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与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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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与昼-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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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当然没道理,可现在要说这话就有点儿道理。近看家里,秋平、小华他们,就不如春平、立波他们——好赖还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有学历。而春平、立波他们,比起自己这一代来又不知差多少,思想政治水平天壤之别。再看看现在的干部,青年的就明显不如中年的,一个个浮浮躁躁、狂妄无知,不知天高地厚;中年的又不如他们这代老年的,各方面修养太差,平平庸庸,守成而已。他们这一代是打江山的。历史上哪一朝不是打江山的头一代最有本事?以后就一代不如一代,直至国运衰颓下来。这可能不符合历史发展观,可事实就是这样嘛。看着现在就不如过去。二十年前,天安门上的国家领导人,那阵容堂堂皇皇,多像样、多气派。都是中国历史上一流的人物。现在,可没有几个人称得上是伟人。如果再把“文化大革命”前那些老三届中学生换上来,中国岂不要乱成一锅粥了?看这灯红酒绿的叫什么晚会(电视中正播映着文艺界一个联欢晚会)?一桌一桌围坐着,又吃又喝又点节目,嘻嘻哈哈,互相吹捧,俗态百出。这叫京剧清唱?字不正,腔不圆,荒腔走板,什么水平。现在这些京剧演员比起梅兰芳、周信芳、马连良那一辈人来不知相差多少倍。这也叫相声?简直是耍贫嘴。连点儿幽默劲儿都没有。比侯宝林、郭启儒那些老演员的一个小指头都不如。瞪大眼溜溜转,尽是些低级趣味的噱头,说捧逗唱没点真功夫。再看这些唱歌的,手拿麦克风,忸怩作态,咿咿呀呀,简直不知道她们在唱什么,纯粹是展览她们的脸蛋和时髦打扮,和过去的声乐家们相比,更是相差十万八千里。    
    他一直等待的节目开始了。他立刻在沙发上坐下,摩挲着茶杯,盯着屏幕上的每一个镜头。他坐的姿势虽然很从容大度,像个领导人物,可他浑身的肌肉却有些紧张。茶杯在他手下磨擦着玻璃板转动着,手心也出汗了。他太关心这则报道了。    
    对东方艺术协会大会的报道就这么低规格?这么轻描淡写?前天,民间说唱艺术协会的大会,报道规格就比这高。它的协会主席论级别比自己还低两级呢。这像话吗?这且不管它。更重要的是,在电视报道里,身为协会主席的他,就这么两个一晃而过的镜头。有一个还看不清。还专门拍他眼皮耷拉时的样子。这不是丑化歪曲吗?他有这么老态吗?他脸上的皮肉就这么松弛多皱?他身体很健康的——他知道。而协会副主席魏炎倒有这么长的镜头,比他这正主席长几倍。这还有主次吗?电视台太成问题了。什么用心?这事一定要向宣传部反映,查一查。又是魏炎作工作报告的镜头,精神抖擞,一派中年得志的样子,好像他是一会之长。他当副主席还不是他黄公愚两年前一手提拔起来的?现在羽翼丰满了,有点势力了,就尾大不掉了,就不把他黄公愚放在眼里了,什么事情一手遮天、擅自主张,不向他当主席的请示汇报。一两个星期也不来一次电话,更不用说亲自来了。他还没退休呢,他不过是在家休息。东方艺术协会几十年来是他黄公愚辛苦经营的。现在想把他撇到一边当傀儡、喝凉茶,没那么容易。他已经深思熟虑了,从今天起就要彻底扭转过局势来。    
    他怒冲冲站起来,关了烦人的电视,来到客厅门口高声喊道:“夏平,夏平,夏平来一下。”    
    “爸爸叫你呢。”平平说。    
    “我过一会儿就去。”夏平答道,“爸,我一会儿就来。”她隔着暗黑的院子应了一声。姐妹俩正在风波平息了的厨房门口说话。    
    跟随黄家几十年的老保姆祁阿姨过来了。她是江苏人,头发花白,一生辛劳,背已经有些驼了。“夏平,他们收房租水电费来了。”她说。在北京生活了几十年,仍然是南方口音。    
    “多少钱?这个月收费怎么提前了?”夏平问。    
    “比上个月多四块。”    
    “多四块?那得……阿姨,咱们家这个月剩的生活费已经不多了,你跟他们说说,明天再交。”    
    “用我的钱垫上吧。”平平说。    
    “不用。明天上午我把家里这两个月的旧报纸和破烂儿卖了,就足够了。”    
    “我给你垫上吧。”    
    “真的不用。破烂儿早晚得卖,要不老忘。”    
    “好,那我去告诉他们:侬现在有事体,顾不上,明朝再交。”祁阿姨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转过身,“夏平,冬平今朝回来一直躺在床上哭。”冬平和祁阿姨合住一屋。    
    “她从学校回来了?”    
