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佳作,而佳作的作者们常常是名气不大,或与编辑部素不相识、从不知名的作者。肖平(那时,他的名字对编辑部并不陌生,但应当说,他是位名气还不大的作者)的新作就是这样被秦兆阳从一位小说编辑的案头上发现的。作为刊物负责人,他倒成了《三月雪》小说原稿的第一位读者,第二个是小说组负责人,第三个才是后来的责任编辑,“三级审稿”的顺序一下子倒了个个儿。肖平有幸,小说稿被从众多来稿中选拔出来并立即安排在刊物上以显著地位发表。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三月雪》是1956年发表的最佳短篇之一,也是《人民文学》的编者秦兆阳努力贯彻当年毛泽东主席提出的“双百”方针,推出的佳作之一,可以跟《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王蒙)、《爱情》(李威)、《小矿工》(杨大群)等当时产生广泛影响的作品并列而无愧。虽则这些作品的风格各不相同。
如果说,《海滨的孩子》初次显示了肖平的才华;那么,《三月雪》则是表现了作家的素质、气质、个人风格特点的作品。肖平青少年时代在他的故乡经历了民族争生存、人民求解放的抗日、解放战争,或许是在血和火的战斗和社会的急骤变迁中,看到的、感受的那些参加斗争的,既普通平凡而又具有英雄气质的人们的个人命运,给他的印象太深刻太强烈吧,他总是怀着追忆的深情,表现战争年代、变革年代那些男男女女,他们高尚的情操,美好的感情。当然这些人物的起点并不完全相同,有些当时还是孩子,但经过革命风雨洗礼、血与火的考验,他们成长得很快,“早熟”了。对这一切,作家显然是饱含崇高的敬意、深沉的爱心来抒写的。这给他的作品带来朴实、沉郁而又优美、抒情的风格,令读者倾心。战争既改变着民族、人民的命运,使侵略者、压迫者被打倒,人民舒心地站起来;但无可否认,战争也要付出代价,难免有牺牲。一些优秀的人,包括可爱的年轻生命倒下了,这岂不令人唏嘘!这是人之常情。作家肖平写战争中人的命运的作品,有时也带点淡淡愁绪,我觉得这并非作品的缺点。反而使作品更自然、真实,饱含人情味。《三月雪》是一篇,典型地显现作家肖平个人风格的作品,无论象征女烈士形象的洁白、纯洁的三月雪花朵,从战争中走过来的大学党委书记李维民以及烈士遗孤、女大学生小娟的形象,均是用诗样的抒情色调写成,富有艺术感染力,教人掩卷不忘。小说发表后在读者中,尤其大、中学生中不胫而走,随即被编入高等学校文科教材中,并被译成外文。苏联一位文学评论家彼德罗夫给予肖平小说的个人风格以应有的理解和评价,认为小说格调高,富有人情味,作家靠回忆以往美好的事物来写他的小说。但国内反而没有看见这样有分量的评论文章。
我在这年秋天第一次见到肖平。那是《三月雪》刚刚发表不久,我们获悉他在北京师范大学进修,秦兆阳代表编辑部作东,请他来东城康乐餐馆小聚。肖平瘦高个儿,皮肤微黑,戴棕色深度的近视眼镜,一口胶东口音,语调舒缓,微带鼻音,颇有青年学者风度。他是作为教师选入北师大深造的,研究生结业后仍将分配在教学岗位。席间他向我们诉说了自己的苦恼,这就是教师职业与深入生活(他的生活基地是在海滨故乡的农村)和文学创作,毕竟有些矛盾。他还担心被分配到山东故乡以外的省份,这就像鱼儿离开了他习惯的水,创作的源泉可能会干涸。尽管秦兆阳作为一家权威文学杂志的负责人,很同情、支持肖平这位刚刚崭露才华的新作家,期待他创作才能能够充分发挥,写出更多的好作品,而不愿他由于某些客观条件的制约,而在创作道路上遭遇阻滞;但是他无法帮助他改变环境。一个文学团体、一家刊物所能做的最多是帮这样的业余作家请几个月创作假,如果他们需要的话。当然另一方面,我们也看到,在某些地方,有的人长期当专业作家,条件不可谓不优越,却写不出任何有社会效益的作品来,好像是靠着过去的资历,“白吃人民的饭”,却没有人“过问”他们的事。
