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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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堂书话-下- 第8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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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向来总是自己作序的,我不曾请人家去做过,除非是他们写了序文来
给我,那我自然也是领情的,因为我知道序是怎样的不好做,而且也总不能
说的对或不错,即使用尽了九牛二虎之力去写一篇小小的小序。自己写呢,
第一层麻烦着自己比较不要紧,第二层则写了不好不能怪别人,什么事都可
简单的了结。唠叨的讲了一大套,其实我只想说明序虽做不出而还是要做的
理由罢了。

做序之一法是从书名去生发,这就是赋得五言六韵法。看云的典故出于
王右丞的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照规矩做起来,当然变成一首
试帖诗,这个我想似乎不大合式。其次是来发挥书里边——或书外边的意思。
书里边的意思已经在书里边了,我觉得不必再来重复的说,书外边的或者还
有点意思罢。可是说也奇怪,近来老是写不出文章,也并不想写,而其原因
则都在于没有什么意思要说。今年所作的集外文拢总只有五六篇,十分之九
还是序文,其中的确有一篇我是想拿来利用的,就是先给《莫须有先生》当
序之后再拿来放在《看云集》上,不过这种一石投双鸟的办法有朋友说是太
取巧了,所以我又决意停止了。此外有一篇《知堂说》,只有一百十二个字,
录在后面,还不费事。其词曰:

孔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荀子曰,言而当,知也;默而当,亦

知也。此言甚妙,以名吾堂。昔杨伯起不受暮夜赠金,有四知之语,后人钦其高节,以为

堂名,由来旧矣。吾堂后起,或当作新四知堂耳。虽然,孔荀二君生于周季,不新矣,且

知亦不必以四限之,因截其半,名曰知堂云尔。

这是今年三月二十六日所写的,可以表示我最近的一点意见,或者就拿
过来算作这里的序文也罢。虽然这如用作《知堂文集》的序较为适当,但是
这里先凑合用了也行,《知堂文集》序到用时再说可也。

中华民国二十一年七月二十六日,周作人,于北平。

□1932年 
10月刊“开明”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看云集》

草木虫鱼小引

明李日华著《紫桃轩杂缀》卷一云,白石生辟谷嘿坐,人问之不答,固
问之,乃云“世间无一可食,亦无一可言”。这是仙人的话,在我们凡人看
来不免有点过激,但大概却是不错的,尤其是关于那第二点。

在写文章的时候,我常感到两种困难,其一是说什么,其二是怎么说。
据胡适之先生的意思这似乎容易解决,因为只要“要说什么就说什么”和“话
怎么说就怎么说”便好了,可是在我这就是大难事。有些事情固然我本不要
说,然而也有些是想说的,而现在实在无从说起。不必说到政治大事上去,
即使偶然谈谈儿童或妇女身上的事情,也难保不被看出反动的痕迹,其次是
落伍的证据来,得到古人所谓笔祸。

这个内容问题已经够烦难了,而表现问题也并不比它更为简易。我平常
很怀疑心里的“情”是否可以用了“言”全表了出来,更不相信随随便便地
就表得出来。什么嗟叹啦,永歌啦,手舞足蹈啦的把戏,多少可以发表自己
的情意,但是到了成为艺术再给人家去看的时候,恐怕就要发生了好些的变
动与间隔,所留存的也就是很微末了。死生之悲哀,爱恋之喜悦,人生最深
切的悲欢甘苦,绝对地不能以言语形容,更无论文字,至少在我是这样感想。
世间或有天才自然也可以有例外,那么我们凡人所可以文字表现者只是某一
种情意,固然不很粗浅但也不很深切的部分,换句话来说,实在是可有可无
不关紧急的东西,表现出来聊以自宽慰消遣罢了。

