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请你再快些!”评梅在车上说。
她在车上思来想去,心急如焚!
评梅下了车,急匆匆走进东交民巷德国医院半月形的铁栅栏大门,奔向病房。她抓住门把手,刚要闯进去。立时,她从情急中醒过神来,不能过于莽撞,看惊吓了病中的高君宇。于是,她在门口停住,静静心,稳稳情绪,这才慢慢地,轻轻地;推开病房的门。
只见病床上躺着高君宇,似乎已经熟睡。他一只手搭在胸前。评梅一眼就看见了他手上戴的那只象牙戒指。她不由得低下头,看看自己手上戴的那只高君宇送她的象牙戒指。
唉!评梅深深地哀叹了一声。
然后,她轻轻走到病床跟前。
床头的痰盂里,咯了半痰盂血,鲜红鲜红的。枕头边放着几本书,书上放着副黑框边的眼镜。
君宇正在沉睡。他瘦多了。眼睛已经凹陷下去,脸色蜡黄惨白,形销骨立,枯瘦如柴。
评梅的心一酸,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从她光洁的脸腮上滚落下来。她一下跪到床边的地上,从灵魂深处发出了一声呼唤,那是孕育日久的真情!
“君字,我接受了!我接受了,君宇!”
说完,便双手搭在床沿上,伏着头,哭泣起来。
高君宇在睡梦里,听到哭泣声,醒过来,看见评梅跪在床边哭泣,便伸出他那只戴着象牙戒指的手,握住评梅的手。评梅抬头一看,正握在她自己戴象牙戒指的手上。
高君宇那张苍白的脸,显得十分的疲惫,仿佛正在害一场难以治愈的大病。他想起睡梦里听到的话,便问:
“评梅,你刚才好像说什么接受了?接受什么?”
“君宇,我的朋友!”评梅说。
她是从心底里呼唤着他的名字,她流着泪,深情地凝视着他;
“朋友,”她说,“我接受了!我接受你的爱!”
高君宇用劲握住评梅的手。大约因为激动,他的手有些颤抖。
“谢谢你!评梅!”他的声音流露着喜悦,饱含着真情,“谢谢你,我终于等到了你的爱,我终于得到了你的爱!呢,我得到了值得我深爱人的爱!”
他用手把她脸上的泪水抹去。
评梅说:
“君宇……”
“你起来说……”
“不!”
“为什么不?”
“君字,”评梅仍旧跪在床跟前,两只胳膊放在床沿上,“你听我说完。”
“好,那么你快说,说完快起来。”君宇关切地说。
“君宇,”她说,“我接受你的爱时,我也把爱给了你,我愿你:用你的热泪来浇灌它;你假如承受我的心时,现在我就将这颗心双手献在你的面前,我愿你:用你的鲜血来滋养它。”
“我完全答应你。”
“那么,你是真的爱我了?”
“那还用问吗?”
“我要你回答。”
“好,我回答:是的,我是用全身心在爱着你。”
是什么打动了他,迷住了他?是评梅优美高雅的秀韵?是她活泼而又温柔的性格?是她哀艳清妙的气质?是她耸动京都的横溢才华?是什么?是什么使他要用全身心去爱她?使他对评梅的爱,表现得如此真切,如此诚挚?苦苦地爱着,死死地恋着?
只怕高君宇回答不出来。就像同乡会他们第一次相识,他接到她那平平常常问候的信之后,使他感觉到的是从未有过的安怡一样,连他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但是,他只能明明白白地肯定一点:他对她的爱,那是久已在一个灵魂中孕育的产儿!
“那么,”评梅说,“你果真是爱我的,我想你一定能完成我的主义,并且为了它做出牺牲。”
“主义?”君宇一怔,说,“你的主义?完成你的主义?你是什么主义?”
“从此,我爱独身,你也爱独身!”评梅说,“这就是我的主义!”
“什么?”君宇惊异地问道,“独身主义?”
“是的,独身主义!”评梅说。
高君宇听明白了,他不由得苦笑了一下,轻轻地摇了摇头。
“你听明白了吗,君宇?”评梅说,“我爱独身,我要你也爱独身!”
高君宇听了评梅的话,一直深陷在惊异之中:她接受了爱,却仍旧坚持“独身”!这叫什么爱?这种爱,不是太残酷了吗?
