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梅流着泪,点点头。
吟梅说:“梅姐,你自小孤傲,以澹泊高洁而自诩。可你知道,孤傲容易使人感伤,高洁常常潜伏着悲哀。梅姐,韶华易逝,人世倥偬,今日是红颜少女,儿女柔情,转眼便是明日黄花,萎谢凋零。把心灵的创伤,当着一把禁锢自己情爱的铁锁,拒绝把爱再献给任何一个真正爱你的至诚男子,这样,是既毁了自己又毁了别人。到头来,落得触目兰摧,遗恨千古!只能于荒郊野岭之上,把自己粉碎的心瓣,淋漓的血痕,来祭奠情人无语的孤坟。在残阳照临的墓碑旁,寻那旧日的足迹;在冷月笼罩的荒家四周,觅些凋零的残梦!梅姐,好自为之,我放心你事业上会有成就,我只担心你不爱惜自己的青春,错把独身当高洁!……梅姐,我去了!今生不能相见,只好在黄泉路上相逢……”
吟梅说完,起身便向门口走去。评梅想喊她,喉头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塞,一点声音也发不出!她便追了出去。吟梅在前从从容容,飘飘欲仙。评梅在后坎坎坷坷,跌跌撞撞,就是追不上。不知迫了多远,也不知追了多久,吟梅不见了,而她自己仍旧在追呀追!仿佛是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沙漠上跋涉。烈日炎炎,干渴难耐。她想喝点水,没有!她看到前面不远有一片绿洲。绿,是生命的象征;有了绿,就有生命。她艰难地向那片绿洲爬去。但是,当她好不容易爬到了跟前,那片绿洲不见了,却只见一堆骷髅。一群饥饿的老鸦,在它的上空盘旋,不时地发出嘎嘎地叫声,评梅无力地扑倒在沙漠上,呢呢喃喃地叫着:
“水……水——!”
围在古庙“梅巢”评梅床头的医生和朋友们,高兴地叫起来:
“醒了,醒了!”
“评梅醒过来了!”
“水!快,拿水来!她要喝水!”
小鹿赶忙倒来一杯水,扶着评梅的头,喂她喝了半杯。评梅微微睁开了眼睛,看见是小鹿,看见了周围的人。她想到在漂泊的异乡,在冷寂的病榻上,在她濒临死去的时候,她的挚友,她的朋友,她的同事,她的学生,都在她的身边,她不觉一阵心酸,感动得流下泪来。
“我,我怎么啦?”评梅艰难地低声说:“我……我是……病了吗?”
是的,她是病了,而且病得不轻。已经昏迷了三天三夜。开始,第一天,评梅没有去上课,中午学生来找她,才发现她病得不省人事。这才通知校方,通知朋友。校长林硕儒也来了。小鹿也把高君宇找来了。亏得高君宇,给她请来一位德国大夫,仔细诊断的结果,确定评梅得的是一种急性传染病——猩红热。高君宇已经根据大夫开的处方去买药了。
评梅听了小鹿简单的叙说,闭上眼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说道:
“哦——,君宇,他……他也来了吗?”
小鹿点点头。
“他知道我病了吗?”评梅说,“是你告诉他的吗?”
小鹿点点头:
“他一听说你病了,急得什么似的。刚才看你昏迷不醒,吓得他差点儿哭出来!”
评梅说了句:“难为他了!”便把头转向一边,停了一阵子,又转过头说:
“唉,真是病来如山倒哇!我知道这次病得不轻!”
正说着,君宇抓药回来了。
人们问候了一阵子病情,让她好好安心静养,说学校的课程林校长已经聘请了教员代课,不用她挂心,等等,然后才陆陆续续地走了。
评梅见高君字手里棒着药,满头大汗,匆匆忙忙地赶了回来,——脚步之急促,心情之真切,仿佛晚来一步评梅就会撒手离去,跌进泉台!小鹿心里,真是同情高君宇。
高君宇和小鹿,帮助给评梅喂了药。小鹿下午还有一堂文学史课,便简单地给高君宇交代了一下,说上完课就来,便匆匆进回石驸马大街,回女高师红楼了。
评梅吃了药,安静地睡了一会儿。不久,便在睡梦中时而惊叫,时而呻吟,时而昏睡。高君宇急得一会儿跑到床前低声呼唤她,一会儿在屋中间距来踱去。直到黄昏,评梅才安静下来,沉睡了。
小鹿下了课,雇了辆洋车,又急忙赶到“梅巢”。看到评梅安静地睡了,她这才放心。
“高兄,”小鹿坐到藤椅上,低声说,“我给你带来几块点心,从西单牌楼‘桂香村’买来的。”
不知是评梅的病,使高君宇感到内心烦闷;还是长时间以来,评梅在感情上始终回避他,使他感到惆怅呢?他看看小鹿拿出的点心,只是点点头,便转身踱到外屋门口,扶着门框,往外凝望着。
门外窗前,一株白丁香,一株紫丁香。头几天高君宇来时,两株丁香,正是花期,娇艳喜人,花香扑鼻。几场春雨,眼下花事盛期已过,有的花朵已经开始凋落了。
他想,人的生命,如同丁香的花期,也是极其短暂的。人们常说:人生不应虚度!可怎样才算不虚度此生呢?我以为,事业的进取是第一位的,但是没有美满的婚姻爱情,也不能说就没有虚度。至少是人生的一大缺陷!我自己会怎样?评梅会怎样?我与她会怎样?……唉!
