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天放理解评梅的意思,他能体谅她,他只说不送也好,等你安顿下来,我再去找你。
评梅雇了车,车夫把她的行李和帆布箱搬到车上,她吩咐去宣武门内石驸马大街女高师。洋车到了石驸马大街,停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的大门口。车夫把行李搬到门房,评梅要先到学监办公处报到。
她转过石屏,便见一条绿荫甬道。远远看去,红楼绿柳,裙带钗影,仿佛到了女儿国。一个个,俊俏俏的红颜少女,翩翩然活泼的女郎。不时有嘻笑声、琴声传来,间或有夹着书本的玉影闪过。
山城桃河畔来的少女,终于踏进了京都女子高等学府,她激动,她兴奋,她不知不觉流下了泪。
“怎么,哭了?”突然,身后有人问道。
评梅忙擦了一把泪,扭头一看,身后站着一个少女:白衫,黑裙,两肩消瘦而微微双耸,眼睛略微向外凸突,嘴唇厚实。她面带笑颜,但是笑得并不美。假如这是个青年男子,当不失为一位英俊小生,可惜这是个少女,就不但不显得俊美,夸张点说,反而有些丑。
“干吗哭?”身后的少女又问了一遍。
评梅不好意思地抹搭抹搭眼睛,低下头:
“我没哭。”
那少女看着评梅长长的睫毛上,仍旧挂着细碎的泪花,双眉微颦,美目流盼,仿佛饱含着无限的柔情,隐藏着说不尽的心事。淡蓝色的短衫,露出一双雪白的玉腕,白裙下面是两条匀称好看的小腿。她丰神秀逸,娇态可人,惹人爱怜。
那少女打量着评梅,扑嗤一声笑了:
“真是颦儿再世!”
评梅一怔:
“颦儿?”
她一时没转过弯来。
“就是林黛玉呀!”
那少女说了这句话,又觉得初次见面把玩笑开得过份了,便上前拉住评梅的手,说道:
“走,我带你到全校各处转转,熟悉熟悉环境。”
两个人肩并肩,往校园里走去。边走她边问评梅姓什么,叫什么,家住哪里,家里都有什么人,报考的什么系,评梅都一一回答了她。然后,她又自我介绍说:
“在下姓黄,单讳一个英字,自号庐隐①。在家里,他们都嫌我长得丑,叫我丑小鸭,又因为我脑袋笨,还叫我笨小鸭。评梅,你以后,也可以叫我丑小鸭,笨小鸭,都行。”
①庐隐(1899—1934)福建闽侯(今福州市)人。原名黄英。1919年以旁听生的资格考入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国文部预科。后在上海、安徽、北京等地任教。代表作有《海滨故人》等。
庐隐,真逗!
评梅朝她笑笑。没说话。
这就是后来,二十年代与冰心②齐名的两位女作家庐隐、评梅!此为后话。
②冰心(1900一)福建长乐人。原名谢婉莹。著名女作家。代表作有《寄小读者》等。
庐隐比评梅大三岁,祖籍福建闽侯人。父亲也是前清举人。庐隐六岁那年,父亲因为心脏病死于长沙任所上。一家人,孤儿寡母,愁苦无援。舅舅是清朝农工商部员外郎,兼太医院御医。家中房产颇多,还有一个大花园,便把庐隐一家接到北京。
庐隐小时候在家读书成绩极坏,九岁进了美国人办的教会学校——慕贞学院读小学,成绩也不好。于是,母亲哥哥不是骂她笨小鸭,就是骂她丑小鸭,自小得不到母爱,心灵很孤独。后来在大哥的帮助下,发奋读书,居然考进了女子师范学校,母亲这才对她有了笑脸,希望她毕业工作帮助家庭。她为了考取北京女高师,只好应聘到安徽教书,自己积攒学费和保证金。待她重新回到北京,女高师的考期已过,在母校老师的通融下,才考进了预科,作旁听生。
“评梅,”庐隐做了自我介绍之后,感慨地说,“我曾经羡慕飞仙剑侠,也向往作高人隐士,希望天涯海角任我飞翔!”说着,她使劲一挥手,“唉!瞎想!走吧!”
