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与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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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与昼- 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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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樊仁祥深为不安,他不知所措地搓搓手。    
    雷彤林脑子里闪过的意识流是:他现在还有说话算数的实权吗?糊糊涂涂的,谁听他的?不过也不能小看他的影响,毕竟有资历在那儿摆着,在上头也有影响,自己有些事还要靠靠他,但也不能靠得太近,别得罪了魏炎。    
    “樊仁祥你完全可以当副主席,当秘书长,你是东方艺术协会的老同志了,是内行,水平肯定在魏炎之上。魏炎有什么水平?还不是我扶持上去的?我现在撤销对他的扶持。像他这样上下积怨的人非垮台不行。有善必闻,有恶必见。千人所指,无病而死。你们要另起炉灶。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啊?彤林,你年轻,更有培养前途,以后可以成为协会接班人。写过文章没有?写过?收一收,编个集子,我给你写序言,先提高一下学术地位。这是基础。不要像魏炎,野心家,你要一心搞学问,不要有邪欲、贪欲。韩非子讲过:‘人有欲则计会乱,计会乱而有欲甚,有欲甚则邪心胜,邪心胜则事经绝,事经绝则祸难生。’啊?魏炎这样的早晚祸难要生,没好下场。彤林,这道理我教导给你了,能懂吧?荀子讲过,‘邪秽在身,怨之所构。’你干坏事,人们的怨恨就指向你。我相信你们。仁祥在外多年,一到北京就来看我,没忘我,这才是日久见人心。彤林,我是一直很关心你的,1979年底那次救济款——你父亲去世,你母亲又血压高瘫痪——就是我亲自批的,120元,你还记得吧?1980年,嗯……是3月份,那次调房子,给你从一间住房调成一间半,增加了八平米,是吧,那是我亲自决定的。记得吧?你还记得,好,这就好。我很关心你。前年,我做的协会年底工作总结,还专门提到你通联工作搞得好,整整一自然段,一百多字,你应该有印象的,是吧?这都是为了一步步培养你。仁祥,你们今天来了,我明确表个态,我要重点培养你们两个。”    
    樊仁祥一直不安地搓着手,额头有些渗汗,细细的汗珠汇成大滴,又汇成水流,从两耳前,从太阳穴区慢慢往下流,流到脖颈上,胸前也有汗,发热,又发凉,能感到汗水从胸上流下去,流在中线的,走的正是经络学中的任脉,上脘,下脘……    
    雷彤林的意识流更是生动不息。这老头儿真够啰嗦的,协会里的人最怕听他讲话,车轱辘话没完没了。现在不常去协会了,作报告的机会不多了,逮住来家的人就滔滔不绝,谁还敢来?这都快十一点了,还没罢休的意思,让不让人走?让自己出集子?自己的文章数量还太少,不过,这确实可以考虑。让他写个序言,完全可以。他的牌子在国内外有点儿影响。救济款的事儿他还记着哪。调房,连几平米他也记着哪。这记性。真够让人目瞪口呆的。他是不是每天都要把他给人行过的好事儿过一遍脑子,复习复习啊。    
    黄公愚的讲话到了最实质部分了。    
    “仁祥,彤林,我已经把协会的事儿想透了,下决心了,要改变局面。我已经立了遗嘱,(自己今天夜里就立。)把对你们的安排都写在遗嘱中了,明天,我准备把协会里的几个青年,包括你们,一共七八个人,叫到我家里来。我要先和你们谈谈,做一番部署。你们明天上午九点半来。这是名单,彤林,你明天一早通知他们一下,能打电话就打电话,不能的,你五点钟起个早,跑一跑。”    
    樊仁祥更加不知所措,更加汗流浃背了。    
    雷彤林也吃惊不小。好好的,立开遗嘱了?这要干什么?组织力量,推翻魏炎,重新组阁?这不合章法,简直是胡来。    
    “彤林,你一定通知到,啊?”    
