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与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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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与昼- 第8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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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身体很健康。”    
    成猛摆了一下手,“健康也不是正午的太阳了。”说完,他的目光又有些恍惚。


下卷:第六部分用人要德才兼备

    ……他与萧觉站在家乡的青牛山上,看着太阳在西面地平线上火红地、一点点地沉下去。太阳是慈和的。整整一个白天,它照耀了大地,它把光和热都洒在了万物上,万物欣欣向荣,它却疲倦了,它带着微笑安详地看着大地。田野上是金黄色的稻子,是一坡坡绿草,是一片片树林,是荡荡漾漾在天边流动的大江。太阳慈和地微笑着:我累了,我就要离开你们去了,你们会记得我,然而我并不需要你们记住我,我只是走完了自己的路程而已,我的心还是温和的,我对大地还有感情。太阳终于下沉了,半天红霞,田野一片宁静……    
    萧觉又目光迟滞地走进客厅。    
    “还没吃药?”成猛看了看她。    
    萧觉慢慢伸出手来,手里有两个药瓶。    
    成猛接过药瓶,亲自倒出药片,数了数,走过去拿起茶杯。小安上去要接过来帮着倒水。成猛摇了摇手:“我来。”小安停住了手,他刚才的动作不过是本能的反应。他知道:只有成猛亲自倒水拿药,萧觉才会吃。成猛倒了水,试试水温,然后一手拿药一手端水,一起递给萧觉:“吃药吧。”    
    这位权力很大的人物此时是个最善良的老人。    
    萧觉听从地吃了药。    
    “爷爷,雨停了,雨快停了。”小军军从里面跑进客厅来。外面的暴雨转瞬间变得淅淅沥沥,似乎要停了,天也开始晴亮起来。    
    “我该走了。”顾恒站起身,准备告辞。    
    “回去以后多培养几个年轻人,这是当前最重要的。”成猛边送客边说道。    
    “是。”    
    “噢,”成猛突然想起点什么,“那个古陵县的县委书记的问题查清楚了没有?”    
    “我正准备再深入了解一下。”顾恒连忙回答。显然,成猛也看到那份“内参”了。    
    “没搞清楚怎么就在报纸上宣传起来了?”    
    “他的一般情况我清楚,有魄力,有能力……”    
    “政治品质怎么样?”成猛略有些不满地打断了顾恒的话,“小安,你对他不是有些了解吗?”    
    一直跟在身后的安晋玉此时看着成猛,一脸诚实的表情,内心却在飞快地盘算,考虑该如何回答。“我接触过两次……别的情况不太清楚,只感觉……他对‘文化大革命’的看法好像……还有一些保留。”安晋玉谨慎地答道。    
    对“文化大革命”态度暧昧,是成猛最反感的。“用人要德才兼备,德是第一位的嘛。”他对顾恒说,“当然,情况还需要进一步调查了解。”    
    他并不知道安晋玉对李向南才能怀有的嫉妒。    
    顾恒不便于再解释什么了。关于李向南的问题似乎已成定局了?他眼前不禁浮现出李向南这个年轻人的形象。这位有才华、努力进取的年轻人在一瞬间就被一个“更大的力量”决定了一生的命运?仅仅是因为成猛身边年轻秘书的一句话?    
    不要紧,他明天就要找李向南谈,事情会搞清楚的。倘若李向南是个德才兼备的人才,现在的形势下是绝不会被埋没的。    
    小军军正呆呆地站在水汪汪的院中。    
    “怎么了,军军?”成猛问。    
    “爷爷你看,我修了半天,被雨一下就冲坏了。”军军手指地下噘着嘴,难过得快哭了。小军军建造的蚂蚁世界被暴雨冲得一点痕迹都看不见了。    
    “你修了半天,叫雨水一下冲光了,就难过了?那蚂蚁不知劳动了多少天才掏好的洞,不是叫你一下就挖坏了?”成猛哄劝道。    
    “我比蚂蚁大,雨水比我大,是吗?”


