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龙一口接一口吸着雪茄烟,神色冷峻。朱绍良是蒋介石派来的说客,一再向贺龙传话,只要贺龙拥护蒋介石,马上可以委任他为江西省政府主席,当国民党中央委员,而且要在南京为他造一栋楼置一份产业。朱绍良见贺龙不语,以为动心了,便凑近低语:“你要注意那个政治部主任周逸群!”
贺龙当然知道周逸群是共产党员。他从嘴里拔出雪茄烟,目光闪闪望住朱绍良:“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朱绍良茫然地摇摇头。
贺龙冷冷地:“我在想,要不要把你抓起来送交军法处处置。”
朱绍良吓出一身冷汗,忙不迭溜走了。
贺龙明白,他的队伍里军官正逐渐分成两派。以参谋长陈图南为首的一派是右派,这一派的骨干在本师资历深,都是带兵军官,实力雄厚。左派的领袖是政治部主任周逸群,以广东来的新生力量为骨干,半年来已经在下级军官和士兵中发展了上百名的共产党员。这一派虽然资历浅,但是有贺龙明显的支持,所以同右派的抗衡中还略占上风。一个月前陈图南曾私下对贺龙说:“云卿,看来你的思想越来越左了。你莫要看武汉表面上很平静,政治上的事情是很复杂的。我们部队里,有些事也值得注意……”
党内外形势越来越紧迫地逼来时,贺龙清楚,对于他来讲最要紧的莫过于自己的意志力必须及时选择出一个确定的方向。他的脑子里转动周恩来、叶挺、朱德、林伯渠、周逸群等人,也晃过汪精卫、唐生智、张发奎、朱绍良乃至南京的蒋介石……他将国民党与共产党做着比较,他将各党派的领袖人物一个一个地由表及里,从现象到本质地进行着比较。七年前他就开始接触马克思主义,以后越来越接近共产党,现在他要做出最后的关系终生的决定性选择。
同一时刻,汉口英租界一码头后花楼口的汉口大旅馆里,在高级的“福字”房间,独立十五师参谋长陈图南也在召集着秘密会议。那时虽没有“窃听器”之类的担忧,但发言却是诡秘的。比如,用“老板”来代表“贺龙”或“师座”,用“先生”代表周逸群,用“老资格”代表陈图南。
“照你们讲的,老板是拉不过来了?”陈图南神色阴郁地听完几个人的议论,紧皱眉头问。
“老板跟先生越来越近,已经是言听计从。”副官长柏文忠轻拍一下桌子,“老资格,我看就死了这条心吧。”
朱绍良慢悠悠的分析:“蒋总司令上次派李仲公秘书长来劝你们老板,你们老板把他抓了,押送到总指挥部。我这次找他谈,要不是过去有些交情,也得叫他抓起来。蒋总司令都拉不过来,你们能拉过来?笑话了。”
机枪营长陈策勋忽地站起身:“妈的,拉不过老板拉部队,我们机枪营我说了算,还有手枪营长陈佑卿、步兵营长刘锦星,还有一团的营长陈黑,四团是文忠的老底子……”
陈图南压压手势,厉色阻止陈策勋的大声喧嚷,然后不无讥嘲地:“只要老板在,把我们这些人全加上,又能拉走几个兵!”
陈策勋眨眨眼,沮丧地垂下头。他明白,独立十五师一万多将士全是凝聚在贺龙的名字周围,别人无法替代。
朱绍良慢悠悠地声音又响起来:“老板不报销,一切无从谈起哟。”
“比言一出,不啻是崩雷爆烈,那些军官全变了色。目瞪口呆良久,才缓缓响起惊惶的议论:
“老板神人,是活龙下凡,动不得啊……”
“他的昆仑金刚体,刀抢不入,谁能报销他?”