    “好。”雷彤林点头答应道。他可以通知到,那些人来不来,他不管。他自己是要借故不来的。卷进这种事情可就麻缠了。“黄老,”他笑了笑,开始讲今晚来的正事,以便及早脱身告辞,“和有关单位联系了,您这次去日本访问,不能带您女儿去。”    
    “什么?”黄公愚火了,“我年纪大了,让女儿陪同去是完全应该的。”    
    “他们讲了,代表团中有年轻同志,也有工作人员,可以照顾您。”    
    “不行,那我就不去了。”    
    你不去能吓着谁?代表团就垮了?不去倒能空出一个名额让别人去呢。    
    “你告诉他们,不同意我女儿陪同,我就不去了。”黄公愚气呼呼地说,“好,这事就这样。明天上午九点半,你们来我这儿。”    
    


上卷:第四部分还和不止一个人谈过恋爱

    赵世芬回到家洗漱完了,就挨着女儿睡下了。    
    卫华还在台灯下坐着。他在备星期一的课。他左手撑着额头,钢笔在本上唰唰唰疾书着,填满一行又一行空格。他不愿眼前出现空格。他不停地去填补它。然而,他突然发现自己用错本子了,停住笔,哗嚓嚓把写下的几页都撕下来,然后换本重写。写完了,他不知道还应该找点儿什么干。他慢慢转过头。双人床上,赵世芬睡得正香。靠这边留着一条空儿,是他睡觉的位置。    
    这是他的妻子?他常常怀疑这个现实,怀疑自己当丈夫的权力。    
    她在睡梦中仍显得漂亮。此时侧躺着,脸颊压着披开的黑发,穿着无袖白背心白短裤,腰间裹着一条小毛巾被,裸露着丰腴的胳膊和大腿。那姿势显得她很美,也显得她很舒服。她脸上还隐隐浮着一丝微笑,梦中的微笑。笑什么?当然不是冲他笑的,大概是冲那些风度优雅的舞伴笑的。    
    她也曾冲他这样笑过。那是七年前,他们在陕西宜川地区的一个小工厂。有一天,她突然来找他借书,在他脏乱的单身宿舍里站着,冲他这样妩媚地笑着,而后又接连几次来,一次比一次更妩媚,含意是明显的。当时,他有些受宠若惊,因为她在厂里漂亮得引人注目,不少男人死盯着她,而他自己长得不好看。面对她的亲热,他绝不敢头脑发热。他知道她出身不好,而且知道她若不是和负责招工的干部搞了点儿暧昧,招工进厂轮不上她。还知道她为调工种,和劳资科的头儿也有点儿那个。至于到什么程度,就传说不一了。她进厂后还和不止一个人谈过恋爱。    
    这次爱上自己什么了?爱自己的出身?爱自己老高三的文化程度?爱他已经重新工作的高干父亲?爱他有可能调回北京?他清醒而且警觉。他对这样的女人是有惕怵的。然而,她的热情,她的妩媚,她的楚楚动人的美貌,都远不是他能抵挡的。    
    他们第二年结婚了。又过了两年,通过他父亲的关系调回了北京。    
    他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落到妻子身上。她在睡梦中伸手搔了搔脖颈,然后稍稍转动了一下身体,张开手,有那么点儿仰睡了。她的胸部在微微一起一伏,隆起的乳房在背心下波动着。一条腿伸直,一条腿弯着。他感到一阵冲动掠过身体,那是有些自卑的身体。他站起来,到脸盆架旁边洗脸。    
    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碰过她了,她不让。    
    他一边洗脸一边还感到身体内微微搏动和扩散的冲动。他胸中突然涌上来一阵强烈的厌恶。那是对自己的厌恶,也是对她的厌恶。他厌恶自己这样委曲求全的懦弱,没有男人气。他厌恶她的轻浮,厌恶她的放荡,厌恶她的浅薄,厌恶她的凶悍,厌恶她的自私,厌恶她的市侩气。他感到浑身很热。他脱下背心,站在立柜的穿衣镜前擦着身子,他看到自己很矮的个子,很宽很短的上身,平板难看的胸部,一根根肋条,还有难看的脸。他一边擦着,一边呆呆地看着,动作也迟滞下来。那抬起胳膊擦拭腋下的动作多蠢,多令人生厌啊。他咬了咬牙,转身去洗脚。坐在小板凳上慢慢洗着。    
    他准备躺下了。赵世芬的一只手臂张开放在他的睡位上。他仇恨地看了看它,然后拿起她的手臂轻轻放到她身边。她的手臂烫热柔软。又有一丝冲动从他体内掠过,同时便又感到对自己、对她的厌恶。他在她旁边躺下了。    
    赵世芬的身体散发着烫热的气息,能听到她轻微的鼾声。    