下卷:第六部分没精力去承受额外的感情负担

    一群生气勃勃的年轻人准备在景山上召开“中国大趋势与我们怎么办”讨论会,现在正站在市中心制高点的亭子里,俯瞰着北京城。    
    “咱们先观一观景吧,感受一下历史与现实。”不知是谁这样提议道。    
    将近七点钟的夏日傍晚,北京城披着一种说不出的神思悠悠的色调。夕阳已沉入西山,西边天弥漫着黯红的、溶着黛色的晚霞。整个京城被灰蒙蒙的雾霭和橘红的光亮笼罩着,融融的倦怠中含着繁闹。景山对面,在楼厦林立、街道纵横的现代化城市中央,是金碧辉煌的紫禁城。这是北京的中心。南北中轴线上,由南及北,由远及近,可以隐约看见前门——正阳门,然后是天安门,端门,午门,太和门,太和殿,一直下来,是紫禁城的北门,然后是他们站立的这座景山上的万春亭。    
    紫禁城——这座世界上现存的最大皇宫——凝固着红色与金色,雄伟方正、肃穆森严。上万间宫、殿组成的庞大建筑群浮荡着一种幽深莫测的雾岚,令人想到东方古国几千年的巨大历史。    
    他,李向南,俯瞰着这一切,能感到此刻那种俯瞰天下时常有的开阔胸怀和宏大气魄。一瞬间,他用一种旁观的角度“观察”了一下自己与同伴们,突然又感到:临空站在这高度上,脱离着地面,被高空的风吹着,他们是太渺小了。是悬在空中的一小撮沙粒。只有走下山去,沉入这广大社会中,他们才能延伸自己的手脚,放大自己的脑力。只有依靠社会本身的巨大杠杆,他们的力量才能撬动点儿历史……    
    此刻站在自己身边的小莉,咖啡色连衣裙已经干了,周身又洋溢着动人的气息。然而,现在他完全能抑制自己的冲动,因为此时这个世界不仅是他和她,现在他立身于一群生气蓬勃的青年思想家之中,他准备在这场讨论中开展一个漂亮行动。面对京都全景,他有着一种要指点江山的豪迈感。人是社会性动物,毕竟要有点社会性理想。他始终以改造社会、推动历史为己任。女人、爱情终归是其次的。要女人,要爱情,也要配合事业。他想到林虹。    
    “你怎么来了?”刚才看着林虹与十几个人一起说说笑笑上山来,他没有理睬小莉的脸色,上前两步招呼着。    
    “是他硬拉我来的。”林虹指着身旁的范丹林说道,“我也想听听你们的讨论。”她用力登完最后几步,喘吁吁地站在他面前。    
    此刻,她明朗大方,和昨晚车站上判若两人。    
    他和范丹林打了招呼。他认识范丹林。对于这号活跃人物,北京并不算大。他在相视中感到了范丹林那男性有力的目光。范丹林同林虹一起来的,对林虹便似乎有了一种类似保护者的责任和特殊权力。    
    他感到了自己内心受到的刺激。林虹与范丹林的随意谈笑就让他受到刺激。林虹顿时显得更漂亮了。一瞬间他明白了:自己在爱情上的抉择再也不能犹豫拖延了。同在政治上一样,既需要深思熟虑的慎重,也需要当机立断的胆魄。    
    是林虹还是小莉,这次在北京必须做出抉择。或者都不是,是其他某个女性,也该有所决定。三十而立,成家立业,都不能再拖了。他既不该失去应该得到的,也没精力去承受额外的感情负担……    
    这时,有人招呼讨论会开始了。    
    他,商易,一个很怪的名字,常常让人开玩笑“商议(易)、商议(易)。”这时转过身来,向大家招呼道:“怎么着,咱们是不是开始?本人商易现在和你们大家商议商议。”大家全笑了,四下散开,在亭子四周围圈坐下。有人还掏出面包大嚼起来。“谁先开始?咱们可就开一个小时会啊,抓紧时间。是自告奋勇呢,还是让我点名儿?”商易依然笑呵呵说道。他中等身材,宽肩,手长,腿有些偏短,额头很大,鹰钩鼻。目光鹰一样锐利。照理他的相貌会给人阴险的印象,但因为他永远在扮演大大咧咧的角色,所以反而让人觉得可亲。他在农村插过队,现在中央的一个政策研究机构任职,借工作之便,“手伸四处”,联络八方,北京没有他伸不到的触角。大家都戏谑地称他为“联络官”、“盟主”、“信息中枢”,背后也有人称他为“思想二道贩子”、“说家”。他并没有多少自己的思想,但他善于把所有人的思想都收罗来,变为己有,而且转手又“贩”出去。用他自己的话说:他生来就是为着不停地说话的,是为着从早到晚和各种人聚会的。上瘾。北京思想活跃的年轻人没有人不知道他。谁也不太尊敬他,谁也不轻视他。很多时候,大家都需要他。    
    譬如,今天这“景山讨论会”就是他牵头召集的。他绝非公认的思想领袖,但唯有他和各“思想集团”都有着直接联系。    
    现在,各“思想集团”都簇拥着他们各自的领袖坐在四面。    
    亭子东面的这六七个人,有男也有女,一股子学究气,这是现在很有名气的“百科全书派”;南面这一团,为首的是个神情严谨的中年人(这是讨论会中唯一的中年人),叫许哲生,垂着皱纹深刻的额头,似乎总在苦思苦想,这群人被称为“改革先锋派”,许哲生及其同伴们是中国农业改革的先行者;西面这一群,以范丹林为首的,是一群年轻的经济学家,人们称他们为“经济智囊团”;北面,就是商易和李向南为核心的这群人了,差不多都当着“官”,或经理,或厂长,或县委书记,或政策研究人员,他们被称为“改革稳健派”。当然,人们是自然而然坐成这样的,也并不很分明。还有许多较小的“思想集团”和个人,或散落于大群中,或三两一伙地簇集在亭子四角,处于四大集团间的“接合部”、“边缘地带”。


