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建英:你是五几年出生的?
田壮壮:一九五二年的。考摄影不成,只有报导演系。我从小在片场跟所有的人都混过,从来没跟导演混过,是觉得那些导演每天就坐在椅子上,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别的人都在那儿忙忙叨叨的干事,就是他坐椅子上挺威严的,也不愿意去跟他接触。但这些导演也都认识,平常叫叔叔大爷的,可就是不愿意过去。
查建英:你说的就是北影厂吗?
田壮壮:就是北影厂。所以当时根本就不知道导演是干嘛的,脑子里就没有导演的意识,报就报吧。晚上考完以后,有人给我妈妈打了个电话,然后她就找到我说“学校的老师不认识你,也不认识我,因为你父亲在电影口里口碑特别好,他们挺希望你能够入学的,但就是觉得你太吊儿郎当,不认真准备,你复试的时候能不能认真点?”我是准备复试的时候开始认真。复试也有很多奇怪的原因。比如考政治的那天,爸爸的一个老战友,塞给我一张当天的报纸,那天是五月二十三,报纸讲的是双百方针。果然,“双百方针”是一道八十分的题。考影片分析的时候,放映的是《英雄儿女》,我父亲主演的片子,导演叫武兆题,不知道为什么我居然记住了关于导演处理一场戏的想法,那时我六年级,他在我家里和剧组谈戏的时候讲到的。关于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处理方法,我就分析了他的这段导演处理手法,肯定比别人分析的要贴切得多。
查建英:好像是巧合,但结局早已注定。
田壮壮:都在冥冥之中。要换别的一个影片分析,我会写得很糟糕。反正也没考几样:一个故事,一个影片,一个政治,还有一个作文。就考这么四样。作文考的是《金水桥》。当时正好是“四五”天安门事件刚过。其实每个人都会写这段,但我那时候天天在广场拍照片,一直到最后一天,这段就写得很生动。所以,考电影学院可能是冥冥之中的安排。
为什么大家当时特别爱看电影?一个是长年的文化窒息,另一个就是“文革”这十二年的大学没有新的教材,拿过来都是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教材,老师也不知道怎么教。这批学生比老师的阅历一点都不差,老师没有办法教,那么只有大家一起看电影,一起聊天,一起讨论。电影学院这一批所谓“第五代”为什么特殊?他们等于在一个完全开放、师生同教的环境下成长的。电影理念、政治理念、连同道德理念,包括弗洛伊德、萨特,每天课上课下,这些都是大家讨论的话题。
查建英:听上去比美国的研究生讨论课还活泼,老师和学生一起学。
田壮壮:老师只讲一些基本元素,什么叫近影,什么叫特写,剩下的就是你去做。你写东西,老师只是念,相互之间念,因为老师也没有办法明白为什么,那都是真情实感的东西,老师也会觉得很好。
查建英:你是指学生创作的剧本?
田壮壮:对,那些剧作写的几乎都是他们自己家里的事情、个人的命运,所以都很结实。
查建英:讲不讲以前的电影剧作?
田壮壮:没有,基本上没有讲过。所以在这种氛围下,其实大家都像干瘪的海绵一样,突然间放到水里,不停的吸,每个人都吸得满满的。
查建英:头一次看欧洲片的时候,特别是那些现代主义电影,会不会觉得莫名其妙,甚至很反感呢?
田壮壮:没有那么邪乎。所有的电影,应该说每个学生看得都是特别认真,因为对于他们来讲都是新鲜的。没有人说欧洲电影看不懂,就要排斥,比如说像《八又二分之一》、《去年在马里扬巴》等等。也没有人说苏联电影就一定好。老师们最推崇的就是苏联电影:《士兵之歌》、《第四十一》、《雁南飞》,因为是他们上学的时候的经典之作。但这些作品融在欧洲作品里,也并不出色,你只能说社会主义国家的电影文化能到这个程度,比中国要好很多。
当时各种思潮流派很多:现代主义、结构主义、魔幻现实主义,还有以前的传统现实主义,等等,我觉得每个人实际上都不排斥,都在吸收,因为你没有力量排斥,你没有自己的东西,那时候没有主见,只有毛泽东思想,你只有这么一样东西。可能是到毕业以后。第五代电影成熟,可能是在八十年代末期。
实际上我当导演是在毕业前开始的。一个特别偶然的机会,学校电教中心进了套设备,想拍部电视剧,就是教学片,找导演系的人。那时候导演系的人都实习去了,就是我跟现在我们的一个副院长谢晓晶,还有一个叫崔晓琴的女孩,我们三人没有去。这是一九八○年。结果毕业前我拍了四部片子。
查建英:但没公开发行?都算学生作品?
