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足够好些日子的翻阅了。从前买的洋书原来是出版不久的新本,安放在
架上,有些看过早已忘了,有些还未细看,但总有点爱恋,不肯卖掉或是送
人,看看一年年的过去,一算已是二三十年,自然就变成了旧书,正如人也
变成老人一样。这种在书架上放旧了的书,往往比买来的更会有意思,因为
和他有一段历史,所以成为多少回想的资料。但是这也与书的内容有关系,
如或有一部书看了特别佩服或欢喜,那么历史虽短,情分也可以很深,有时
想到,也想执笔记述几行,以为纪念,新旧中外都无一定,今统称之曰旧书,
止表示与新刊介绍不同云耳。回想是个人的事,这里免不了有些主观与偏见,
不过有一句话可以说明,无论如何总不想越过常识,盖假如没有这个做灯标,
读新旧书都要上当,何况作文说话,更将大错而特错,则吾岂敢。日前曾写
小文曰《书房一角》,已有做起讲之意,而因循不果,今番似是另起炉灶,
实则还是此意思,故重复话今亦不再说也。
二十九年十一月十一日,在北平。
□1940年
11月
25日刊北平《晨报》,署名知堂
□收入《书房一角》
书房一角原序
从前有人说过,自己的书斋不可给人家看见,因为这是危险的事,怕被
看去了自己的心思。这话是颇有几分道理的,一个人做文章,说好听话,都
并不难,只一看他所读的书,至少便颠出一点斤两来了。我自己很不凑巧,
既无书斋,亦无客厅,平常只可在一间堆书的房子里,放了几把椅子,接见
来客,有时自己觉得像是小市的旧书摊的掌柜,未免有点惶恐。本来客人不
多,大抵只是极熟的几个朋友,但亦不无例外,有些熟人介绍同来的,自然
不能不见。《儒林外史》里高翰林说马纯上杂览,我的杂览过于马君,不行
自不待言。例如《性的心理》,恐怕至今还有许多正统派听了要摇头,于我
却极有关系,我觉得这是一部道德的书,其力量过于多少册的《性理》,使
我稍有觉悟,立定平常而真实的人生观。可是,偶然女客枉顾,特别是女作
家,我看对着她的玻璃书厨中立着奥国医师鲍耶尔的著书,名曰《女人你是
什么》,便也觉得有点失敬了,生怕客人或者要不喜欢。这时候,我就深信
前人的话不错,书房的确不该开放,虽然这里我所顾虑的是别人的不高兴,
并不是为了自己的出丑之故,因为在这一点我是向来不大介意的。
我写文章,始于光绪乙巳,于今已有三十六年了。这个期间可以分做三
节:其一是乙巳至民国十年顷,多翻译外国作品;其二是民国十一年以后,
写批评文章;其三是民国廿一年以后,只写随笔,或称读书录,我则云看书
偶记,似更简明的当。古人云,祸从口出。我写文章向来有不利,但这第三
期为尤甚,因为在这里差不多都讲自己所读的书,把书房的一角公开给人家
看了。可是这有什么办法呢。我的理想只是那么平常而真实的人生,凡是热
狂的与虚华的,无论善或是恶,皆为我所不喜欢;又凡有主张议论,假如觉
得自己不想去做,或是不预备讲给自己子女听的,也决不随便写出来公之于
世,那么其结果自然只能是老老实实的自白,虽然如章实斋所说,自具枷杖
供状,被人看出破绽,也实在是没有法子。其实这些文章不写也可以,本来
于自己大抵是无益有损的,现在却还是写下去,难道真是有瘾,像打马将似
的么?这未必然。近几年来只以旧书当纸烟消遣,此外无他嗜好,随时写些
小文,多少还是希望有用。去年在一篇文章的末尾曾说过,深信此种东西于
学子有益,故聊复饶舌,若是为个人计,最好还是装痴聋下去,何苦费了工
夫与心思来报告自己所读何书乎。我说过文学无用,盖文学是说艺术的著作,
用乃是政治的宣传或道德的教训,若是我们写文章,只是以笔代舌,一篇写
在纸上的寻常说话而已,不可有作用,却不可无意思,虽未必能真有好处,
亦总当如是想,否则浪费纸墨何为,诚不如去及时放风筝之为愈矣。
不佞读书甚杂,大抵以想知道平凡的人道为中心,这些杂览多不过是敲
