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山又接着对吴冬讲道:“所以,下棋一定要有清醒的战略眼光,不能顾此失彼,进攻时忘了防守;正面作战时,忘了保护两侧……”
“爸,您这套空理论也不太管用。您的那套棋路就呆板,开局总是万变不离其宗地跳马,凭这一条,您就不符合战术要灵活多变的要求。”
“不服气,你来试试?”李海山瞪着儿子,“这不是什么空理论。下棋和搞军事、搞政治一样,要凭身经百战的多年经验。”
“我下不过您。等我哥回来,让他和您下。保证把您这老一套打得稀巴烂。”
“你哥?哼,他连古陵县这盘棋都下不好呢。”
院里门铃响了。
上卷:第一部分一种权柄在握的雄心
“我的老兄,你说的可不是真话。”顾恒摆着手谈笑风生地从客厅的沙发上站起来,踏着地毯走了两步,站住了。高大魁伟,一米八的个子,脚踏在松软的地毯上,自己也能感到自身躯体的重量。秃顶,额头很宽很高,形成一个与眉下脸部面积几乎相等的大长脑门,在灯下油光发亮。脸是红润的,两眼神采奕奕。与体魄相应,嗓门也相当洪亮。不过这是在北京,不是在省里。若在省里,他往起站的姿态会更有气派,身材会显得更魁伟,摆手会更随便,说笑的声音会更加洪亮。
他在那儿是一省之长,在北京便不一样了。人人都要适应环境。
“怎么不是真话?现在部队确实情绪很大。对好多政策就是不理解,从下到上呼声很强烈。”用手指连连敲着茶几说这话的是顾恒的老战友雷邦,某大军区的部长。他相貌清癯,神情严峻。旁边的沙发上,规规矩矩坐着一个二十七八的年轻军人,一张娃娃脸,这是他的儿子雷小光。
“这个是真话。对农业政策骂娘,对开放政策不满,都大有人在,而且可能比你说的还严重——这都不假。我是说你后面的话。”顾恒打开落地电扇,双手捏起衬衫抖着,让风吹着自己发胖的身体。
“后面我说什么了?噢,我就说了这一阵又传说着要解散基建工程兵。”
“不是解散吧,是归地方——我说的还不是你这个话。”
“就算是归地方,换种说法吧。我接触了几个老战友,情绪大得很。这不是小光,他也在基建工程兵,他知道。穿着军装是搞工程,脱了军装还是搞工程,这种改革有什么意义?也许越改革越坏事。”
“要坏事,不合算,再改回去嘛。”
“还没折腾够?”
“大的学费不准备付了,小的学费还要准备付。个把问题有点乱子,没什么了不起。”
“弄不好,政局会不稳的。”
“有什么不稳?那你就缺乏政治家眼光。只要经济搞上去,农民一年年好过,工人隔一两年长几块钱工资,军队待遇有改善,军装也质地好点儿、漂亮点儿,再有人发牢骚,中国也出不了什么大乱子。再加上一条,外交上不出大差错,就满行了。”顾恒摆着手说道。他能感到自己甩动的胳膊很有份量,胸中升起一种权柄在握的雄心。
“现在很多人担心。”
“有你吗?”
“我不是说我。”
“这就不是真话。自己的想法要借着别人的名义来说,这是一大虚假。是政治上最常用的戏法。”顾恒笑了笑,俯视着雷邦,“我这话你能接受得了吗?”
“我是对政局有点儿担心。”
“因为什么?”
“考虑国家前途。”
“我看这又不是真话啰,你担心的主要是自己的地位,取消终身制,要年轻化、知识化,这对你有威胁呀。”
“我没想那么多。”
“那可保不住,哪个人说话不把最真实的东西加以掩盖?”