肖平这个作家(2)
1957年,肖平果然被分配到一个边远省区大学里工作。1957年下半年到1958年春天,他连续在《人民文学》发表三个短篇,仍是他擅长的故乡题材:《玉姑山下的故事》、《秋生》、《除夕》,前一篇是战争背景,中间一篇过去与今天交错,最后一篇描写现实生活。
但是描写现实的那篇,在1958年下半年遇上了麻烦。平心而论,《除夕》不算肖平的佳作,但也不是什么有问题的作品。它透过一个农村孩子的眼睛,写某处农村的除夕,孩子希望父亲(农业社长)带他上街买爆竹,可父亲还在处理那些没完没了的事务,(从不断的社员来访中,可以看出这个农业社不富裕,资金、物资等方面均有困难,亏了社长巧妙的周旋、对付。)等到晚夕,各家各户鞭炮响了,过年的气氛浓了,而这个等待中的孩子却已沉入睡梦中……正因为作品稍微涉及了某些农村的贫穷,正在急速改变农业社所有制,高唱“向共产主义过渡”的1958年下半年,却显得不大协调了。于是这篇不过数千字的作品,招来一场沉重的挞伐。还是这家曾经大力扶助了肖平的杂志,在这种日趋“革命化”的气氛中,肖平及其作品转眼成了他们“破旧立新”的牺牲品。在这年9月号发表一篇长文《〈除夕〉的讨论和肖平的创作》,像是在小结读者的讨论,实际上是批判肖平作品的一篇专文。由一篇《除夕》而及肖平的其他创作,包括他的一些较好的作品,通统成了“用资产阶级的超阶级观点及人道主义”、“小资产阶级的温情代替了集体主义的思想原则”,“保留着小资产阶级的情感世界,不曾给革命风雨冲洗净尽”;“在1956年、1957年右派分子、修正主义者祭起风沙,把世界搅得一片灰暗时,作者从他那个小世界里探出头来自然更加迷离错乱”,“站在了富裕中农立场,变成了促退派”,对于战争,则“流露一脉浅浅的哀伤”……文章给肖平的作品扣了一大堆吓人的政治帽子而无任何有道理的分析和说服力,把实事求是地观察、描写现实,温情、情感、人道主义等等一概送给了“资产阶级”。文章因为是在权威刊物发表的,除了给作者们造成思想混乱,助长创作中的反现实主义、浮夸风,没有任何有益的效果。文章还有一个效果,就是使得本已在艰难处境(离开了故乡的生活基地,没有充裕的写作时间)中运作的肖平的创作,沉寂了数年之久。
肖平再次复出,是在1962年,他仍然有情于扶植了他而又挞伐过他的《人民文学》,他从内蒙向该刊投稿。不幸的是这篇稿件被责任编辑匆忙列入了退稿行列。有幸的是复审时被挽救出来,给予了充分肯定。更有幸的是执行主编(常务副主编)诗人李季,亦充分肯定了它的价值和艺术表现。这篇小说便是《圣水宫》,多好的一篇用奇特而真实的生活,用质朴的情感、精妙的语言再造的艺术品啊!如果可以比喻的话,它的艺术透明纯净得像水晶。不知出自何种审慎的考虑,执行主编将它放在该期小说的末条刊出。但是好作品总是掩藏不住的,《圣水宫》这期刊物在青少年和文艺工作者中争相传看。西安一位作家说:“以后读《人民文学》的小说,应该从后边往前边看!”那意思是说,发在头条的不一定是好小说,倒时常从“末条”发现可读的作品。这在60年代的条件下完全可以理解,编者发作品政治上的权衡有时高于一切。其后,1964年,肖平又在《人民文学》发表一个短篇《于文翠》。据我所知,这篇作品发出后,读者反响是热烈的,编辑部收到来信甚多,纷纷称赞该作。
十年动乱中,已回故乡的肖平,仍遭厄运。1971年全国高等学校复学后,他最有影响的作品《三月雪》再次被挑出来,当作“糖衣裹得最厚的毒草”反复加以批判。1973年,我在体委《体育报》编副刊,趁便去胶东看他,那时他在一所师专任教务主任,默默地而又忙迫地从事教学工作,文学创作无从谈起。
