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殿一片静寂。
当只有戴衢亨的奏折呈上来时,嘉庆帝的脸色就愈加难看了。对站在最前排的首辅大臣董诰说道:“董诰!”“臣在!”董诰赶紧上前一步,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呢?哪个太子又惹他生气了,听到叫自己,俯身上前就要跪在丹墀下,“不必拘礼,董诰,朕让你去尚书房查一查,朕何时规定过上元节不许具章进奏?”
“绝无此事!”董诰嘴巴一张一合,下巴上的几绺白须也跟着上下抖动,董诰望着嘉庆帝那威严的面孔,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解释理由,忙叩首道:“这,这……万岁爷,可能众大臣见万岁爷日夜霄旰,难得有片刻休息,为感恩万岁,为照顾万岁爷的龙体康健,所以,各部才均没有具名上奏的章折,想是等待节日的气氛一过,今天毕竟是年后的第一次吗……大家准备得不够充分,所以……”董诰吞吐了半天。
“一派胡言,”嘉庆怒气冲冲地说道,及时地制止了董诰的言语,站起身来,太监张明东把嘉庆帝的一条胳膊托在手弯里,正打算引着万岁爷走到群臣中间,冷不防,嘉庆帝一抬手,拿起桌子上面的奏折,几步就踱到那一片低头不语的大臣们中间,举起戴衢亨的奏折,在众人面前晃了晃,高声说道:
“哪朝哪代,在一天之始,就只有一份奏章?嗯!”最后的“嗯”字的发出,很明显地语带严厉之态。董浩仿佛听了嘉庆帝“嗯”字后定要发怒了,忙一撩袍的前沿带头跪倒在嘉庆帝面前,谁也不敢仰视片刻。可以说,满朝文武一听这话,脸上都有些挂不住,紧接着“忽啦啦”跪倒一大片。
嘉庆帝见状,气色有所缓和,话却并未停止,说道:“朕曾亲制《勤政殿记》和《勤政箴》,这是因为,朕自受皇考厚恩,从不敢追求丝毫安逸享乐,唯一能做的就是勤政爱民,才能继承先祖遗志,弘扬皇考美德,使朕大清江山得以永续流传、万古长青。可是,近半年来,众位大臣,是不是认为海内升平,苗事定,海事平,可以安享太平日子,做太平盛日的受惠者?朕以为,你们就是有这等心境。”嘉庆帝感到有些口渴,不自觉地清了清嗓子。随侍太监张明东连忙手捧一杯香蟼递了上去。
嘉庆帝低着头,撩起杯盖,微微一吹,见上好的碧罗春茶浮在上面,悠悠下沉。接着抬起头来,继续说道:“是的,朕以为,近来内外官员无所事事者甚多,真心实干的人太少。从前,朕多次降旨,命令在京的各部院衙门,遇有应奏之事,应当随时奏报,不得怠惰积压。每有陈奏之本,内廷办事人员,也时有苟且偷安,在家吃喝玩乐,甚至将六百里、八百里紧急公文全然也不放在眼里,总是推诿到第二天才奏报上来,反以体贴朕的身体健康为由,实在是大错特错,长此以往,政务又怎能不废驰呢?”
乾清殿里,众大臣跪在丹墀之下,大气不敢露出来,惟有嘉庆帝的声音在殿内的上空飘来飘去,时紧时急,嘉庆帝咽了一口香茶,铁青着脸道:“都起来吧。”
众人连忙叩头谢罪,个个呆若木鸡似地站在殿下,嘉庆帝一边说,一边拿起龙案上的奏折说道:“去年今春,农事收成依然不甚理想,因有天气原因,但就没有人为因素?水毁工程依然存在。朕早就明言,马家楼的漫口倒灌,一定要一查到底,马家楼一日不堵,朕的心情是一日不安,东河道总督徐端一事,年前有不少奏折对此事议论颇多,朕也有同感。”说着低下头看了一眼手中的戴衢亨的奏折,满意地“嗯”了一声,说道:“到底是恢复了。”
就在嘉庆帝的话音未了之时,戴衢亨不失时地上前说道:“皇上,河东总督徐端业已来京,不知皇上能否召见?”
嘉庆帝略一沉思,这当口,殿下一片叽叽喳喳的声音,抬头一看,两江总督松筠已出班跪在殿前的红的地毯上,朗声叫道:“万岁,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与否?”嘉庆帝把戴衢亨撇在一边,带着生硬的语气说道:“松筠,朕何时说过,你不能讲话?”