“你也掩盖?”雷邦有些悻然地反问。
“当然有时也这样。人要什么场合都百分之百说真话,天下也会乱套的。不过,我现在想和你说真话,所以我要求对等。你不说真话,我就揭露你。”顾恒指着雷邦,摆出一副认真的样子,“你想想就会承认,我不会冤枉你。人有时候不一定自觉地骗人,有时候连自己也会骗的。”
“和你真没法说。”
“看来你否认不了啦。”顾恒笑了,“老兄,在我这儿来虚假的是通不过的。本人善于辨别真假,一生都在练这个本事。你看见墙上挂的这个横幅没有?那是本人的座右铭。”
一条很大的横幅,雪白的宣纸上四个古朴苍劲的大字:难眩以伪
“什么叫难眩以伪,念着别嘴,理解不了。”雷邦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嚓地划着火柴,点着了烟斗。
“这还理解不了,那你更得小心被淘汰了。”顾恒挥了一下手,在对面沙发上仰身坐下,“你看过《纲鉴易知录》吗?”
“没有。”
“这四个字是我从《纲鉴易知录》上找来的。这本来是说曹操的。”
“曹操?哼。”
上卷:第一部分唐宗宋祖,稍逊风骚
“你别看不起曹操,那是个全才。‘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他们都不及曹操全才。《纲鉴易知录》中对曹操的评价就很高,我非常欣赏其中一段话,我背给你听听。”顾恒站起来,一边慢慢在地毯上来回踱着,一边抑扬顿挫地背诵起来:“操知人善察,难眩以伪。识拔奇才,不拘微贱,随能任使,皆获其用。与敌对阵,意态安闲,如不欲战;及决机乘胜,气势盈溢。勋劳宜赏,不吝千金;无功妄施,分毫不与。用法峻急,有犯必戮,或对之涕泣,然终无所赦。雅性节俭,不好华丽。故能芟刈群雄,几平海内……”他站住了,“听见了吧,‘知人善察,难眩以伪’,‘随能任使,皆获其用’。做到这两句话,很不容易啊。”
“老顾,你快看看谁来了?”随着门厅里一阵喧闹,顾恒的妻子景立贞推门进来了。顾恒转头一看,四五个面孔黝黑的农民有些拘束地站在门厅里,脸上挂着不自然的笑。“是你们啊。”顾恒眼睛一亮,立刻热情地招呼,“快,快进来。这可是远客。来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雷邦、雷部长,我的老战友。这几个是我文化革命中到江西插队时村里的老乡——应该叫老表,是吧?哈哈哈。”
乍一走进这豪华典雅的客厅,又面对着顾恒、雷邦,几个农民都有些拘谨,他们慌乱地伸出粗茧干裂的手。“来来,坐下,都坐下。”顾恒一个个招呼着,“立贞,准备弄饭吃吧。多弄几个菜。老雷也在这儿吃,一块儿听听他们农村的情况。”
“老顾,我改日再来吧。”雷邦从沙发上站起来,“今晚我还有点儿事。”
“那就悉听尊便吧。”
开晚饭了,自然是一桌热闹。“来来,都动筷子,你们评议一下,哪几个菜好?”顾恒用筷子指点着一桌菜肴,“这个糖醋鱼是我做的,其他菜都是立贞做的。怎么样,还是我做的鱼最好吧?”
“老顾,你比老景会烧菜,我们过去就晓得的。”
顾恒哈哈笑了:“对,你们都还记得啊。不过,她用数量对抗质量,她做不好,可做得多。”顾恒指着正在端菜上汤来回忙碌的妻子开着玩笑。景立贞用手背擦了擦汗,瞟了丈夫一眼:“你们好好吃,首先要够吃,要有数量。会做的不做,还不是得靠不会做的拼命做?”顾恒和客人们全都笑了。
“你们工作忙,应该请个保姆。”有个客人说。
“有个保姆,今天罢工了。”顾恒说。
“保姆还罢工?”
“是。她是安徽人。安徽人在北京做保姆的很多,她们现在都结成帮会了。这次她们串联着罢两天工,今天和明天。为了要求涨五块钱工资。”
“还有这种事情?你们给她涨了吗?”
“涨了。可她还要罢完这两天工才上班,因为有的家还没涨呢。”
“北京这么大,她们怎么联系到一起的?”
“现代化方式,用保姆的家庭大多都有电话。”顾恒风趣地说。
“你们不会和保姆通融一下?”