“只怕没人敢朝他开枪……”
陈图南将手一摆,冷森森地:“全是迷信,无稽之谈!我跟他相交十多年,深知其人,没有三头六臂,一样肉体凡胎,穿草鞋冻裂了脚一样流血,打一枪照样穿了眼。他现在的日子不好过,他接近共产党,唐生智停了他几个月薪饷,当兵的领不到饷,只要有人挑头,部队一起来闹饷,我看他就到头了……”
“福字”房间里的密议天天不断,独立十五师闹晌的风潮也越演越烈。贺龙敏锐地察觉闹饷的背后有名堂,决定亲自向官兵讲明情况,对挑头的人做出处理。他首先通知一团徒手集合,带入师部侧面的大智门火车站广场。贺龙历来胆大心细,去讲话时,一反不带卫队的习惯,这次带了整整一个手枪连。
果然,情况有些不正常,部队没有按命令徒手集合,而是全副武装地进入广场。以往,师长到场,部队要吹三番号欢迎,全体立正敬礼。今天没有号声,没有立正敬礼,全体官兵抱抢而坐,只有值日官跑上去敬礼报告。
贺龙还了礼,随即将手一挥,挥退值日官。队伍前已用两张方桌拼成一个讲台,贺龙并不忙上台,他走入队伍中,伸手从一名士兵怀里拿过枪,哗啦,枪栓拉开,一颗子弹跳了出来。
全场鸦雀无声。那名士兵吓得全身发抖。
贺龙冷笑,一言不发,将空枪掷还士兵,背手走几步,再抓过一支步枪,哗啦一声枪栓响,便又跳出一颗子弹。
贺龙捡起子弹,吹吹尘沙,转动着弹头看看,扔还给士兵。他大步走到队前,手枪连已经紧张地横列于队前,要保护贺龙。
贺龙坦然一笑,用手势叫手枪连坐下,自己正面暴露出全身,目光像闪电一样朝全场一掠,声如巨雷:
“退出子弹——枪上保险!”
一片枪栓声里,紧跟身边的警卫员小声劝道:“师座,太危险,下次再讲吧。”
贺龙唇际漾起一丝冷笑,他随身提来一只黑皮包,拍一拍,交给勤务兵,走向方桌拼成的讲台,纵身一跃,在讲台上稳稳立住了。
“同志们!”贺龙开始讲话,“出师北伐以来,第一团官兵作战勇敢,取得了很大胜利,不愧‘精锐一团’的光荣称号。现在第二次北伐已经誓师,部队不日北上,大家还要做好准备。目前上面的款子未到,军饷有困难,一时发不下来……”
“师长不发饷,我们就不上火车!”队伍里突然跳起一个人喊,马上又有几名跟着站起来朝台上挥拳挥枪,大喊大叫:
“不发饷就不北上!”
“哪个敢上火车就朝他开火!”
队伍乱了,手枪连跳起几名战士朝闹事的地方跑去,想设法制止。据曾经跟随过贺龙三年的勤务兵、现任贵州省铜仁县政协副主席刘庆铭回忆,贺龙当场示意随来的勤务兵打开大皮包,甩出一捆绳子。厉声说:“现在有人在里面捣乱,要闹饷,你怕贺云卿不会杀人吗!?”说完之后,就点名将第一连、第四连、第五连连长和二营营副一个个喊出来,押走执行军法。最后押走第四连连长时,四连连长喊:“弟兄们,你们看着我们去死,看得过意吗?闹得饷大家得,你们就看着我们去死吗?”话音刚落,一些士兵就乱哄起来。突然,队伍中响起枪声,场上更加混乱。贺龙刚跳下桌子,枪弹已把桌面下的横木打断了……
师部秘书张达举当时正靠在师部大楼的窗口观望,他也回忆了目击的现场情况:贺龙讲了不长时间,下边就哄哄闹起来。突然间,有几个人站起来,伸出拳头向台上叫嚷,又比手划脚向全场叫嚷。接着哄闹就更大了。闹些什么,听不清楚,只感觉得要出什么大事。手枪连中有几个人从前排到队伍中,看样子是制止那几个带头喊叫的人。就在这个时候,乒乒乓乓响了几枪,是朝着台上打的……
过去,贺龙的部队也发生过欠饷的情况。因为贺龙不谋私利,不置私产,银行没一文私人存款,一切同部下同甘苦,所以从未发生过闹饷的事情。绝大多数官兵心里都明白,欠晌是因为汪精卫、唐生智搞鬼,闹饷的根本目的是破坏北伐。所以,绝大多数官兵并没跟着闹,真正闹的只是少数人。当乱枪射来时,贺龙跳下桌子,从部队外围飞跑而过,他的前面是一堵两米多高的大墙,墙那边是第八军第四团。陈图南等人精心安排的这些闹兵变的骨干,乱枪齐发,料定贺龙绝难脱逃了。其中一枪将贺龙的帽子都打飞了。然而,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贺龙并未被大墙拦截住,毫无停顿地一脚踏上墙体,身子一纵,手已搭上墙头,只用一只手一撑,整个身体就如飞燕一般越墙而过,全部动作都是在眨眼间完成的。