他默然,黯然,松开了握她的手,脸上露出一种看了叫人难受的笑,令人心碎的笑。这笑,是那样的酸楚,是那样的凄惨,那样的悲苦!他极其真诚地说:
“评梅,你这样做,会毁了两个人的爱情,将来你会后悔的!”
评梅一下抓住他将要抽回去的手,抚摸着:
“君宇,你说,你会尊重我的独身主义,是吗?”
“评梅,”他仍旧真诚而坦白地对她说,“评梅,你这种孤僻的素志,特异的思想,是逆反人的天性的!你把自己的青春和爱情,摈葬在这种旧观念的冷宫里。不仅会摧残你美丽的外表,也会摧残你的才华!评梅,放弃你的独身主义吧!”
“朋友,你真的爱我,为什么就不能尊重我的主义呢?”她十分地认真,十分地严肃。
高君宇不说话了。
“君字,你说呀!”
“起来吧!”
“不!君宇,我是在跪着求你呀!”她十分地诚恳,十分地真切。
高君宇无奈,只好点头同意。
评梅站起来,把靠床头柜的一把椅子。拉到床边,坐下。从她的皮包里,拿出几个橘子,剥开,一瓣儿一瓣儿地送到高君宇的嘴里。高君宇要自己剥皮,自己吃,她不让。她要让高君宇好好地享受享受,享受她的温暖,享受她的柔情,享受她的爱!其实,这对于她,何尝不是一种享受呢?
“君宇,”她说,“原谅我。”
看看高君宇没有说话,她又说:
“君宇,你能原谅我吗?”
“评梅,”高君宇动听的音乐般的声音,现在却变得沉郁、苍凉,“评梅,放心吧!我原谅你,至死我也能原谅你。我不原谅时,我不会再这样缠绵地爱你了。但是,评梅!一颗心的颁赐,不是病和死可以换来的,我也不肯用病和死,来换你那颗本不愿给我的心。我现在并不希望得到你的怜悯同情,我只让你知道,这世界上我是最爱你的;我自己呢,也曾爱过一个值得我爱的人。评梅,我就是死后,也是爱你的,放心吧!”
本来,高君宇说这番话,是鼓足了勇气,很有些大丈夫慷慨悲歌的英雄气的。但是评梅听了,却觉得他的声音,他的话,字字带血,声声是泪。这血和泪,都是从他的心灵深处一滴一滴地流出来的,都揽入了她的性灵,滋养浇灌她的心,她的爱。
听了高君宇的话,评梅便不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低头垂泪。
她心想:我不仅对君宇,今生今世不管对谁,我都保持自己少女洁净清白的身躯!以此来报答君宇对我的爱。今生今世,我都把这颗心,水恒的爱,奉献给君宇!
“呢,君宇,”评梅那张脸上,明显地流露出担忧的神情,她擦了擦泪水,关切地问,“你好些了吗?你在广州负的伤,痊愈了吗?一路上,你很劳累吧?”
高君宇笑笑。那笑,很有些惨淡凄苦。
“好,一切都好!”他说,“你的病好了吗?以后没有再犯病吗?”
评梅真切地点点头。
高君宇又说:“真对不起,半年前,正是你在病中,我走了。我没能服伺你到病好。真是对不起。”
“朋友,为什么说这样的话?我不是已经好了吗?”评梅用一种埋怨的口吻,娇嗔地说,“那么,你到山西以后,他们没有再抓你吗?听兰辛说,当时曹锟军阀政府的通缉令,一直下到山西。阎锡山没有抓到你吗?”
“没有。”高君宇轻轻地说,“他们是不会抓到我的。”
评梅看看君宇的手,那只手,像他的脸一样,蜡黄、惨白,青筋凸突,瘦骨嶙峋。她一下把脸贴到君宇的手上,用她白嫩、俏丽、细腻而有光泽的脸,轻轻地,亲切地抚摸着。她要通过这抚摸,给他以柔情,给他以慰藉,抹去他多日来大江南北奔波的劳碌风尘,湖海漂泊的狐独寂寞,抹去因为她的冷酷给他心灵带来的悲苦。
待了一会儿,护士进来给君宇吃药。喂完药,那护士又退了出去。
高君宇从枕边,取出一个小纸包递给评梅。评梅打开一看,是几块玻璃片。她记起这是君宇在给她的信里提到过的,是被敌人子弹击中的汽车玻璃碎片。看见它,评梅便不由得联想到,在那些动荡不安的战乱日子里,在反击商团叛乱的枪炮声中,君宇是怎样冒死在前线指挥,是怎样奋不顾身,陷阵冲锋,协助孙中山先生平定叛乱啊!