田壮壮:不是,也不知道算什么,就是你干活了。这第一部作品改编的是史铁生在《未名湖》上发表的小说《没有太阳的角落》。
查建英:哦,那是北大的学生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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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访谈录》之田壮壮(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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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壮壮:把那个短篇改成了一个电视剧,接着给“儿影”拍了一部儿童片《红象》,回过来又拍了一个叫《小院》,作为我们的毕业作业。毕业之前又去电视剧艺术中心拍了一个《夏天的经历》,单本电视剧。所以我毕业之前已经有过四部作品了,到现在电影学院也没有过这种案例,就是没毕业已经做导演了——我从没做过场记,没做过副导演。
查建英:当时对拍电影有自己的想法了吗?
田壮壮:有两点我心里是比较清楚的。一就是电影有它自己的语言,这点我非常清楚。但是那个时候比较极端,排斥剧作,排斥对白,排斥交代,排斥一切非影像化的东西。从《猎场札撒》到《盗马贼》,已经到了非常极端的程度。
查建英:哦,后来八十年代的所谓“先锋小说”也有这种倾向,把小说当做风格化的语言实践,排斥情节、故事甚至人物。看来你更早,从毕业前那四个片子已经开始了。
田壮壮:一直是这样的。对,甚至排斥无声源的音响。那个时候一直在追求真实。最喜欢的是法国的“新浪潮”电影,就是那种比较个性化的电影。
查建英:《四百下》?
田壮壮:对,《四百下》、《喘息》都是我最喜欢的电影。我不太喜欢费里尼,不太喜欢他的《八又二分之一》,但是我又特别喜欢他的《我的回忆》,特别喜欢那部电影。我更喜欢安东尼奥尼。我觉得,电影、摄影机进入人的大脑很难,表现人脑里那种意象性的东西是绘画的任务,电影更多的应该是表现看到的现象。
查建英:小说可以大段写心理,电影不太容易。
田壮壮:对,适合文字,因为它跟脑子比较同步,跟眼睛不同步。电影或者写感受,或者写一种氛围。我毕业以后第一部戏拍《九月》,是一个写幼教老师的,然后就拍了《猎场札撒》和《盗马贼》。在这个过程当中,其实我内心里还有一个根深蒂固的对“十七年”的批判。十三中全会上对“文革”全面否定,但把“十七年”保留下来了。
查建英:“十七年”指的是从建国以后一直到“文革”是吧?
田壮壮:对,其实这是政治潜流、派系争斗和建国方针、经济方针争论最激烈的时候,一个长时间的斗争导致了“文化大革命”的爆发,就是诸多矛盾的总合,到了一个最后没有办法解决的时候,才会有这么一次大的爆发,这算中国的一个大摇滚吧。
查建英:走到极端了。
田壮壮:对,是一个极端的现象。也证明了治国和经济方针的严重失误,导致的结果就是“文革”,再到改革开放;这个发展是个必然。我那时对“文革”中的这些事情有一些思考……我不是一个喜欢研究哲学和理论的人,也不是一个爱思考的人;是特别凭直觉办事的人。但那段时间正好是我的成长期;我是一九五二年出生的,从六七岁的时候就会观察东西、感觉事物,从儿时一直到“文革”,我是实实在在经历过的。在这段成长过程中,我慢慢地消化了很多东西,感受到很多东西;这些东西会一点儿一点儿从记忆里、从印象中浮现出来的,也就会对这些东西有一种批判。
查建英:那为什么《猎场札撒》和《盗马贼》是对这个“十七年”的批判呢?
田壮壮:怎么说呢,实际上是用了一种独特的影像,叙述的其实都是很肤浅的感受。
查建英:怎么肤浅?为什么肤浅?