“高兄,”不知什么时候小鹿站到他身后,手里拿着点心,“高兄,别叹气了。吃了吧,看饿坏了身子。梅姐知道你为她一天没吃东西,她该难受了。你既然那么爱她,何必要让她难过呢!”
高君宇没有说话,默默地接过小鹿手中的几块椒盐烘糕,默默地回到里屋,默默地吃着。
小鹿给他倒了杯开水,让他坐到书桌前的藤椅上慢慢地吃。看着他满面愁容,小鹿关切地说:
“高兄,苦了你啦!”
“苦了你啦”,这句话不单指高君宇为评梅的疾病奔波操劳;还包含着因为他得不到评梅的爱,以及小鹿深切的同情。
高君宇依旧没有说话,他完全理解她这句话的含义,他只是苦笑了一下。
晚上,评梅清醒了些。门房何妈特地为她做了碗热场面,卧了俩鸡蛋。评梅只吃了几口,又睡了。
就这样,评梅有时清醒,有时昏迷,大约过了一周,方才渐渐好转。这一周,门房的何妈、玉玲,常做些可口的饭菜;高君宇和小鹿轮流值班看护;女高师的校友,师大附中的教师、同学,小鹿的朋友,君宇的朋友,也都常常来看望评梅的病。甚至远在安徽中学任教的庐隐,也来信问候。
有一次,评梅醒来的时候,看见枕畔放着一张红笺,上边抄着一首词,——
又是今宵,孤菜作伴,病嫌裘重,睡也无聊。能
禁几度魂消,尽肠断紫箭,春浅愁深,夜长梦短,人
近情遥。
看字迹,评梅知道是住她隔壁的慧写的。慧也是教女子部国文的年轻教师,也是单身,平时两人关系极好。这天慧从图书馆回来,写了那首词,放在评梅枕畔,待她醒来好解闷,逗她一乐而已。评梅问她,她却笑着不承认,硬说是梦婆婆送评梅的。慧天真烂漫,滑稽有趣,在这古荒的庙里,评梅有此佳邻,慰藉了多少心灵的孤寂呀!
第十天头上,评梅已经完全脱离了危险期。何妈告诉她,这中间,在她昏迷时,高君宇又把那个德国大夫请来了三四次;每次都是高君宇拿药方跑到大街上为她买药。有两次,在她病重的时候,高君宇是深更半夜为她请大夫,敲药房的门。石小姐,你有这样一个疼你、爱你的人,是你前世修行的好,是你的命好!
评梅听了,悄然,默然,流下了泪。
她的头脑已经完全清醒了。是的,她也记起来了。似乎有一次她从昏迷中醒过来,那时一抹残阳的余晖正照临到纸窗的窗根上,照临到豆绿色的窗幄上。古庙寄宿舍的男女教员们好像还没有回来,空旷的院落显得异常的死寂,异常的凄凉。她慢慢转过头,看见高君宇蹲在床边,握着她的手,把头垂在床沿儿,伏在她的手背上。高君宇那头浓密的黑发,散乱地飘垂到前额。她看到他的脸,苍白憔悴,布满了愁云。她感到君宇的热泪,已经濡湿了她的手背。她不觉一阵心酸,一阵心疼,两眼涌出泪来。
哦!君宇才是真情实意爱她的呀!她伸出另一只手,抚摸着他的头发。
高君宇一下惊起,猛地抬起头,赶忙擦了一下腮上的泪,欢喜地叫道:
“呵,评梅,评梅!你到底醒过来了!”
