大悟。萨努娅要他给孩子取名字,等他给孩子取名字,问他老二之后如何取名字,陷阱原来在这里呀。
“这样吧,”乌力图古拉从萨努娅怀里夺回老二,肉蛋蛋似的抱紧,挠着脑袋和萨努娅商量,“这头一个儿子,咱们取蒙古人的名字;下一个儿子,咱们按你喜欢的取,奇--书∧网取鞑靼人的名字,这样谁也不吃亏。”
“你打算生几个?”萨努娅不接乌力图古拉的茬儿,问乌力图古拉,“是生两个就打住,还是继续往下生?”
乌力图古拉斩钉截铁地说,“你什么也别想,只管往下生,生他个天翻地覆再说!”
“天翻地覆是多少?”萨努娅不依不饶,“究竟是多少?”
“不管有多少,”乌力图占拉不让萨努娅拿住,肯定地说,“有多少算多少!”
“问题就在这儿。”萨努娅抓住乌力图古拉的破绽,扬扬得意地反驳,“咱俩又不是机器,逢双打住,逢单继续。要是生下单数,那单下的一个怎么取名?”
乌力图古拉愣住了。他发现自己不光中了萨努娅的埋伏,而且是中了很深的埋伏。生孩子的事儿和打仗一样,仗打成什么样,不到战斗结束谁也估不住。要是任着性子往下生,谁能保证一树的柿子摇下来,落地的一定是双数?那单下的一个怎么取名?取谁的名都不好,都有闹宗派的可能,都有闹分裂的可能,这就不是生孩子的初衷了。
乌力图古拉毕竟是军事干部,有战斗经验,这种遇到埋伏的事情难不倒他。他很快拿出一套方案:既然他们的家庭是民族大团结、国际大团结,索性连孩子的名字也大团结,把父母两个民族的名字拆掰着都带上。比如,老二叫乌力冈巴尔·列普两,以后生下的孩子照葫芦画瓢,都这样。
萨努娅正喝着水,听了乌力图古拉的话,扑哧一声把嘴里的水喷出来,呛得连声咳嗽,差点儿没笑闪了腰。
萨努娅笑过以后,揩去脸上笑出的泪水,严肃地向乌力图古拉建议,他俩都是革命者,他俩的生命属于革命,由他俩生命延续下来的孩子,也应该属于革命;既然如此,那就索性抛弃掉私利,做个彻头彻尾的革命者,不管今后生多少儿子和女儿,都给取汉族人的名字,让孩子们从小就融入到世界革命的大氛围里去。
萨努娅的建议大气得很,大气得乌力图古拉眼珠子一亮,认定不光在莫力扎和他死去的娘的问题上,萨努娅的觉悟比他高,就是在她自己生的孩子这个问题上,她的觉悟也比他高。乌力图古拉二话没说,一口同意了萨努娅的建议。
这一回,两个人的意见出奇地一致,脑袋凑脑袋,和和美美地商量,给老二取了个汉族名字叫“天时”。不光如此,乌力图古拉做主,连老大的名字也改过来,不叫莫力扎,叫“天健”。当然,“天时”不能就叫“天时”,“天健”也不能就叫“天健”,比如“瓜”不能就叫“瓜”,得说是“南瓜”还是“冬瓜”。汉族人有姓复姓的,萨努娅就提议,把乌力图古拉的名字拆散,孩子就姓“乌力”,这也叫革命。
“咱们教育教育汉族同志。咱们不搞二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儿。”乌力图古拉深深地叹息一声,把萨努娅一把搂过来,搂进怀里,深情地搓揉着。
半个月的假期结束之后,乌力图古拉从广州回到北京。他在北京接到新的任务,去一所军事院校学习。半年后,乌力图古拉以优异成绩毕业,和一批高级军官一起前往苏联,去伏龙芝军事学院学习一年。以后的几年,乌力图古拉不断接到调令,从东到西,从南到北,足迹几乎踏遍整个中国,始终没有安定下来。
乌力图古拉安定不下来,萨努姗就没法儿安定。乌力图古拉在苏联学习的时候,萨努娅在广州生下了她的第二胎,是个男孩儿,取名乌力天赫。萨努娅自己有工作,又带着三个儿子,总不能跟着风跑一阵儿,再跟着云彩飘一阵儿。所以,萨努娅一直留在广州没挪窝儿,和乌力图古拉牛郎织女,过着两地分居的夫妻生活。
这期间,乌力图古拉托人找到了老战友葛昌南的儿子葛军机。
年冬天,葛昌南在益阳剿匪,行军时遇到塌方,连人带马给石头砸进了沅江。几十名士兵跟着葛昌南往江里跳,扎进冰冷的沅江去捞人,一条江水给搅混了,捞上来一副结了冰的马鞍子,还有一顶只剩下篾架的斗笠,人和马都给湍急的江水卷得没了影儿。
部队把葛昌南牺牲的消息通知给在邵阳搞土改的叶至珍。谁知消息还没有送到,叶至珍就在下乡途中被土匪捉住,剁掉手指脚趾,割掉乳房,开膛破肚,大卸八块,活活杀死在一块稻田里,一缕清魂追随丈夫而去。
军机是叶至珍牺牲前九个月生下的。她工作忙,顾不上,把孩子寄养在保育院。葛昌南和叶至珍牺牲后,军机没人探望,被一个保育员偷偷领出保育院,卖给了一个江湖郎中。那个江湖郎中上街撂地摊时,让军机做引子,当着众人面,先把他的胳膊腿卸掉,霜打嫩丝瓜似的挂着,再绕场子吆喝一圈,冲他喷口药水,变魔术似的嘁哩喀喳将小胳膊小腿还原,博得场边看客一阵喝彩。即使膏药卖不出去,善良的妇女们也总会在疼得哭不出声来的孩子面前丢下几个铜子儿。
乌力图古拉听说后,发狠地寻找军机。功夫不负有心入,几年后,终于在贵阳找到了。找是简先民给找到的。简先民从朝鲜回国后分到国防部门工作,他去贵阳检查工作,顺带着让人陪着上街找流浪孩子,凡是流浪孩子都抓住问问,这一查一问,还真在打场子卖艺的江湖郎中身边找到了葛军机。简先民在电话里欣喜地给乌力图古拉汇报,说孩子肯定是葛政委的孩子,没落下残疾,只是见人就躲,而且又黑又瘦,看不出人形了。乌力图古拉牙咬得嘎巴响,问简先民,那个保育员和江湖郎中杀掉没有?简先民说没有,保育员事发过后逃掉了,找不着人,江湖郎中手上没有命案,审了一下,放了。乌力图古拉冲着电话吼,你把人抓回来,头砍掉,再踢上两百圈,要不咱们的关系就算完!说罢咔嚓一声撂下电话。简先民在电话线那一头直摇脑袋,心想,这个乌力图古拉,当人头是羊头,想剁就剁,想踢就踢呀?
乌力图古拉撂了简先民的电话,又给广州拨电话,在电话里告诉萨努娅,老葛和小叶的骨血找到了,已经让简先民托人往广州送了,嘱咐萨努娅认准人,别出差错。
“我和老葛一个身子两颗头,老葛走了,小叶也走了,孩子命苦,不能让他没着落。从今往后,我就是孩子的爹,你就是孩子的妈,这孩子,我们养。”乌力图古拉又和萨努娅商量了一下军机的事情,连给他喝牛奶的事都没忘,这么说了半天,才放下电话。
自从找到军机后,乌力图古拉有一段时间着了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