    “早就回来了,没出来吃夜饭。”    
    “那我们先去看看她。”夏平对平平说。    
    做姐姐的直感(更确切说是一个女人的直感)告诉她:冬平是遇到什么不幸了。


上卷:第三部分大家叫她“黑美人”

    看着夏平和平平走过去的背影——夏平真瘦啊,连屁股好像都没有,穿身旧衣裳——看着姐妹俩推门进了房间,关门,开灯,祁阿姨轻轻叹了口气。    
    这个家现在越来越乱了,哪能办法。一个一个全要叫人操心。啥人操得过来?全大了,伊讲话也没啥用了,唉。(她转身要走,又立住。)自家忘记要做啥了?是关灯?(她顺手拉熄了厨房灯,眼前一片黑暗,可下面还是迈不开脚。)还是有一件事体没做。啥事体?忘记脱了?年纪实在大了,记性勿灵了,耳朵也勿灵了,早晨买小菜跑一趟,路远了,脚就酸痛。这个家,自家跟了三十年了,兄弟姐妹七个,差勿多全是伊从小领大格。现在这个家哪能一天不如一天了呢?娘是死了,阿爹是一日到夜发脾气,烦。勿晓得烦啥。自家要做啥事体了?还是想勿起来。(她不会站下来想,又忙忙捣捣、一脚重一脚轻地往前走。)伊一日到夜忙惯了,立不住,坐不住。这间是小华住的房子,关灯没人了,黑漆漆。困觉了还是出去了?人大了二十九岁了,想读书读勿进去,也苦恼格。这间是卫华和伊媳妇住格,还在里厢头吵?哪能寻这种女人。一日到夜吵。面孔长了好看有啥用?卫华也太老实了,连自家女人也管勿牢。这间是春平夫妇住格。领小囡出去了,还没回来。两个人是一日到夜忙,一生一世也忙不出头来,小囡也没人管,勿会少忙些?阿爹一个人又在客厅里走来走去,看伊面孔,又是在烦,里厢间灯也勿关,浪费电,算了,勿要进去了。噢,想起来了,自家是要到厨房拿一只热水瓶到客厅来格,哪能忘记光了。(她从客厅前黑魆魆的葡萄架下走出来,往厨房走。)这间房是夏平、平平两个人住格,黑了灯。这间是秋平小夫妇俩住格,灯是亮着,窗上人影晃来晃去,声音是一些没格,两家头在家里一日到夜眼睛也勿抬格。两个苦恼人,跑到山西顶顶穷格地方蹲了十几年,蹲得家里也勿敢回了。唉。这间是冬平和自家一道住格。听见夏平和平平在讲话,在劝。冬平是在哭?听勿清楚。自家是在院子里绕了一圈又回到厨房了。三十年在这院里厢勿晓得绕了多少圈。一天绕廿圈,一年就是七千圈,十年就是七万圈。三七——廿一,三十年就是廿多万圈。每日买菜,这个账算得过来。绕啊绕,像在乡下推磨。水龙头哪能没关紧,还在滴水嘛,人多家乱,实在管不过来。    
    她提着暖瓶,驼着背,咚咚咚脚步很重地走到院子当中的自来水管旁,把水龙头拧紧。她刚要往客厅走,不知有一种什么样的朦胧意识如同一片淡淡的白光(像梦里厢一样格光)飘忽忽掠过她的脑子。她居然在黑暗中原地立住了,居然抬起眼四面打量起这个小院子来。几十年来,她一直是低眼看地在这个院子里忙来忙去,咚咚咚(她此时觉得自己脚底板疼)从这间房走到那间房,像推磨一样昏头昏脑没停过,没这样立住把这个院子四面好好看过。现在她突然想到要看看。    
    南面(偏东)是大门,大门东边是厕所间,西边是厨房和小华房间。西厢房三间,从南到北是:卫华夫妇住房,堆放东西的库房,春平夫妇住房。北面正房是套间,客厅和阿爹的卧室。东厢房也是三间,从北到南是:夏平和平平住房,秋平夫妇住房,自己和冬平的住房——离厕所间最近。    
    刚才她就是这样顺时针绕了一圈。    
    小院里窗户有黑有亮。她现在就立在黑暗的院子当中,水龙头旁。这就是她转了二十多万圈的圆圈中心,这就是她推磨的磨轴心。三十年来,她没离开过这个圆圈,没离开过这盘磨。“文化大革命”中被造反派占了多半个院子,她也没离开过一天。这就是她一生的地方?她一忙忙了三十多年。现在,她自己没有一个亲人。有一个儿子——活到现在该四十岁了——在南方,几年前生病死了。这个大家就是她的家。她为每个人操心,可是以后他们会为她操心吗?现在她能动,以后她再老了,做不动了呢(她这两年身体越来越不行了,多做些就累)?他们一个一个自家都顾不过来。    
    西厢房那边哐当一下开门声。“我走了,你早点儿带小薇睡。我几点回来不要你管。死不了。讨厌。”是赵世芬连说带骂、咯登登朝大门走去,裙子飘着,头发一甩一甩地,空气中迤逦着香水味儿。    
    伊又是去跳舞?    
