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梅推开大礼堂的门,几个同学正围着一副薄薄的小棺材在哭泣。空阔的大礼堂,凄清,悲凉,阴黯。她悄然走到棺材旁边。低头默哀了一会儿。心里轻轻地唤着校友的名字:杨德群!
杨德群从湖南湘阴,千里迢迢,来到北京女师大求学,参加学生爱国运动,何罪之有?家乡的父老兄弟姐妹,哪里知道她如今已经惨死异乡,只落得一棺横陈?呃。段祺瑞呀段祺瑞,你这个衣冠禽兽!
评梅心酸悲愤,不禁潸然泪下。
雨雪依然下个不停。黯淡的天幕,卷着弥漫的风雷,评梅又匆匆赶往德国医院,去看望受伤的校友和陆晶清。
本来,那个地方她是一辈子不想再来了!平时应该过那儿时,她也必定绕开,走别的路。因为她看见德国医院心里就发抖,因为高君宇就是从那里出来两个月后,便与她永诀了!
但是,今天她必须重踏这条使她心灵颤抖的路,必须走进这座吞食生命、送出死亡的半月形铁栅栏大门,去看望她的学友,她的战友,——因为那里有活着的小鹿,奄奄一息的杨静淑君。
一见评梅进来,小鹿忙攥住她的手:
“梅姐!”
小鹿哭了,委屈地哭了,眼泪唰唰地流:
“梅姐!我以为我见不到你了呢!”
昨天,在铁狮子胡同段政府门前,徒手和荷枪实弹的军警博斗被踏伤时,小鹿不曾皱眉,不曾求饶,不曾流泪。现在,看见亲人,她哭了,而且哭得很伤心。她一边哭,一边叙说惨案发生的当时,刘和珍、杨德群是怎样惨死的,李大钊是怎样镇定自若、从容指挥的,黄心素是怎样与敌人勇猛搏斗,保护李大钊,掩护群众撤退的。
评悔听了,心中阵阵地悲痛,热血阵阵地沸腾。
“小鹿鹿,”她说,“不要悲痛!现在我们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便是这样的死,我们不去死,谁配去死?我们是在黑暗里摸索寻求光明的人,自然也只有死和影子追随我们。‘永远是血,一直到了坟墓’。这不值得奇怪和惊异,更不必过分地悲痛,一个一个倒毙了,我们就从他们的尸身上踏过去,假如我们也倒了,自然后面的人们也从我们的尸身上踏过去!”
小鹿紧握着评梅的手,睁大了眼睛,惊异地看着她。梅姐变了!这个一向多愁善感,流不完泪水的温雅柔弱的姑娘,真的变了!她从云南返回北京,就听说过梅姐去年在女师大学潮中如何如何,今天果然亲眼见到了,亲耳听到了:梅姐是变了,变得坚强了,变得深沉了,变得更加有远见卓识了!
小鹿激动得一下扑到梅姐的怀里:
“梅姐!我的好姐姐!”
评梅仍旧沉浸在义愤之中,神情异常的严肃,她抚摸着小鹿的伤处,说道:
“鹿鹿,记得我们看过一个电影,有个暴君放出狮子来吃民众吗?昨天的惨杀,也是暴君放出野兽来吃民众的。”
她冷笑一下,又说:
“哼,只恨死十几个中国青年,却反给五色的国微上染了一片污点,他们以后怎么再拿这不鲜明的旗帜,去见那些大礼帽、燕尾服的外国绅士们呢!”
医院的病房里,楼道里,不时地传来重伤者的呻吟声,和医生、看护穿梭般来回奔走的声音。
评梅和小鹿正在说话,张琼淑来告诉她们,说刘和珍的棺材五点钟能运到学校。评梅又到别的病房去慰问了受伤的校友,然后重新回到小鹿那里,告诉小鹿,她要去女师大迎接刘和珍的棺柩。
小鹿挣扎着非要和评梅一块回校不可。大夫考虑她是踏伤,不重,可以回去外敷治疗,不一定住院。再说,医院的床位实在太紧张,出院也可以。
得到大夫的允许,评梅雇了车,搀扶着小鹿,回到了女师大。
黄昏。
道路泥泞。风狂,雨骤,雪猛,搅得天愁地惨,阴森凄凉。
十几个同学抬着刘和珍的棺材,踏着泥泞难行的路,走进了女师大。早已冒着雨雪等候在大门口的同学,看见刘和珍的棺材抬进校门,顿时都放声大哭起来!