评梅轻声地,无力地说:
“君宇,你不要难过,我不会就这样死去的!”
“那当然,那当然!”高君宇兴奋得简直像是个孩子,“广寒宫里长生药,医得冰魂雪魄回!你当然不会死!你很快就会好的!等你好了,我们还到陶然亭去散步,去玩,好吗?”
评梅苦笑着点点头。她从君宇那未泯的天真憨态,似乎看到了他胸中火一样燃烧着的心,正带着鲜红鲜红的颜色在跳跃,在鼓动。评梅仿佛预感到:君宇对她的一颗心愈是炽烈,对她的一腔感情愈是真诚,结局将愈是悲惨。因为他爱她至深难以动摇,如同她拒绝之坚难以松动一样。
和何妈一样,小鹿也曾经向评梅介绍过高君宇在她生命垂危期间,是如何表明了对她的至诚至爱的。
评梅对高君宇却仍旧是往日的态度,并不因为感激他而把关系进一步的。小鹿对此大为光火,她认为梅姐对吴天放,在理智上恨他,在感情上恋着他;对高君宇,在理智上爱他,在感情上又爱不起来。
评梅不承认!小鹿鹿气鼓鼓地说道:
“那你为什么,从此不恋爱,不结婚?抱独身主义呢?当然是那个姓吴的造成的!你应该恨他!”
评梅说:“鹿鹿,你说得过份了!我一生从来不会恨人,从来不会嫉妒人!”
“你该恨的,恨不起来;你该爱的,爱不起来!这样,你不但毁了自己,也毁了高兄!”
说到痛处,评梅不禁泪如雨下,闭上泪眼,低声说道:
“独身,我已抱定!此身虽朽,此志不移!”
其实,评梅的心中,是爱与恨交织着,矛盾着,煎熬着。
评梅的病,已经大有好转。这天晚饭后,她想起给山西平定山城的父亲,写封平安家信。报告一下,这多日不曾去信,只是因为工作忙,加上有过一点小病,今已痊愈。免得远在千里之外的老父老母,担忧漂泊于京都古城的女儿。
评梅的信还没有写完,外头,已经狂风大作,骤雨倾盆!纸窗被刮得呼哒呼哒直响,屋前的古槐发出疹人的呼啸声,古刹屋脊角的风铃,有如报警似的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令人恐怖,叫人战栗!小小的荒斋,仿佛是大海波涛中的一叶扁舟,摇摇欲坠,转眼问便会被吞没。古亭似乎要给刮倒,塌毁!
评梅决心要把这封信写完,明天请玉玲代为发出,不然山城的父母双亲,久不见小女的音信,该会愁煞,急煞!于是,她披了件衣裳,坐到桌前灯旁,继续写信。
突然,外屋风门一响,仿佛进来几个人。有顷,传进来说话声。评梅看看表,已经八点半啦。这会儿,怎么还会有人来?侧耳细听,居然是玉玲和一个男子说话的声音。
“谁在外屋?”评梅的话音儿还没落地,玉玲已经推开门进来,后面居然还跟进一个男子!
评梅感到愕然,她生气了!如此深更半夜,如此狂风暴雨的夜晚,玉玲不先进来通报一下,便引来一个男子!成何体统?是何道理嘛!
评梅刚要开口责问,玉玲却笑道:
“石先生,你看这是谁来了?”
面色仍旧苍白的评梅,这才用一种惊疑的眼光打量着这狂;风暴雨夜晚的不速之客。只见他,——身披一件黑色的雨衣,头戴一顶大沿呢帽,鼻梁上架一副金丝眼镜,上唇上还留一撮小黑胡,冷眼看去,只怕有五十七八的样子。好一副绅士的派头!
这是谁?
没见过!从来没见过!
评梅把过去的亲朋好友,闪电般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可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从她的记忆当中,搜索出这样一个朋友来。她慢慢站起身,仍旧用那双惊疑的目光,仔细地打量,努力地辨认,可还是认不出他是谁。
“朋友,”评梅似乎感到一阵恐惧,声音都有些颤抖,她那张白哲的面庞,愈发显得苍白,“为什么这么晚,来到这里?你,你需要我帮助你做些什么吗?”
来客摇摇头。
但是,从来客那双不太大的眼睛里,评梅看到的,不是邪恶,不是冷酷,而是善意,柔情和炽热。那神情,是多么的眷恋呵!然而二十二岁姑娘细腻的感情,使她一下就看得出,那眷恋的神情中,明显地掺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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