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容置疑,你是一个载满咏叹载满赞誉令人怜爱令人迷恋的古老精灵。
但是,我要问——
你的求索是什么?哪个港湾是你生命之船航行的终点,待到何年何月,待到何日何时,你才能学会选择生活自主命运,并让那理想之舵驾驭你乘风向彼岸世界飞抵?
我渴待,渴待着你,也渴待着我自己。
我喜欢冬天的阳光,在迷茫的晨雾中展开。我喜欢那分宁静淡远,我喜欢那没有喧哗的光和热。
我喜欢在春风中踏过窄窄的山径,草莓像个精致的红灯笼,一路殷勤地张结着。我喜欢抬头看树梢尖尖的小芽儿,极嫩的黄绿色里透着一派天真的粉红。
我喜欢夏日的永昼,我喜欢在多风的黄昏独坐在傍山的阳台上。小山谷里稻浪推涌,美好的稻香翻腾着。慢慢地,绚丽的云霞被浣净了,柔和的晚星一一就位。
我喜欢看秋风里满山的芒。在山坡上,在水边上,白得那样凄凉,美而孤独。
我也喜欢梦,喜欢梦里奇异的享受。我总是梦见自己能飞,能跃过山丘和小河。我梦见棕色的骏马,发亮的的鬈毛在风中飞扬。我梦见荷花海,完全没有边际,远远在炫耀着模糊的香红。最难忘记那次梦见在一座紫色的山峦前看日出——它原来必定不是紫色的,只是翠岚映着初升的红日,遂在梦中幻出那样奇特的山景。在现实生活里,我同样喜欢山。
我喜欢看一块块平平整整、油油亮亮的秧田。那细小的禾苗密密地排在一起,她像一张多绒的毯子,总是激发我想在上面躺一躺的欲望。
我还喜欢花,不管是哪一种,我喜欢清瘦的秋菊,浓郁的玫瑰,孤洁的百合,以及幽闲的素馨。我也喜欢开在深山里不知名的小野花。我十分相信上帝在造万花的时候,赋给它们同样的尊荣。
我喜欢另一种花儿,是绽开在人们笑颊上的。当寒冷的早晨我走在巷子里,对门那位清癯的太太笑着说:“早!”我就忽然觉得世界是这样的亲切,我缩在皮手套里的指头不再感觉发僵。到了车站开始等车的时候,我喜欢看见短发齐耳的学生。我喜欢她们美好宽阔又明净的额头,以及活泼清澈的眼神。
我喜欢读信。我喜欢弟弟妹妹的信,那些幼稚纯朴的句子,总使我在泪光中重新看见南方那燃遍凤凰花的小城。最不能忘记那年夏天,他从最高的山上为我寄来一片蕨类植物的叶子。在那样酷暑的气候中,我忽然感到甜蜜而又沁人的清凉。
我特别喜爱读者的来信。每次捧读这些信件,总让我觉得一种特殊的激动。在这世上,也许有人已透过我看见一些东西。
我还喜欢看书,特别是在夜晚。在书籍里面,我不能自抑地要喜爱那些泛黄的线装书,握着它就觉得握着一脉优美的传统,那涩黯的纸面蕴含着一种古典的美。历史的兴亡、人物的迭代本是这样虚幻,唯有书中的智慧永远长存。
我喜欢朋友,喜欢在出其不意的时候去拜访他们,尤其喜欢在雨中去叩湿湿的大门。当她连跑带跳地来迎接我,雨云后的阳光就似乎忽然炽然起来。
我也喜欢坐在窗前等他回家。虽然走过我家门的行人那样多,我总能分辨出他的足音。如果有一个脚步声,一入巷子就开始跑,而且听起来是沉重急速的大阔步,那就准是他回来了!我喜欢他把钥匙放进门锁的声音,我喜欢听他一进门就喘着气喊我的名字。
我喜欢松散而闲适的生活,我不喜欢精密地分配时间,不喜欢紧张地安排节目。我喜欢许多不实用的东西,我喜欢旧东西,喜欢翻旧相片。我喜欢美丽的小装饰品,像耳环、项链和胸针。我喜欢充足的沉思时间。我喜欢晚饭后坐在客厅里的时分。
我喜欢听一些协奏曲,一面捧着细瓷的小茶壶暖手。当此之时,我就恍惚能够想象一些田园生活的悠闲。
我也喜欢和他并排骑着自行车,于星期天在黎明的道上一起赴教堂。朝阳的金波向两旁溅开,我遂觉得那不是一辆脚踏车,而是一艘乘风破浪的飞艇在滑行。
我喜欢活着,而且深深地喜欢能在我心里充满着这样多的喜欢!