“不用。其实通融一下很容易。可人家有人家的一致性,明天星期日一块儿去颐和园碰头,玩。安徽老乡一块儿碰碰不挺好?咱们何必破坏她们团结?再说,我们星期天自己动手做做饭,有意思。”
“晓鹰、小莉呢?”客人们问。
“这两天小莉正好在北京,她上火车站接晓鹰去了。”
“那咱们等他们一块儿回来吃吧?”
“不用不用。你们吃你们的。”顾恒摆手道,“来,把酒再满上。你们先说说,这次上北京干什么来了?怎么知道我在北京?”
“我们去你省里了,说你来北京开会了。”
“一定有什么事吧?”
“没啥事情,就是想来看看你。”
“不对,钟建兴,有啥事,你说说。”顾恒对一个额头凸起的中年农民说。
“我们主要是想来看看你。”
“不不,你们想看我,我相信;你们专门跑几千里地来看我,我不相信。”
“为啥不相信?我们想把村里这两年的变化告诉你。”
“村里肯定有变化,我相信。等会儿我要详细听你们聊。你们愿意找我聊,我也相信,我多少还能给你们参谋参谋嘛。可我现在离你们好几千里,你们几个人跑来干什么?总有更要紧的事情。你们要和我兜圈子,不直来直去说真的,可有忙我也不帮。”顾恒习惯地看了看墙上“难眩以伪”的横幅,心中暗笑。和这几个农民大可不必谈曹操了。
“我们有件小事,想顺便请你帮帮忙。”
“顺便?”顾恒笑了笑,“什么事儿?”
“您和山西省有关系吗?”
“不在山西,关系总有点儿吧。”
“我们想请你帮我们搞几个车皮,从山西搞点儿煤到江西去。”
上卷:第一部分讨论农业政策问题
“这小事可够‘小’的啊。一张嘴就是几个车皮。”顾恒揶揄道,“你们要多少?一个,两个?”
“嗯……”钟建兴他们相互看了一下。“你最多能帮我们搞几个?”
“你们要几个?”
“当然……越多越好。”
“好大口气。”
几个农民都不好意思地笑了。
“煤到南方总是好东西,是吧?你们要煤干什么?”
“我们搞工厂。”
“搞什么厂?”
“综合的,铸铁,做铁器,做水泵。”
“我不能专门帮你们。你们是顺便的事儿,我也顺便帮帮看。”
“老顾,你可得专门帮我们。”
“那你们不说真话?你们是专门为这事来的,还是顺便来的?”
几个农民相视而笑:“我们是专为这事来找你的,顺便看看你们全家。”
“这就对了。”顾恒仰身自得地笑了。
门铃响了。景立贞放下筷子去开门。随着景立贞的招呼,顾恒省里的省委组织部副部长董祥光微微点着头出现在饭厅里。他举止稳重迟缓,浮着谦逊含混的笑容,胖胖的,圆头阔脸,浑身透出一团温暖的和气。他是和顾恒一起来北京的。现在,来找省委书记商量正经事,所以从他笑着劝顾恒慢慢陪客人吃饭和打量满桌农民的从容态度中,含着一种比这些客人优越得多的自信。果然,顾恒草草扒了两口饭,放下筷子,让妻子继续陪客人,他同董祥光来到了会客厅。
“怎么样,今天到中组部汇报的结果?”顾恒随便地靠在沙发上,转头看着董祥光问道。这次来北京开省委书记会,主要是讨论农业政策问题。另外,顾恒打算调整一下省内几个地区的地委书记,报请中央和中组部批准。
“今天我把省常委的提名及考虑作了初步汇报。顾书记,我觉着,”董祥光皱起眉沉吟,神情慎重地说,“芦城地区的地委书记人选,我们好像还应该再考虑一下。”
“怎么?”
董祥光又一次皱眉凝思,久久没有下文。
“不好说?”
“我的意见在常委会上没提,就是觉着自己当时还没考虑成熟,所以……”
“现在成熟了,说也不晚嘛。”
“我觉着,”董祥光略停了一下,带着慎重思忖和措词的神情,“周天奎这个人选不合适。”
“那谁更合适,总有比较吧?”
“似乎……温怀才更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