多少女孩儿,围着她们的女师大学生自治会主席、二十二岁的刘和珍的血尸,哭作了一团!
哭声震天,热泪飞洒,和着风声雨雪,交混在一块儿。分不清哪是哭声;哪是风声;分不清哪是热泪,哪是雨雪。只觉得天更愁,地更惨,女师大被痛哭何悲愤所笼罩。
评梅和校友们一起,边哭着,边随着棺柩走进了大礼堂。
刘和珍的棺柩,和杨德群的摆到了一起。和珍的棺材没有封盖,不过是几块轻薄的木板。她的上身赤裸着,咬着牙,瞪着眼,怒目切齿。她是因为对段执政的仇恨末消,她是因为爱国之志末酬,才死不暝目吧?
刘和珍的胸部有一个大孔,脊背有一排四个枪眼,前肋下、腹下、胸上还各有一个,头上身上的棒伤还不算。单是子弹射击就有七枪!
记得“三·一八”的前一星期,评梅去女师大看小鹿,刚上楼梯,碰见了刘和珍。和珍握着评梅的手,静默地微笑,眼睛里洋溢着爱慕的神情。她仍旧是那么和蔼可亲,那么文静娴雅,总是微笑着,脸上酿出两个逗人喜爱的酒窝。
“梅姐,”刘和珍笑着说,“是来找小鹿的吧?”
评梅报以微笑,点点头。她对刘和珍,向来抱着敬爱的心情。虽然刘和珍比她小两三岁,但是不知为什么,一年多前,从她认识刘和珍的时候起,她就喜欢她。是因为刘和珍和蔼可亲?是因为刘和珍对她的爱慕?是因为刘和珍的勇敢、坚韧,顽强,的毅力和任劳任怨的精神?说不清。也许是一种心的交流,灵魂的互爱吧?
刘和珍说:“小鹿在自治会,你看见吗?”
“没有。”
刘和珍拉着评梅的手,往楼下去:
“走,我也到自治会,我陪你去”
现在呢?身上弹洞累累,血尸横陈,一副薄棺,便与人世成了永诀。
夜幕垂下来的时候,同学们仍旧不肯走。
这时,《京报》社长邵飘萍和几个记者来了,他们要给刘和。珍照相。同学们把刘和珍从棺材里扶出来,记者给拍了照。
在他们忙着拍照的时候,评梅和邵先生打了招呼。邵飘萍对评梅的文笔一向很赞赏,对她主办《京报副刊·妇女周刊》的持久耐劳精神一向很钦佩!
“石女士,”邵飘萍说,“对这次惨案,您不想写点什么吗?”
评梅坚决地说:
“邵先生,我一定写!《妇女周刊》应该说话,为死难的妇女同胞申冤!”
邵飘萍马上说:
“好!好!但是‘妇周’见报还得一个星期。在《京报副刊》上发表吧,这样见报快,影响也更大些!”
评梅说:“今晚我就写,明天就交稿子!”
邵飘萍眼睛一亮,十分干脆地说:
“我保证三天之内见报!”
果然,三天之后,1926年3月22日,评梅的一篇揭露段旗瑞执政府制造惨案罪行的文章——《血尸》,便在《京报副刊》上发表了!
同时,《京报》还刊登了死难者的照片,公然称做“烈士”!