田壮壮:我是觉得略有一点无病呻吟;应该说句最通俗的话,是使挺大的劲放了一个小屁。
查建英:也许这挺大的劲主要是使在一种“形式的革命”上面了。
田壮壮:当然了,作为我自己来讲,比如《猎场》,其实当时是源于一种感受。看蒙古史,研究成吉思汗史的时候,我发现有一些东西对我很有启发,特别有意思,就觉得是个挺深刻的东西,非要想说给人家;但又不想直着说,就导致了《猎场》这么一种状态。
查建英:啊,起因是这样的。
田壮壮:对。什么叫札撒?札撒就是法律的意思,制度的意思。成吉思汗打到欧洲以后,看到欧洲的社会有制度,有定律,于是他就把蒙古族的和欧洲的很多东西融合在一起,制定出来很多朝令,也就是说咱们现行的法律,铸在一个生铁板上,这个铁板就叫“札撒”。当时我看到一条特别感动,是关于围猎的法令,非常有意思。蒙古人的围猎很有意思,一大群人去轰猎物,把所有的动物都轰到洼地里面,然后再射杀;但是有一个规定:谁先发现的是属于谁的,同时发现的各人一半,对小动物,就是幼儿类的动物,不准射杀。还有家里没有劳动力的,不能来参加守猎的人,今天参加守猎的人要分给他一部分。
查建英:挺公平的。
田壮壮:对,非常有意思。你会觉得这个法律的订立,有一个生态保护和整个群类的一种温暖在里边。但是在“文革”期间人们的那种参与和狂热是完完全全没法律和制度的。当时我觉得,在原始掠夺的过程中,还有一种温暖、一种保护,而在今天和平时期却没有这种东西。当时拍《猎场》想去表现这种东西,其实是源于对“文革”的一种感受。当时这个电影我拍来拍去,影像集中在草场和猎场这种对位的东西上。就是视觉上的东西,故事也没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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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访谈录》之田壮壮(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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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建英:结果歪打正着,因为四九年以后的中国电影老是强调内容,所以当时有所谓“形式美学热”。大家看《猎场》这种片子兴趣就集中在画面上,认为有视觉冲击力,好像一幅幅画似的。但你心里想的这个事情当时还真的是没人看出来。当时没有评论者把这个分析出来吧?
田壮壮:我的电影没有评论者。
查建英:没有吗?对了,当时反应好像是“田壮壮的电影看不懂”。
田壮壮:没有人写评论。
查建英:晦涩嘛。但你现在这么一说,原来肚子里有这样明确的想法。
田壮壮:接着就是《盗马贼》,实际上还是对“文革”的一种感受,关于人神生死。实际上,这个藏族人物有一点借题发挥。当时不能写汉族题材,写汉族题材通不过,那只能写少数民族。
查建英:《猎场》也有这种考虑在里面。
田壮壮:对,其实都是同样的原因。我觉得《盗马贼》是对神的一个背叛。为什么呢?他要生存,只能偷马,但是他有了孩子,为了孩子的生命他放弃了偷马,他去做最劣等的职业。但活不下去的时候,他重操旧业。就这么一个简单的故事,实际上就是一个对神的皈依和背叛。其实我拍这些的原动力肯定是来自于“文革”。
查建英:真够隐晦的。看来“文革”是你成长期里最大的一个事情……
田壮壮:对,还是有“文革”情结。自己有一种潜意识的对过去生活的认知和情结,但学的是电影,又是一个影像化的东西。当时不想有故事,要极端影像化。但是又想表达内心的感受,这时候就会对某一个具体题材产生兴趣,一个可以承载你内心要宣泄的题材。至于说别人说看得懂看不懂,我觉得不重要。我从来就不愿意去跟任何人解释我的电影,因为我觉得讲了就不是电影了。看懂多少就是多少,不懂,看画面好看也可以。电影这东西就像书似的,有的人这么读,有的人那么读,干嘛非得说我写这个你没看懂,我得让你看懂。
查建英:当时你有一句名言:我的电影是为二十一世纪的观众拍的。好,现在真是二十一世纪了,你也干脆把心里这意思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