戴衢亨心里一凉,知趣地退至班中,一副本然的表情久久停滞在脸上。一直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殿外掀起一阵清冷的劲风,刮了进来。此时,几位小太监已蹑手蹑脚地在逐个掐灭宫灯。殿内的高高燃烧的蜡烛晃动已呈暗红色的火苗,在被一个个盖灭之后,仍然冒着一缕缕清烟,有些刺鼻。天色已经大亮,东方泛红的曙光已照着殿前洁净的场地,外面晨起的喧闹声偶而也能随着放亮的天光和强劲的冷风飘到殿里来,戴衢亨的空白的脑海中只是交叠着徐端那双忧愁的眼睛和松筠那张开合有度的嘴唇……
永定河边,清冷的风刮得枯萎的草茎到处乱窜,一株株排列有序的杨树拼命地抖动干枯的枝干,刺耳的声音飘荡在河面上,潺潺流水向东迤逦而去,这就是桀做不驯的永定河。朵朵白云仁立在燕山的峰峦上纹丝不动,只有水面上的白色水气忽聚忽散,演绎着人间多少离愁之苦,上演着一幕官场浑浊的大戏。
仿佛是一杯白开水,无色又无味。戴衢亨深深地感到心里空荡荡的,有一股说不出的惆怅与凄凉,似乎要把徐端上下看个够。埂咽之间一时再也无语,用什么来安慰这位同僚呢?自己本是一介书生,能在短期内得到皇上的如此恩宠已是千古佳话了,实际上,自己何尝不感到京师人事纷扰,勾心斗角,相互倾轧,怎奈身不由己,既已陷入就不能自拔,面对在治河中结识的老友落个如此心境,实心实意地想帮一把,可是仍然力不从心。倒是徐端最先从惜别之情中超脱出来,笑着说:“唉,戴贤弟,这是怎么了,我徐端虽说仕途失意,但为我这样出身低微的人能够结识像你这样的博学多才之人,并且称兄道弟,就已经感到是人生的一大快乐,古人云,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贤弟,你也不必为愚兄悲怜而扼腕长叹,愚兄虽未进士及第,科甲出身,但愚兄尚能感知贤弟的一片厚爱之心。”
说着,对已经站在船头的大顺说道:“过来,给戴大人斟上一杯,千里相送,终有一别,贤弟就此留步吧,待日后相见,今日之凄凉又成为客谈的趣事了。”大顺跨步上前,手把两盏高脚酒盅,分别递与戴衢亨和徐端,心里也是一阵酸楚。
“来,愿贤弟依然步踏青云,只为辅佐皇上,创一代中兴之举。干——”说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随手一抛,那只锃亮的酒杯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噗通”一声掉入滔滔不绝的永定河中。
戴衢亨也脖颈一仰,一股热辣辣的暖流进入体内,又面色赤红起来,说道:“端兄此去清江,不知何日相见,好在是去职留工,尚有回旋的余地,端兄也不必为此做顿足状。”
徐端“哈哈”一笑,“贤弟,为只是那样的人吗?”
一边说着体贴的话,徐端一边往船头走去。看到那油漆尽脱的帆船,戴衢亨心里更是难过不已,原先他要徐端在京城多逗留几日,邀至府上小住,可徐端见终未被允许进见嘉庆帝皇帝,顿生去意,连马也不想骑了,只想坐船顺着永定河水漂泊而去。幸亏自己退朝之后还没来得及回府,径奔“逸兴”客栈,哪知人去房空,到几处驿路隘口打听,没有一点音讯,一下子明白过来,一面命家仆回府去取银两,一面策马赶至永定河边,这才没有落下最后一面。
“贤弟,愚兄先行一步了。”徐端冲着岸上的戴衢亨紧紧地一抱拳,“贤弟请回吧,恕愚兄未有请辞之过。贤弟放心,愚兄落官不落志,还要惩治河患,保一方水土,救一方百姓。”说着,竟流出两行老泪,声音不由得颤抖起来。
“水上风凉,”戴衢亨嘱咐道,“端兄一路保重!”情意殷殷。大顺忙着躬身进船取出一件棉布长袍替徐端披上,徐端手指大顺道:“贤弟,大顺跟我多年,现已有官职在身,日后有用到之时,还望贤弟多加提携才是,他是个苦命孩子,可为人厚道,办事耿直……”正说间,远处岸边一阵细碎的马蹄声由远而近,戴衢亨急忙挥手说道:“端兄慢走!”