    夏平和平平劝慰着冬平。    
    冬平已经不哭了。垂头坐在床上,不时擦着泪。到底遇到了什么事儿,她不说。    
    “冬平,别难过了,什么事儿想开点儿。我去做点饭给你吃吧?”夏平说。她对冬平有特殊感情,1968年冬平曾跟她一块儿到东北农村插队。那时冬平还只是个十四岁的高小毕业生。    
    冬平慢慢摇了摇头,她不想吃。    
    “四姐,你是不是又遇到伪君子了?”平平问。    
    冬平神情恍惚地垂眼看着床上,没回答。    
    “你就是太痴情了。”平平说,“你不总结经验教训,现在男人都复杂得很,所以感情总是被欺骗。”这位四姐是五姐妹中最漂亮的,像个印度电影明星,大家叫她“黑美人”,最是多情善感。    
    “平平,别说这些了……”夏平温和地劝止道。


上卷:第三部分不结婚本身就是个问题

    “二姐,这个问题——爱情和婚姻的问题,是个最正经的问题,应该正视和研究。你看咱们家,大姐和大姐夫,算是不错的,可也不太和谐,两个人都是工作型,不能相补长短,各忙各的,没点儿家庭生活。大哥和大嫂就不用说了,是那年头留下的畸形婚姻,说不定以后离不离。二姐你呢,你至今不结婚本身就是个问题——”    
    “这个平平,你又……”夏平想打断她的话。    
    “——三姐和三姐夫倒挺和睦的。可对于三姐,是降低了她人生理想标准后做的选择。我就不相信她没有不满。还有二哥,二十九岁了还没结婚,看样子以后也解决不好。四姐呢,你是满脑子理想主义,却接二连三撞在现实的石头墙上。”    
    “好了,别说了,你以后把自己的解决好就行了。”夏平善良地笑了笑。    
    “我?我反正要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    
    院子里又传来父亲的喊声:“夏平,夏平——。”    
    “二姐,你们走吧,让我一个人呆会儿。”冬平轻声说。    
    赵世芬站在车厢里抓着扶手杆,随着车的颠簸摇晃维持着平衡。    
    公共汽车上人不多不少,呼呼地疾驰着。天安门在右面车窗外掠过。门楼正中央的大灯不甚明亮地照耀着。天安门的红色显得更深重,顶部屋檐上则是模糊的。它很庄严又很寂寞地坐落在暗蓝的夜空下。城门洞。金水桥。挺立的警卫战士。左面车窗外是广场,人民英雄纪念碑,遛遛达达散步的人,推着婴儿车的母亲。    
    她没有注意这一切。她没有欣赏风景的闲情逸致。她一生总在满脑子热烘烘地追求着什么,争取着什么,钻营着什么。她永远不满足于已经得到的,她处心积虑关心和斤斤计较夺取的是自己的利益,是地位,是女人的虚荣。她的性格是急躁的。她的血液是烫热的。她的头脑是飞转的。她的脚步是快而有弹性的。她手底下的活儿是干脆麻利的。她相信自己的力量,也全凭自己的力量:她的聪明,她的手段,她的美貌。她知道自己容貌的力量。常常无往而不胜。颐和园里的山色湖光、殿堂长廊有多大意思?这天安门又有多大意思?这些从来没有吸引过她的目光,她不会欣赏。让她陶醉的是川流不息的游人中那些注视她的男性的目光。她为她的引人注目和出人头地而活着,而在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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