人生(之一)
我们送走了先人,
再让后辈来送走我们。
我们都是诞生在最卑污的一刻,
却要伪装一生的磊落。
光明是梦,
我们从黑暗中来,
又回到黑暗中去。
存在是空,
我们在虚无中凝聚成,
又散落在虚无之中。
只有爱——
爱是一颗永恒的星
照亮了我们的来道,
和我们的去路。
人生(之二)
我们生命的世界只是一座驿站。
一座在茫茫无际的旷野上闪着光亮的驿站。
一座每一刻都有人抵埠,
每一刻也有人离去,
向着未知的前程再继续进发的驿站。
人生(之三)
一些在我们道前的颤颤巍巍的老者
一些在我们身后的蹦蹦跳跳的童年
是我们的将来与过去啊——
什么是我们的现在呢?
我们的现在是在我们手中握着的水
正一滴一滴地漏失……
回忆
一个有着优美背影的女人的最佳动作是:
被身离去——
回忆就是这样一种女人。
随想
不要看的时候可以转过脸去
不要听的时候可以堵塞耳孔
但如果是在不敢往下想的时候呢?
… 我看见一座巨大的建筑
正面墙上是一道敞开的狭门,门里——阴森黑暗。高高的门槛前站立着一个姑娘——一个俄罗斯的姑娘。
那望不透的黑暗散发出寒气,随着冰冷的气流,从建筑的深处传出一个缓慢、重浊的声音。
——奥,你呀,你想跨过这门槛,你可知道,是什么东西在等待着你?
——知道,——姑娘回答。
——寒冷、饥饿、憎恨、嘲笑、轻蔑、监牢、疾病,还有死亡本身?
——知道。
——完全的隔绝,孤独?
——知道……我准备好了。我能忍受一切痛苦,一切打击。
——不仅来自敌人——而且来自亲人,来自朋友?
——对……即使来自他们。
——好。你准备去牺牲?
——对。
——去做无名的牺牲?你会死掉——而没有人……甚至没有人知道,他尊崇地纪念着的是谁!……
——我既不需要感激,也不需要怜惜。我不需要声名。
——你准备去犯罪?
姑娘垂下了她的头……
——我也准备去犯罪。
那声音没有立即再重新提问。
——你可知道,——它终于又说话了,——你可能放弃你现在的信仰,你可能认为你是受了骗,是白白毁掉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这我也知道。反正我想要进去。
——进来吧!
——姑娘跨过了门槛——于是一幅重重的帘子在她身后落下。
——傻瓜!——有人从后面咬牙切齿地骂过来。
——圣人!——从某个地方传来这一声回答。
… 一
一头驴幻想着变成人,它割掉自己的尾巴后,问周围的驴:“现在我像个人了吧?”“差一点,你还应该把耳朵剪下来。”其他驴回答说。“这好办。你看现在我变成人了吧?”“还差点,你还缺双鞋和领带。”……不管怎样,这头驴在驴群里有了名声,因为它差一点就变成了人。
如果想要证明自己,就不要怕“还差一点”。
二
某人弄到个钥匙坠,并把自己的钥匙全都挂在了上面,结果他的钥匙不是一个个地,而是一下子全弄丢了。
真正意想不到的事情永远也难以预料。
三
道德家埋怨:这世界上再也没有热情,再也没有信仰了!所有的一切都使我们觉得厌烦,一切都令我们感到疲倦,周围的一切都毫无生机……
然而,就在他身旁,树枝上的春芽在悄然开放……
四
一个乘客叫道:我要立即下去,这是我的权利!他从船上走了下去,并沉没在大海里。
五
在H城,传统的狂欢节非常有趣,那里的人们参加庆祝活动时不是戴着面具,而是取下假面具。
六
——请给我一块石头!
——你要石头做什么?
——打自己的脑袋!
——是戴着帽子打呢?还是脱下帽子打?
那人回答不上来了,便又请求说:
——给我喝点什么吧!
——要带添加剂的强身饮料呢,还是不带添加剂的?