庐隐领着评梅,一边走一边告诉她,哪一排红楼是学生自修室,哪儿是学生寝室。还有什么图书馆,练琴室,文娱室,栉沐室,舍务处。会客厅,饭厅,病房;整座校舍还分什么中院,后院,西院等等,等等。女高师建筑宏伟。设施齐备。她们出了走廊的一个小门。庐隐又说哪是运动场,哪是大礼堂,礼堂里的古今中外名人肖像都叫什么名字,女高师的校训是什么,应该如何遵守,等等。
“你看,”她们从礼堂出来,站在运动场上,庐隐指着前面一栋新盖的大楼,对评梅说,“你看,那儿就是讲堂!”
而且,庐隐见了同学,总是热情地呼唤她们的名字,介绍给评梅。
“你是这儿的老生了吧?”评梅问道。
“嗯,老生了。”
“几年级的?”
“和你一样,刚入学。”
庐隐比评梅仅仅早来几天,就这样熟悉环境和同学,评梅不但感到惊讶,而且对庐隐产生一种敬佩的感情。特别对她的豪爽诚挚,快言快语,评梅有了好感,觉得小鸭不丑,不笨,而且很可爱。
庐隐很豪爽,很自信地说:
“年假大考,我一定要以优异成绩,由旁听生升入正班生。评梅,将来我还要当作家,你相信我吗?”
评梅真诚地点点头。把庐隐的手拉过来,用劲握了握。她用这个动作,把她对庐隐的信赖,真诚的友谊,告诉了她。庐隐憨实地笑笑:
“谢谢你!我们可以成为好朋友了,是吗?”
评梅高兴地回答:
“当然!”
庐隐乐了,拉着评悔穿过一个大空场,向一个小月亮门走去。月亮门内,迎面是一丛碧桃花,后面是竹篱,上面爬满了金银藤,四周绿柳倒垂。拂拂荡荡。刚踏进月亮门,评梅惊讶地“啊”了一声。
这里,花池中的各类花草翠竹,娇艳艳,翠森森。生机勃勃,茂盛苍郁。西边是朱檐游廊;院中间水池里点缀几块太湖石,鱼儿漫游。水清见底;东面有两株西府海棠,花红有如施脂,丝垂宛然金缕。
评梅惊喜地看着。庐隐往北边的一片竹林指了指:
“竹林后是疗养院,同学生病可以到这儿来疗养。”
在这片翠竹掩映之中,有几间红柱绿窗的房子,评梅侧脸一望,有两个少女正坐在翠竹后的前廊台阶藤椅上下棋,身旁小茶几上放着两杯香茶,偶尔裙带一飘,传来笑声。
评梅心下自语:“竿竿青欲滴,个个绿生凉。真仿佛进了潇湘馆了。”不觉已念出声来,——
宝鼎茶间烟尚绿,
幽窗棋罢指犹凉。
庐隐耳尖,听了评梅自言自语吟了两句诗,一愣怔,便抿住她的厚嘴唇,憋住笑,扭脸偷偷瞧了瞧评梅,心中暗想:
“说她是‘颦儿’,真是不冤枉她。潇湘馆的题联,她都能随口吟出!但不知将来那个贾宝玉是谁?”
庐隐正自思忖,忽听身后有人喊道:
“石小姐!”
庐隐和评梅回头一瞅.是门户的老张头。
“石小姐,”老张头喊着说,“有人找您。”
话音末落,从月亮门外,闪进一个青年。庐隐忙用两眼去瞧:那青年大约二十四五岁,留着时髦的分发,黑黝黝,亮锃锃;浓眉大眼,方脸薄唇;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两眼炯炯有神;体态风流倜傥,丰韵潇洒俊逸,显得聪明干练,绝非等闲之辈。庐隐一见这青年,心中立即冒出一句老话儿:真是天生一对,地成一双!
庐隐看看评梅,评梅白哲柔嫩的面庞上,早已浮现出一层羞赧的红晕,眼睛里闪动着脉脉柔情的光彩,这正是少女初恋时娇美动人的神态。庐隐心里已经明白了八九。
“哦,石小姐,”那青年看到评梅不说话,看着庐隐瞪着两眼瞅着他,便有些窘迫,“我,我是不是……打扰……打扰你们了?”他嗫嚅地说。
没等评梅开口,庐隐哈哈一笑,豪放地说:
“哪里哪里!你是……”
“我是北大的。”那青年回答说,“我叫吴天放,和石小姐是同乡。我来看看她安顿好了没有,还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地方没有。”
庐隐立即接茬儿说:
“有有有,石小姐的行李还在门房,那就劳驾你替她给搬到寝室二楼,待会儿,我们到学监办公处问问学监,看他给石小姐安排哪个房间。”
评梅刚想制止,庐隐神了一把她的衣襟,对吴天放说道:
“好,你去搬行李吧,我们这就去学监办公处。”
吴天放尴尬地笑笑,随着老张头走出疗养院的月亮门。
等他们一定,庐隐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差点弯了腰。笑够了,才对评梅说:
“别心疼他,让他干!不然,他还以为爱情就是树上的桃子苹果呢,伸手就能摘下来呢!”