段政府对《京报》社长邵飘萍如此胆大妄为,切齿痛恨:
“三·一八”惨案的一周之后。
3月25日上午,女师大为刘和珍、杨德群烈士,在大礼堂召开追悼大会。
花圈,挽联,摆满了礼堂,摆出了大礼堂的门,一直摆到学校的大门口。会场正中高悬“先烈之血,革命之花”八个大字。在这巨大的横幅挽降下面,是刘和珍和蔼可亲的遗像,以及杨德群的遗像,挂在会场中央。
这天,女师大几乎所有的教员学生都来了。刘和珍的未婚爱人方其道也来了。不少的毕业生也赶来参加刘、杨二位烈士的追悼会、
自从3月19日,刘和珍的血尸返校以后,评梅天天都抽出时间来女师大看她,看她封棺,看她棺椁油漆。今天追悼会,评梅头天下午就来了,帮助布置会场,摆放花圈挽联,一直忙到晚上十点多钟才回家。
人们胸前戴着白花,臂上戴着黑纱。整个的大礼堂,整个的女师大,都沉浸在哀恸、肃穆、悲愤之中。
开会之前,评悔从礼堂出来,突然发现鲁迅站在大礼堂的门口。他一手夹着烟,一手夹在腋下,时而低头徘徊,时而仰面观天,那神情是极度的悲哀,悲哀之中流露着明显的愤怒。
“先生!”评梅喊一声。
鲁迅从沉思中醒来,扭头看看,说:
“噢,评梅,你也来了。”
“是的,先生。”
评梅应答着,走到鲁迅跟前,恭恭敬敬地行个鞠躬礼。她是鲁迅的学生。她在女师的前身女高师读书这几年,凡是鲁迅先生授课,评梅从来不漏,总是要听的。她仰慕先生渊博的才学,敬重先生高尚正直的人格。
特别是去年女师大风潮,鲁迅先生坚决站在学生一边。甚至学生被刘百昭率领男女武将赶出学校,在北京西城宫门口南小街宗帽胡同租了几间房子,鲁迅还义务去给她们教课。评梅对鲁迅先生更加崇敬。
刘和珍本来是英语系的学生,但是只要是鲁迅先生去宗帽胡同授课,她也一定要去听。鲁迅编辑出版的《莽原》周刊,从去年4月24日创刊,到11月17日停刊,销行并不好。但是刘和珍和评梅、小鹿她们一样,预订了全年的《莽原》。
“先生,”评梅说,“和珍生前特别喜爱先生的文章,敬重先生的为人。和珍遇害,先生不准备写点什么吗?”
鲁迅没有接着评梅的话岔儿,他只是说:
“前几天,我读了《京报副刊》上你的那篇《血尸》,写得蛮好!”
“先生过奖了。”评梅真诚地谦和地说。
“不过,”鲁迅沉思了一会儿,说道,“不过,《妇女周刊》过去缺少这样的议论,如果以后多发表些这样的议论,就更好。”
评梅颔首:
“先生,我一定遵照您的教诲去做,努力把‘妇周’办好。”
停了一会儿,评梅又说:
“陈西滢①配合段政府的屠杀,已经操起了软刀子!先生,您还是为和珍写点儿什么罢!”
①陈西滢(1896—1970)江苏无锡人。名源,字通伯,笔名西滢。1912年留学英国。1922年回国任北大教授,与徐志摩成立新月社,与胡适等创办《现代评论》。1943年长居英国伦敦。曾任中国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常驻代表。著有《西滢闲话》等。
鲁迅沉默了一阵子,说:
“评梅,刚才我遇见教育系的一个学生程毅志君,她也是这么问过我的。我告诉她还没有写。可我一定是要写的!”
他仰面观天,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是民国以来最黑暗的日子!我是不能沉默的!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惨象,已使我目不忍睹;流言,尤使我耳不忍闻!几个所谓学者文人的阴险论调,使我觉得悲哀!”
鲁迅说到这儿,突然打住话头儿,沉思了一会儿,冷丁转过脸来,对评梅说道:
“评梅,你还应该写!”
评梅说:“先生,我一定要写!我一定不辜负先生的教导!”
追悼会开始了。评梅伴着鲁迅先生,走进了大礼堂。
“三·一八”惨案的第二天,段祺瑞的执政府就发表公告,诬陷“三.一八”是李大钊等人“假借共产党学说,啸聚群众,屡肇事端,闯袭执政府”,遂下令通缉,“着京内外一体严拿,尽法惩办”。
李大钊和他领导的国民党北京执行部,由翠花胡同8号,秘密转移到东交民巷苏联大使馆内西院旧俄国兵营28号。中共北方区执委的一些负责同志,和国民党北京执行部的一些同志,也转入了苏联大使馆里。
4月9日,国民军终于把段祺瑞赶下了台,但是奉军却步步,进逼,国民军即将撤出北京城。在国民军撤出北京城之前,京畿警备总司令鹿钟麟,受冯玉祥将军之托,曾经三次来到骡马市大街魏染胡同的“京报”馆,劝说邵飘萍离京避难。但是,邵飘萍决意不肯离开北京。
“鹿总司令,”他说,“请代我向冯将军致以真诚的谢意。不,过,鹿总司令,报纸是民众的喉舌,是刺向敌人的匕首。放弃《京报》馆,不就等于让民众变成了瞎子,放弃与敌人作战的机会了吗?”
他不顾张作霖的奉军进京后自身的安危,坚决要固守《京报》馆。
4月15号,国民军撤出北京城。退守南口。
于是,张作霖的奉军进驻北京,占领了京津一带;于是,更加严重的白色恐怖,笼罩了古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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