于是,那早已在广大官兵中根深蒂固的信念便再一次强烈地震撼了整个部队:贺龙真神人也!惊呼声中,开过枪的乱兵扔下枪就逃,没开过枪的官兵也都跑散了。
汉口大旅馆那个“福字”房间里,陈图南一伙听到师部那边传来的一片乱枪声,都喜形于色。是啊,台上台下,咫尺之间,十几条枪齐射,就是十个贺龙也都打死了。柏文忠得意忘形地说:“老板报销,先生难逃,老资格要当师长、军长了。”
柏文忠讲“师长、军长”是有些道理的,贺龙统帅的本来就是一个军,被汪精卫、唐生智整编成独立十五师,目的是削弱贺龙领导的部队,现在要打吴佩孚和张作霖,还得以贺龙的部队为主力,不得不恢复其军的建制。陈图南、柏文忠一伙以为夺得兵权,投靠蒋介石,“老资格”陈图南当军长当然没有问题。
有些老人回忆,贺龙经调查,得知兵变的实际策划者是陈图南、柏文忠一伙,并有人揭发出他们讲的话:“老板报销,先生难逃,老资格要当师长、军长了。”便马上采取措施,逮捕并枪决了陈图南等为首的分子。这些回忆其实还不全面。贺龙在对待人的问题上,历来慎重,历来重情义。何况陈图南与他相交十几年,更不会枪毙。
陈图南与贺龙是桑植老乡。他确实资格老,1912年孙中山就任命这位同盟会会员为川黔湘联络使,返籍发展组织,准备武器,开展讨袁武装斗争。陈图南慕贺龙之名,首先到洪家关拜访贺龙,宣传孙中山的革命主张,使贺龙初次接触到孙中山的救国学说,投入民主革命,并经陈图南介绍,于1914年秋参加了中华革命党。第二年,便一道在石门县泥沙镇靠菜刀举义,夺枪组织讨袁护国军。陈图南还曾协助贺龙在桑植开办军事讲习所,招收青年,学习孙中山的演说和军事、政治、文化,然而,大浪淘沙,革命向前发展,不断有人落伍,沉淀,或不革命,或反革命。1921年,当贺龙开始接触和靠近马克思主义时,身为中华革命党人的陈图南却大谈特谈克鲁泡特金的无政府主义了。1927年,当贺龙已经坚决拥护共产党的主张,公开宣布:“我贺龙不管今后如何危险,就是刀架在颈子上也要跟着共产党走革命的路,坚决走到底”时,陈图南不但坚决反对共产党,而且也背叛了孙中山的遗训,背叛了孙中山革命的三民主义。
发生了“主义”之争,贺龙也并不是要“杀人”。他曾对全体将士宣布:“你们愿意跟我搞的,我欢迎。不愿意的,可以对我说,我送你盘缠钱,回到家乡替我向你娘老子问好。可是有一条讲清楚,不许拉走部队!”
贺龙光明正大,有情有义,这与蒋介石、汪精卫之流的“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走一人”是多么鲜明的对照!
可是,陈图南等一伙,不但反对革命,而且要拉走部队,并且玩阴谋杀贺龙。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贺龙也没有马上“捕人”“杀人”。他仍请陈图南到司令部来,真诚地同他谈话。
陈图南错误地认为贺龙的真诚是处境凶险,心生怯意,要看风转舵了,趁机游说:“只要你拥护蒋总司令,回手打共产党,打这个武汉国民政府,不但可以当中央委员,江西省政府主席,他们还答应扩师成军,立许你三百万大洋!”
至此,贺龙确实搞清了陈图南的真面目和全部罪行,才报请武汉国民政府,请予判处陈图南等三人死刑。
有位谷老太爷是贺龙的长辈,也是陈图南、柏文忠的长辈,要亲自来为陈、柏向贺龙求情,甚至要“跪死在贺龙面前”。贺龙搀扶起他,沉痛地说:“您老人家不要这样。我贺云聊重情义,谁不知道?可是,为情义牺牲主义,云卿万万不敢。”
这三名为首的反动分子,便在汉口市济生三马路被当众枪决了。
田子云曾经跟随贺龙参加泥沙暴动,是最早举义的一个,但后来背叛革命,投靠军阀,鱼肉百姓,结果被贺龙杀了。贺占卿是贺龙的侄儿,追随贺龙参加革命,立有战功。但后来背叛主义,欺压百姓,贺龙命一位排长带着士兵抬一口棺材去处决了侄儿贺占卿。当贺占卿的父亲贺文沛去找贺龙时,贺龙说:“沛哥,我们是革命的队伍,你的儿子仗势作恶,欺压百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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