粉碎“四人帮”后,肖平在《上海文艺》发表他的第一篇小说,这就是1978年的《墓场与鲜花》,这篇小说通过“墓场”与“鲜花”的象征形象,某种程度地状写了肖平这几十年的人生际遇和坎坷不平的文学道路:尽管某段时间,天空乌云翻滚似乎走进黑暗的“墓场”,而他对光明前途、对“鲜花”的热爱、信仰,对美好事物的追求,始终不变。这篇小说有幸入选1979年全国优秀短篇。
肖平仍然在教学岗位,并没有成为专业作家。或许退休后,他在文学创作上,还会有一番作为。
写于1989年
陈登科“牛棚”题诗
陈登科写得最好的作品,是他的长篇小说《风雷》,这部小说是他解放后长期与淮北老乡生活工作在一起的收获。他经过多年酝酿,数易其稿才写成这部小说。起初作品的名字叫《寻父记》,后来才改题《风雷》。我还记得1963年某个时候,《人民文学》杂志缺好的小说稿。我们正犯愁得不行,忽接陈登科电话,说他已来北京改稿。自然,作为他的朋友和刊物编辑,我们要去看看他。去后陈登科谈起他这部即将完稿的长篇。我们请他选一段最精彩能独立成章的给《人民文学》发表,这就是不久后发于《人民文学》头题的《淮北风雪》。这的确是《风雷》中最好的片断。陈登科写风雪淮北荒原上一女子羊秀英摆的狗肉摊,真像枝神来之笔。狗肉烧酒扑鼻的香味、暖味,至今让我垂涎。至于围在女子羊秀英身边,乡村社会那些形形色色人物,也是教人过目不忘。作品刊出后,向编辑部叫好的读者、作家着实不少。
然而“文化大革命”中陈登科却因这部小说而苦难深重。某些整他的人深文周纳,硬说小说是歌颂刘少奇的“修正主义四清路线”,为其“树碑立传”。“材料”立刻又到了江青那儿,江青点名陈登科是特务。江青还不是金口玉言?她说陈是“特务”,新四军小通信员出身的陈便立时成了特务,不但关牛棚,挨批斗,还蹲了五年大牢。1973年我出差去合肥,想去看看陈登科,那时却气氛森严,当地文化部门管事的人说陈仍受管制,住在青阳县,不准看望。隔了一两年,我才在北京见到他。
某次去合肥,说起他写羊秀英摆狗肉摊的往事,陈登科说:“‘文化大革命’期间,我还在摆狗肉摊现场,作为被江青点名的大‘特务’,挨过示众、批斗呢!我写有一首诗,记录当年情景。”随即将他的诗抄在我的笔记本上:淮海战役炮声终南征途经宿城东城隍庙前吃狗肉随笔写进风雷中城隍庙里蛇神多牛头马面齐出窝阴差挥棒逞凶恶女吊摇扇唱赞歌1995年5月25日写完
我和赵燕翼的交情(1)
1962年初秋,在《人民文学》当小说组长的我,有机会读到甘肃青年作家赵燕翼投来的短篇小说《桑金兰错》,是负责西北片稿件的小说编辑毛承志推荐给我的。在此之前,赵燕翼在全国文坛已颇有名气。茅盾先生评论1960年儿童文学时,就曾对赵燕翼的童话《五个女儿》的“艺术技巧”倍加赞赏。接着上海《文艺月报》连续发表了他的短篇小说《三头牦牛的下落》、《老官布小传》诸篇而为文学界所注目。而今他主动给《人民文学》写稿,我自然很高兴。当我仔细读完原稿后,留给我的第一个印象是:这是一篇具有浓郁地域和民族特色、而且艺术上相当成功的佳作。三审顺利通过。《桑金兰错》在《人民文学》10月号发表后,立即得到文坛及读者良好反映。文学评论家陈、阎纲等在1963年第6期《文艺报》上,给予肯定的评价,认为是反映甘肃河西地区藏族牧民生活风貌和精神品质,“很有特点”的优秀作品。对国外发行的《中国文学》杂志用英文、法文两种文字将其翻译登载。越南编译的《当代世界短篇小说选》,也将其收入。迨至上世纪70年代初,北京大学编印的文学教材,也将其入选。可见其影响的广泛。
《桑金兰错》,讲述的是祁连山区草原上的藏族牧民,在上世纪60年代初收获牛毛季节里发生的一个生活小故事。主人公桑金兰错,是一位刚嫁到婆家,尚不为人所熟悉的美丽少妇。她身怀绝技,藏而不露。但到关键时刻,不得不“露一手”的时候,一鸣惊人,技压群雄,刹那间在驯牛场上,树起一座令人钦敬的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