下卷:第六部分经常遇到这种令人难堪的失望

    人们纷纷点着了烟。商易也掏出烟点着,猛吸了一口:“怎么着,又是三十秒冷场?这惯例就破不了?”他嘻嘻哈哈地说道,“关于大趋势,咱们讨论过,关于怎么办,诸位更是天天在研究,今天把大伙儿约到一块儿,是要正面接触一下。你们不讲,我可要开始了,我一张嘴,可就跑马收不住缰了。”    
    众人笑了,他也笑了。他太明白这种冷场是因为什么了,人人都在认真地考虑发表一个像样的演讲,神经便都板住了。他才不会这样煞有介事呢。他是走到哪儿就说到哪儿。人们相互之间不很熟,恰恰给了他一个特殊地位:中心的地位,联络各方的地位,因而也是一个组织者、领导者的地位。他心中掠过一个思想:领导者,有时不过是因为处在一个中心的联络者的位置上而已。    
    他很满意自己此刻所处的位置。为了这种位置,他可以热心地做很多事,白天黑夜地张罗,累死都不要紧。但为了抵御别人侵占这种位置,他也时常有些狭隘的考虑。    
    她,张抗美,很认真地开口了。“我提个议……”她说。她长得不好看,满脸雀斑,又矮又小,像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实际上她已经快三十岁了,而且在北京颇有知名度。她的几篇关于爱情婚姻的洋洋万言曾引起广泛反响。人们很难把她的相貌与她那笔锋犀利的论文统一起来。她与丈夫都是研究物理学的,丈夫已去美国留学,她也将出国。她明明知道那些初次见到她的人会因为她的相貌感到失望,她经常遇到这种令人难堪的失望,噢,你就是张抗美?她知道,此刻有人正在交头接耳地议论:“她就是张抗美?”她不在乎。她就是她。她是勇敢的,无所顾忌的,就像她的文章一样。要生活得幸福,首先要生活得勇敢。她坦然地笑了笑,接着说道:“咱们的讨论会最好采取走马灯和辩论相结合的方法。”    
    “什么?”人们都不懂了。    
    “走马灯,就是转着圈,每个人都简单扼要地发个两三分钟的言,这个言应该是你的思想宣言。但每人发布自己的思想纲领时,又不要互不相干,要和前面发言者的不同观点展开辩论。这就是和辩论相结合。概括起来就是:发表宣言的同时进行实质性辩论,在辩论的过程中一定要讲出自己的宣言。最后,人人都转圈讲过话了,我们就能在已经展开的思想面积上找到中心的争论,在那里发现有价值的东西。”    
    她的方案太卓越了。不愧为张抗美。她不是难看的小姑娘。她与她的方案都站立住了。    
    “我打头炮吧。”他,焦莽安,一个不足二百人的水泵厂厂长。胖而且壮,粗脖颈上一颗又圆又大的脑袋,已经开始秃顶,脸色红润,浓眉大眼,一股子热乎乎的憨厚劲儿。“你说完,我给你补充吧。”她,叶枫,焦莽安的妻子,是大学的经济系讲师,一个苗条干练的女人,紧挨他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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