呵,我的英雄!——君宇!
评梅小心翼冀地把那几块珍贵的玻璃片包好,放在自己的小手提包里。
这时,高君宇的胞弟高全德来了。高全德是北方区党委派来专门为伺候高君宇,陪住的。
高全德伺候完高君宇吃过晚饭,便走出病房,来到院中草坪散步。天黑下来以后,评梅已经走了,高全德回到病房,看见君宇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他有些害怕,便赶忙走到床边,急切地喊道:
“哥哥,哥哥!你……”
高君宇睁开眼,愣愣怔怔:
“全德,怎么啦?”
他看见全德一脸慌急的神色,两眼含着泪水,便惨淡地一笑,说:
“看你急的!不要紧,我还不能死!我还有很多工作要去做呢!”
他停了一会儿,又说:
“全德,明天,你去找兰辛,让他替我把《向导》这两期要发的稿子拿来,发排以前,我要审订一遍。”
高君宇说完,又闭上眼睛,躺在那里不动了。
高全德这才把心放进肚子里,转身往外走。高君宇突然喊住了他,说不知怎么,他很想喝橘子水,不知现在街上是不是有卖的。
高全德赶忙答应说有,让哥哥好好躺着,他这就去买。
高君宇微笑一下,轻轻点了点头。
高全德忙穿好棉袍,戴上围巾,出去了。不知他在京城里跑了多少地方,等到他买回一瓶橘子水时,已是夜里九点多了。推开病房门,拉开灯,看见高君宇已经熟睡。他把橘子水放到哥哥的床头柜上,便轻手轻脚地走到为陪睡人准备的床上,躺下来,熄了灯。
一个十九岁的少年,奔跑了一天,早该是人困马乏的时候了。可是不知为什么,今天他怎么也睡不着。一会儿拉开灯,起来走到君宇床边,探身看看他,呼吸是不是匀称。实际上,他是想看看哥哥是不是还在呼吸,是不是已经死了!他提心吊胆,甚至有些害怕!
有一次,他刚刚躺到床上,刚刚把灯熄了,正要蒙蒙胧胧地入睡,恍惚之中,忽然病房的门“吱扭”一声给推开了,评梅进来了。还和平时一样,只要评梅一来,懂事的弟弟便赶忙出去,故意避开。
虽然今天他已经躺下了,虽然他感到很累,可他还是穿上衣裳出去了。弟弟想让评梅和哥哥单独在一块多谈谈。不知在外头溜达了多久,全德冻得实在受不住啦,便捂着耳朵,又回到病房。他刚把门推开一个小缝儿,便见评梅和君宇站在地中间,笑着说话。咦?哥哥的病好了?能下床了?忽听君字问评梅道:
“评梅,你说,世界上最远的地方在那里呢?”
评梅马上答道:
“就在我站着的地方。”
高君宇惨笑一下说:
“也有我站着的这地方。”
评梅不再说什么,用她那双秋月下深潭似的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睛,深情地凝神注视着高君字,慢慢地走近他,走近他,便一下投到君宇的怀里,紧紧地拥抱着他。……
“砰”!
猛然一声响,高全德一下给惊醒了!睁开眼,看看,病房漆黑漆黑。他赶忙坐起身拉开灯,只见君宇仍旧安稳地睡在床上,只是伸出的胳膊,把全德刚买来的那瓶橘子水,给打到花瓷砖铺砌的地上,跌了个粉碎。橘子水,流湿了一地。
唉,原来是一场梦。
大约又过了几天。
有天下午评梅来探望高君宇,恰巧高全德也在。看见评梅来了,全德又要出去。评梅喊住了他:
“小弟,你到哪去?”
全德说:“我到外面溜达溜达跃。”
评梅过去拦住了他:
“外头太冷了,你不要走。”
全德想起头几天夜里的梦景,瞅着评梅直乐,执意要出去。他说在屋里怪闷的慌,不到外头,只在走廊里溜达。
评梅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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