当你在作最初决定时,就应该准备好作出最后的决定。
七
“我能点燃一垛干草。”火柴自夸说,“还能放火烧内阁,烧精美的艺术博物馆,烧百货商店。”
你为什么不说,你还可以点燃煤气来热汤呢?
八
谎言的脚又短又小,因此,它逃跑时很困难。但是,谎言在回顾时看到,真理只有一条腿;而且这是条跛腿。于是,谎言便敢于坐一会儿,喝点什么,吃些东西,甚至还可以睡一会儿。
九
母鸡在照镜子时自问:我是什么?假如我是头狮子就好了,那样我就还要多两只脚掌;要是变成狐狸那需要有奸诈的笑容;对于凶恶的金钱豹来讲,我的颜色又太鲜艳了。我究竟能变成什么呢?难道我就永远也不会变成其他什么吗?这种情形就跟我们人类一样,我们也总是问,我们怎么啦?我们要往何处去?……
十
有位德高望重的学者发明了一种能医治走投无路的机器,如果他不是如此地德高望重,医院里就不会有这样多的病人。
=… 将近中午,朋友们都去吃饭了。我到阅览室去翻报纸,蓦然一个名字吸引了我,我定下心,屏气凝神再看清楚些。不错!女孩手中那份报的右上角不正是我的诗?看着排列整齐的铅体字,顿觉浑身舒畅。
女孩翻完整张报纸,看看左右只有我一个人,竟肆无忌惮地拿出一把精巧的小剪刀开始剪了起来。
剪的竟是那一角?嗯,虽然没什么公德心,但是剪我的诗嘛,倒情有可原。女孩把剪下的一小张纸拿起来了,我再一次望向那一角,咦?怎么只把诗剪走,题目和名字的一行仍留着?真是一个奇怪的女孩。
我看到她往阅览室外的公用电话走去,并再度拿起那小张纸仔细看着,然后开始投币拔电话。嗯!她一定有一个爱诗的朋友,我倒要听听他们怎么批评我。
我站起来往外走去,装作一副正正经经的样子。我放轻脚步经过那架电话时,听到她用闽南语问听筒彼端的人说:“你们要雇店员是不是?”
在北大西洋海岸,鸥群是最常见的。在这里的一个星期里,我们看到了数以千计大小不同、颜色各异的海鸥。有灰翅的食鲱鸥,有来自北极的大黑尾鸥。
夜晚,在暴风雨来临之前的沉寂中,我们便听到海鸥一阵阵不安的叫声。白天,当他们发现鱼群时,则会传来一阵兴奋的喧闹声。它们微微摆动着双翅,在风谷浪尖自由自在地翱翔。它们熟知海风一切作难的把戏,并且有对付的办法。它们是杰出的飞行家。
在风平浪静的日子里,鸥群有时也会在海边的礁石上打盹。但我们很少看到死海鸥。虽然在海岸上常常有海鸥的羽毛,偶尔也会发现一只海鸥翅膀,但死海鸥的确是极为少见的。有人说是海鼠在我们发现之前就把死鸥弄走了,也许是这样吧。
在我们生活在海边的这些日子里,只有一次我看到了一只濒死的海鸥。那是一个温暖无风的下午,我发现海边一块大礁石的顶部有一只体大的食鲱鸥。它似乎在歇息,低垂着头,胸脯紧贴着岩石,如同一个老人正在睡眠中度过他的余生。不时地,这只海鸥挣扎着摇摇晃晃地走几步,随即又扑倒在岩石上。
了解大海和海鸥的人都知道海鸥是怎样休息的。无论在水中或是在岸上,它们总是把头迎着风休息,仿佛是一座性能优于机械风标的风向标。因为机械式的风向标还会受微小气流的影响而摆动。这只海鸥当我看到它时,却以其尾部迎着风,我知道这一定是一只病重的海鸥。动物只有在它临近死亡时才会失去它最普通的本能。这只海鸥距我不到两百英尺。通过双筒望远镜,我看到它的眼睛几乎一直紧闭着,嘴垂靠在岩石上。
在那一整个下午,这只海鸥一直在不时地挣扎着,每次几英寸,一点一点地往礁石边缘移动。到达边缘后,又沿着倾斜的岩石,缓缓地向水边移去。
后来,一只在附近寻找海鼠的大花猫发现了这只海鸥。它匍伏着身体,两眼闪着凶光,一点一点地向这只海鸥逼近,直到我把它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