评梅朝庐隐的手腕上偷偷捏了一把:
“你瞎说些什么呀?他是父亲托的人,一路从山西平定县,送我来北京的。我们两个……只不过……是极普通极普通的朋友而已。”
庐隐把手一挥:
“别描了!越描越黑!”
评梅急切地解释说:
“真的,真的是极普通的朋友!”
庐隐嘿嘿一笑:
“什么真的假的?反正早晚是那么回事!走吧,到学监办公处找学监去。”
当评梅和庐隐从学监办公处出来,走到寝室二楼的时候,看见吴天放已经拎着评梅的行李和帆布箱在楼梯口等她们了。
吴天放邀请评梅去中央公园玩。他告诉她:我要很快让你把北京城都熟悉了。
一进中央公园的正门,迎面是一座高大的纯白色大理石构造的三脊单檐牌楼,碧蓝琉璃的坊顶,上刻“公理战胜”四个大字。一些泥瓦工正在清理基座四周的废石土。
评梅来到北京,已经见过东单西单牌楼,东四西四牌楼,也见过国子监、颐和园的大牌楼。虽然格式一样,但是像这座“公理战胜”牌楼全是纯白大理石建造,规模这样宏大,气势这样雄伟,在这座古城只怕还是独一无二的吧?
评梅带着惊奇的神色,仰脸观看。
吴天放站到她身边低声对她说:八国联军攻打北京城的那年,德国公使克林德①曾经指挥侵略军成批成批地屠杀中国人。有一天上午,他乘轿经过东单牌楼西总布胡同口时,巡逻的清军虎神营士兵拦轿盘查,克林德不但不肯停轿接受盘查,而且还从轿内开枪,这才被清军爱国军官恩海开枪击毙了!但是清政府为了求得帝国主义的“宽恕”,居然把恩海交给德国使馆,作为祭奠克林德的祭品,被德军残酷地杀害了!这还不算,清政府还在恩海击杀克林德的地方,立了一座大牌楼,叫做“克林德碑”。当时是七脊单飞檐,比这还气魄!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德国战败,北京人群情激愤,捣毁了“克林德碑”,把剩下的残存石碑运到中央公园。这不,现在还在清理呢!
①克林德(1853—1900)德国人。男爵。1899年为德国驻华公使。1900年6月20日与翻译科士达乘轿前往总理衙门会晤,途径东单牌楼时,与清军发生冲突,被虎神管士兵恩海开枪击毙。
评梅听了,心中激起阵阵的爱国义愤,对恩海的正义勇敢行动充满了敬意。尔后,吴天放在“来今雨轩”请她吃酒,当吴天放举杯为评梅的新生活开始干杯的时候。评梅却说:
“这第一杯酒,当为英雄恩海干杯!”
评梅一直沉浸在因为那座大牌楼的历史所引起的义愤和敬慕之中。直到他们走到“兰亭八柱碑亭”,观赏石碑上的曲水流筋图,评梅兴致勃勃地讲起王羲之②和他的四十个朋友,如何游览浙江会稽山的兰洛,如何在兰亭饮酒赋诗,王羲之如何乘兴挥毫,写下这流传干古的《兰亭集序》,——直到这时,评梅的情绪才算完全转过来。
②王羲之(321—379)晋会稽人。官至右军将军,故称他王右军。最工书法。
吴天放听着听着,心中不禁自语:
“真是个美妙的才女!”
他看着评梅酒后微微红涨的面庞,比往日更加艳丽,更加俊美。他的心,不知为什么,突然砰砰地跳了起来。啊,金声玉韵、蕙心兰质的姑娘,哪个青年能不爱呢!
吴天放又把她领到一个室内花圃,他要使她的兴致更加勃然,情绪更加喜悦激动。果然,当评梅看见那座五色玻璃顶花屋,和室内的各种鲜花时,像个孩子似的拍手称好了。她毕竟是个欢快活泼的少女,时而跳跃两步,时而拽拽天放的衣袖,惊喜地叫道:
“呀,你看,这花多美呀2”
吴天放为了不使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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