门之砖,但是对于各个的砖也常有些爱着,因此我所说的话就也多趋于杂,
不大有文章能表出我的中心的意见。我喜欢知道动物生活,两性关系,原始
文明,道德变迁这些闲事,觉得青年们如懂得些也是好事情,有点功夫便来
拉扯的说一点,关于我所感觉兴趣的学问方面都稍说及。只有医学史这一项,
虽然我很有偏好,英国胜家与日本富士川的书十年来总是放在座右,却不曾
有机会让我作一两回文抄公,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十分可惜。近来三四年久不
买外国书了,一天十小时闲卧看书,都是木板线装本,纸墨敝恶,内容亦多
是不登大雅之堂的,偶然写篇文章,自然也只是关于这种旧书的了。这是书
房的另一角,恐怕比从前要显得更寒伧了罢。这当然是的,却是未必全是。
以前所写较长一点,内容乃是点滴零碎的,现在文章更琐屑了,往往写不到
五六百字,但我想或者有时说的更简要亦未可知。因为这里所说都是中国事
情,自己觉得别无所知,对于本国的思想与文章总想知道,或者也还能知道
少许,假如这少许又能多少借了杂览之力,有点他自己的根本,那么这就是
最大的幸运了。书房本来没有几个角落,逐渐拿来披露,除了医学史部分外,
似乎也太缺远虑,不过我想这样的暴露还是心口如一,比起前代老儒在《四
书章句》底下放着一册《金瓶梅》,给学徒看破,总要好一点,盖《金瓶梅》
与《四书章句》一样的都看过,但不曾把谁隐藏在谁的底下也。
廿九年二月廿六日。
□1940年作,1945年刊“新民”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书房一角》
书房一角新序
本书所收凡四部分,即是一、《旧书回想记》二十八则,二、《桑下丛
谈》四十四则,三、《看书偶记》六十一则,四、《看书馀记》五十八则,
共计一百九十一则也。《药堂语录》后记所云读书消遣,读过之后或有感想,
常取片纸记其大概,久之积一二百则,便是这些东西,其五十则编为《语录》,
已于年前付刊,如将这些合算起来,那么这二百馀篇已差不多完全了。其中
也还有些比较太枯燥,或是写得太率直的,留下了不曾编入。
不过这里可以说一句话,我所写的于读者或无兴趣,那是当然的,至于
强不知以为知的那么说诳话,我想是没有。至于知道得不周全,说错的话,
那自然是不免的。语云,人非圣人,孰能无过。又云,过则勿惮改。此一节
甚希望在读者能加以指教,在著者亦不敢不加勉也。
民国癸未九月,旧历秋分节,知堂记于北京。
□1943年
9月作,署名知堂
□收入《书房一角》
桑下丛谈小引
余生长越中,十八岁以后,流浪在外,不常归去,后乃定居北京,足迹
不到浙江盖已二十有五年矣。但是习性终于未能改变,努力说国语而仍是南
音,无物不能吃而仍好咸味,殆无异于吃腌菜说亨个时,愧非君子,亦还是
越人安越而已。
偶见越人著作,随时买得一二,亦未能恣意收罗,但以山阴会稽两邑为
限,得清朝人所著书才三百五十部,欲编书目提要,尚未成功。平常胡乱写
文章,有关于故乡人物者,数年前选得三十篇,编为《桑下谈》,交上海书
局出版,适逢战祸,未知其究竟,今又抄录短文为《桑下丛谈》一卷,只是
数百字的笔记小品,但供杂志补白之用耳。
古人云,浮屠不三宿桑下,恐发生留恋也,鄙人去乡已久,而犹喋喋不
已,殊为不达,深足为学道之障。二十七年冬有诗云:
禹迹寺前春草生,沈园遗迹欠分明,
偶然拄杖桥头望,流水斜阳太有情。
旧友匏瓜庵主人其时在上海,见而悯之,示以诗云:
斜阳流水干卿事,未免人间太有情。
此种缺点非不自知,但苦于不能改,或亦无意于改。二十六年九月寄废名信
中云,自知如能将此种怅惘除去,可以近道,但一面也不无珍惜之意,觉得
有此怅惘,故对于人间世未能恝置,此虽亦是一种苦,目下却尚不忍即舍去
也。
桑下未必限于故乡,由此推广正亦无边,惟乡里自当为其起点耳。