    他眼前又浮现出她在舞厅外投来的厌恶目光。他胸中涌上一种强烈的仇恨和恼怒。“你离我远点儿。”“讨厌。”“不许你碰我。 ”……她那一次次的谩骂又都纷纷闪现出来。他又感到浑身发热。台灯还没关,略看上两页书,睡吧。    
    赵世芬翻了一下身,侧躺过来,把一只手放到了他胸上,把一条腿压到了他腿上。她那腿的重量,她的肌肤的柔软质感,它的烫热,一下使他呼吸急促起来。她的鼻息扑在他的脸上,她身体的热力烘烤着他。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转过头看了看她的脸。凶悍的妻子在熟睡时只剩下妩媚的憨态。她的几根头发轻轻搔痒着他的脸。    
    他一动不敢动。就这样,他躺了好一会儿。身体的接触也许是最单纯、最直接的接触。她放在他身上的烫热的手臂和腿,她均匀的呼吸,她烘围着他的热气,都融化着他,都使他体验着这个他曾经熟悉的女人的身体。她是他的妻子。他们生过一个女儿。他全身的血液加快流动起来,那仇恨和厌恶感也似乎暂时消逝了。他现在只看到她在睡梦中美丽甚至可爱的脸。他仰躺在那儿一动不动。    
    但他感到这样享受同妻子身体温存的卑下了。


上卷:第四部分蓄之已久的忿恨羞恼爆发了

    他轻轻拿下了放在他胸上的她的手臂。他又伸手去托她压在自己身上的大腿,想把它放下去。然而,这腿的丰腴、弹性、光滑、烫热,与他手接触的面积、重量,都对他产生了远比那只手臂大得多的刺激。他的手微微颤抖,一个说不清几个月没碰过女人的冲动这次强烈地在体内勃起。他没有那么大力量一下把她的腿搬下去,也没有力量把手从她腿上拿开。她是他妻子吗?他是她丈夫吗?他们不是在一块儿生过孩子吗?她的妩媚的笑脸,她的冷蔑的目光,她刚刚分娩后的温顺恬静,她叉着腰的谩骂,她为他们调回北京的奔波,她的泼辣能干,她对女儿的精心料理,他们有过的热烈拥吻,他又宽又短的上身,他呆板难看的胸……他眼前纷叠着一片迷乱的镜头,他的自卑的身体在发热地打颤。赵世芬在睡梦中撒娇地哼哼了一声,又往这儿翻转了一下,贴得他更近了,几乎搂着他。他轻轻吻了一下她的脸。她似乎知觉了,温存回报地伸手搂住了他。他的压抑的冲动爆发了,他一下紧紧抱住她,狂热地吻着她,她闭着眼撒娇地半推半就地哼哼着。过了一会儿,她睁开眼,睡梦中的妩媚从脸上消失了。她认出是卫华,左右转头看了看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眼里一下冒出怒火和厌恶。“你起开。流氓,不要脸。”她用力把他往下掀。    
    他感到了自己的卑下。他简直觉得自己没脸,恨不能撕碎自己的脸。    
    但是,她的话语激怒了他。蓄之已久的忿恨羞恼爆发了,刚才的冲动变成一种不顾一切的狂暴。他使劲搂住她,使劲……    
    “你起开,流氓。”    
    两个人在床上拼命扭动着。孱弱的丈夫表现出来的从未有过的狂暴,让赵世芬有些恐惧,她躲着他的狂吻,拼命反抗着。她对卫华的厌恶,她在睡梦中对男性的渴望(那对象当然不是卫华了),她那经过熟睡所发酵了的女性本能,在这种拼命的反抗中被综合激发成一种病态的亢奋。她似乎没那么大劲儿了,在断断续续的谩骂中竟依从了他。    
    狂风暴雨过去了。卫华低着头坐在床头。    
    “把毛巾给我。”赵世芬没好气地吩咐道。    
    卫华不敢看她,伸手把毛巾递给她。赵世芬擦了擦,冷蔑地看了卫华一眼,把毛巾叭地扔在他身边,躺下身,背对着他睡了。卫华垂着头,下巴几乎挨着胸,一动不动。他像廉价出卖了灵魂一样,连厌恶自己都没力量了。他只感到发冷,发热,发颤,发空,浑身麻木,整个身子在萎缩。    
    灯关了,夜深人静的院子里,隐约传来呼哧呼哧的单调而有节奏的声音。    
    每到深夜,一天的忙碌接近尾声,春平就感到一种力不从心的疲惫。    
    电压不足了,唱机的转速越来越慢,动听的音乐失去和谐,在难听地变调,咿咿哇哇越来越低,越来越慢,有些滑稽。一个女运动员在海边林荫道上轻捷地长跑,大海原是蔚蓝发亮的,头发原是一跳一跳飘拂的,步子原是有弹性的。但是,下暴雨了,道路泥泞陷脚了,距离太长了,太没尽头了,她一脚一脚拔着跑不动了,最后连走也走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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