戴衢亨的老家人李令仁翻鞍下马,手提一个大包裹,递给戴衢亨,说道:“老爷,这是夫人所凑的银两。”
徐端连连摆手:“清贫惯了,现存的银两也足以抵家,倒是戴大人在京里花销多些。”说着低声吩咐大顺:“开船吧。”戴衢亨急忙拦阻,高声叫道:“端兄,接住了!”手一扬,包裹从空中直落船头。“后会有期。端兄所托之事,兄弟都已记下,倘若他日有用什么闲职,定去信索要。”
怀抱包裹,徐端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他张着嘴想说些什么,见戴衢亨已朝他扬了扬右臂,面含惜别的笑意,频频挥动手臂,依依不舍的情状莫可言表。
小船顺水而下,单调而有节奏的浆声留在这静静的永定河上。徐端高声说:“请回吧。请回吧。”戴衢亨沿着船行的方向顺岸走了几步,目送小船渐渐远去,“多保重啊!”的一声临别嘱托回荡在广袤的天空。
戴衢亨收回目光,感到眼眶润湿了。老家人李令仁牵着马跟在后面,他闹不明白戴大人这是唱得哪一出,心道:敢情我家老爷如此器重徐河总,又是请他吃饭,又是岸边赠送衣物和银两,京城的人谁不知道干河工的是个肥缺,别看徐端外表寒酸样,说不定家里金碧辉煌、家财万贯呢?想到这,李令仁紧走两步,对戴衢亨说道:
“老爷,这位徐大人久在任上,怎么弄得身无分文,全不像其他治河的官员,哪位不是脑满肥肠,冒出油来,这里可有其它隐情?奴才记得原来的江西巡抚李月鸟每次来朝前总是身穿缀着补丁的朝服,一把花白的长须弄得乱蓬蓬的,衣服脏得似乎几个月都没有洗过。总之,是一副典型的寒酸相,给人的外表印象就是天底下就他一个清官了。老奴当时就想,这样的人为官必定清廉无疑了,可是事后怎样呢?”
嘉庆皇帝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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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衢亨一听,低沉地喝道:“你罗嗦什么?怎么拿李月鸟和徐肇之相提并论?那李月鸟乌七八糟的样子一看就是个口蜜腹剑的人,一看那身打扮就能知道,他是刻意装出来的。可徐肇之是那样的人吗?”见李令仁低着头,红着脸,轻叹了一口气说道:“令仁,你也是跟着我多年的老家人了,以后要学辨别些奸忠美恶。”
说实在的,仅是随口说出几句,李令仁没想到自家的老爷会对自己用这么个声调,这样一副表情说话,过去从未有过的事,李令仁深深地懊悔刚才的想法及言语,敢忙陪着不是,说道:“老爷息怒,老奴多嘴了。老奴也是心疼钱哪。老爷有所不知,刚才老奴回到府中,禀明夫人后,夫人翻了好大一阵子,才凑齐了二十两,又拿出一件给老爷缝制的长袍,交给我时,老奴见夫人也是面带愁色的。”
李令仁的话,戴衢亨当然相信,按理他身为朝中的大员,又新近加封了品级,成为殿前大学士,但俸禄却没有长多少。嘉庆帝给得几个有限的赏钱,除一部分用去捐给那些灾民难所外,另一部都回给恭贺的同僚和奖赏府中的家人。戴衢亨回转身来,从李令仁手中接过马匹,翻鞍上蹬,一扬手中的马鞭,两腿用力一夹,那一身无半根杂毛的蒙古纯种马一溜烟地窜到前面。
马蹄声有节奏地踏碎了清晨的宁静,四周的农家庄舍也渐渐地吐出了生气,偶而的狗吠声传来,显然是冲着这两匹疾驰的马。跑了一会,戴衢亨放慢了速度,等李令仁赶近时,勒住了马头。
“令仁,本不该告诉你的,”戴衢亨说道,“可是我不找个知己的人说出来,心里憋得慌。”
李令仁突然一惊道:“老爷要是有什么心事,放在心里不舒服,就直说出来,老奴跟了老爷这些年来,早已知道哪些话是什么分量,再说,老奴不管老爷说得什么,从不对外人说起。不瞒老爷说,就是夫人也甭想从我这儿知道。”言语间既感激又激动,他感到自己能作为老爷的知己就很知足了,也算是没有白侍候一回。事实就是这样,戴衢亨自幼时读书到出仕为官都是李令仁跟着的,这一对主仆风风雨雨所走过的路真比戴衢亨和自己的夫人还要长,自从戴衢亨的父母相继过世后,李令仁在戴衢亨的眼里也算是有辈份的人了,只是碍于官越做越大,碍于长时期的主仆名分,中年的戴衢亨对李令仁虽心底尊敬有加,但称呼上就一直“令仁,令仁”的这么叫着。
“令仁,”戴衙亨刚一张嘴,冷风就灌进去,他连忙以手掩面,打了一个闷闷的喷嚏,从衣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