民国癸未三月八日。
□1944年刊“新民”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书房一角》
桑下谈序
《后汉书》卷三十下《襄楷传》中说延熹九年楷上疏极谏,有云:
或言老子入夷狄为浮屠,浮屠不三宿桑下,不欲久生恩爱,精之至也。
章怀太子注云:
言浮屠之人寄桑下者不经三宿,便即移去,示无爱恋之心也。
襄君这话后来很有名,多有人引用,苏东坡诗中有云:
桑下岂无三宿恋,尊前聊与一身归。
但是原典出在那里呢?博雅如章怀太子,注中也没有说起,我们更没有法子
去查找了。老子化胡本是世俗谬说,后来被道士们利用,更觉得没有意思了,
不宿桑下或者出于同样的传说亦未可知,不过他的意思颇好,也很有浮屠气,
所以我想这多少有点影踪,未必全是随便说的话,我的书名的出典便在这里。
浮屠不欲久住致生爱恋,固然有他的道理,但是从别一方面说来,住也
是颇有意味的事。据焦氏《笔乘》说:
右军帖云,寒食近,得且住为佳耳。辛幼安《玉胡蝶》词,试听呵,寒食近也,且
住为佳。又《霜天晓角》,明日落花寒食,得且住为佳耳。凡两用之,当是绝爱其语。
大抵释氏积极精进,能为大愿而舍弃诸多爱乐,儒家入道者则应运顺化,却
反多流连景光之情耳。又据《觚賸续编》讲诗词的脱换法的一则中云:
乐行不如苦住,富客不如贫主,本佛经语,而高季迪《悲歌》则曰贫少不如富老,
美游不如恶归。
对于脱换法我别无多少兴趣,这里引用钮君的话就只为了那两句佛经,因为
我还没有找到他的直接出处。同是说住而这里云苦住,显示出佛教的色彩,
盖寒食前的住虽亦萧寂而实际还有浓艳味在内,此则是老僧行径,不必做自
己吊打苦行,也总如陶公似的有瓶无储粟之概吧。这苦住的意思我很喜欢,
曾经想借作庵名,虽然这与苦茶同是一庵,而且本来实在也并没有这么一个
庵。不过这些都无关系,我觉得苦住这句话总是很好的。所谓苦者不一定要
“三界无安犹如火宅”那么样,就只如平常说的辛苦那种程度的意义,似乎
也可以了。不佞乃是少信者,既无耶和华的天国,也没有阿弥陀佛的净土,
签发到手的乃是这部南瞻部洲的摩诃至那一块地方,那么只好住了下来,别
无乐行的大志愿,反正在中国旅行也是很辛苦的,何必更多去寻苦吃呢。诗
云,谁谓荼苦,其甘如荠,盖亦不得已,诗人岂真有此奇嗜哉。三年前戏作
打油诗有云:“且到寒斋吃苦茶”。不知道为什么缘故,批评家哄哄的嚷了
大半年,大家承认我是饮茶户,而苦茶是闲适的代表饮料。这其实也有我的
错误,词意未免晦涩,有人说此种微辞已为今之青年所不憭,而不作此等攻
击文字,此外亦无可言云云,鄙人不但活该,亦正是受宠若惊也。现在找着
了苦住,掉换一个字,虽缺少婉曲之致,却可以表明意思了吧。
前见《困学纪闻》引杜牧之句云“忍过事堪喜”,曾经写过一篇小文有
云:
“我不是尊奉他作格言,我是赏识他的境界。这有如吃苦茶。苦茶并不
是好吃的,平常的茶小孩也要到十几岁才肯喝,咽一口酽茶觉得爽快,这是
大人的可怜处。”苦住的意思也就不过如此。我既采取佛经的这个说法,那
么对于浮屠的不三宿桑下我应该不再赞成了吧。这却也不尽然。浮屠应当那
样做,我们凡人是不可能亦并无须,但他们怕久生恩爱,这里边很有人情,
凡不是修道的人当从反面应用,即宿于桑下便宜有爱恋是也。本来所谓恩爱
并不一定要是怎么急迫的关系,实在也还是一点情分罢了。住世多苦辛,熟
习了亦不无可留连处,水与石可,桑与梓亦可,即鸟兽亦可也,或薄今人则
古人之言与行亦复可凭吊,此未必是怀旧,盖正是常情耳。语云:一树之阴
亦是缘分。若三宿而起,掉头径去,此不但为俗语所讥,即在浮屠亦复不情,
他们不欲生情以损道心,正因不能乃尔薄情也。不佞生于会稽,其后寄居杭
州南京北平各地,皆我的桑下也,虽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