从前在上海某月刊上见过一条消息,说某人要提倡文学无用论了,后来
不曾留心不知道这主张发表了没有,有无什么影响,但是我个人却的确是相
信文学无用论的。我觉得文学好像是一个香炉,他的两旁边还有一对蜡烛台,
左派和右派。无论那一边是左是右,都没有什么关系,这总之有两位,即是
禅宗与密宗,假如容我借用佛教的两个名称。文学无用,而这左右两位是有
用有能力的。禅宗的作法的人不立文字,知道它的无用,却寻别的途径。辟
历似的大喝一声,或一棍打去,或一句干矢橛,直截地使人家豁然开悟,这
在对方固然也需要相当的感受性,不能轻易发生效力,但这办法的精义实在
是极对的,差不多可以说是最高理想的艺术。不过在事实上艺术还着实有志
未逮,或者只是音乐有点这样的意味,缠缚在文字语言里的文学虽然拿出什
么象征等物事来在那里挣扎,也总还追随不上。密宗派的人单是结印念咒,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几句话,看去毫无意义,实在含有极大力量。老太婆高唱
阿弥陀佛,便可安心立命,觉得西方有分,绅士平日对于厨子呼来喝去,有
朝一日自己做了光禄寺小官,却是顾盼自雄,原来都是这一类的事。即如古
今来多少杀人如麻的钦案,问其罪名,只是大不敬或大逆不道等几个字儿,
全是空空洞洞的,当年却有许多活人死人因此处了各种极刑,想起来很是冤
枉,不过在当时,大约除本人外没有不以为都是应该的罢。名号——文字的
威力大到如此,实在是可敬而且可畏了。文学呢,它是既不能令又不受命,
它不能那么解脱,用了独一无二的表现法直截地发出来,却也不会这么刚勇,
凭空抓了一个唵字塞住了人家的喉管,再回不过气来,结果是东说西说,写
成了四万八千卷的书册,只供闲人的翻阅罢了。

我对于文学如此不敬,曾称之曰不革命,今又说它无用,真是太不应当
了。不过我的批评全是好意的,我想文学的要素是诚与达,然而诚有障害,
达不容易,那么留下来的,试问还有些什么?老实说,禅的文学做不出,咒


的文学不想做,普通的文学克复不下文字的纠缠的可做可不做,总结起来与
“无一可言”这句话岂不很有同意么?

话虽如此,文章还是可以写,想写,关键只在这一点,即知道了世间无
一可言,自己更无做出真文学来之可能,随后随便找来一个题目,认真去写
一篇文章,却也未始不可,到那时候或者简直说世间无一不可言,也很可以
罢,只怕此事亦大难,还须得试试来看,不是一步就走得到的。我在此刻还
觉得有许多事不想说,或是不好说,只可挑选一下再说,现在便姑且择定了
草木虫鱼,为什么呢?第一,这是我所喜欢,第二,他们也是生物,与我们
很有关系,但又到底是异类,由得我们说话。万一讲草木虫鱼还有不行的时
候,那么这也不是没有办法,我们可以讲讲天气罢。

十九年旧中秋。

□1930年 
10月刊《骆驼草》21期,署名岂明
□收入《看云集》

苦茶庵小文小引

语堂索稿,不给又不可,给又没有东西。近几年来自己检察,究竟所知
何事,结果如理故纸,百之九十九均已送入字纸篓中,所馀真真无几矣。将
此千百分中残馀的一二写成文章,虽然自信较为可靠,但干枯的木材与古拙
的手法,送出去亦难入时眼也。吾辈作文还是落伍的手工艺,找到素材,一
刨一刨的白费时光,真是事倍功半,欲速不能,即使接到好些定单,亦不能
赶早交货,窃思此事如能改为机器工业,便不难大量生产,岂不甚妙,而惜
乎其不能也。不得已,只好抄集旧作以应酬语堂,得小文九篇。不称之曰小
品文者,因此与佛经不同,本无大品文故。鄙意以为吾辈所写者便即是文,
与韩愈的论疏及苏轼的题跋全是一类,不过韩作适长而恶,苏作亦适短而美,
我们的则临时看写得如何耳。清朝士大夫大抵都讨厌明末言志派的文学,只
看《四库书目提要》骂人常说不脱明朝小品恶习,就可知道,这个影响很大,
至今耳食之徒还以小品文为玩物丧志,盖他们仍服膺文以载道者也。今所抄
文均甚短,故曰小文,言文之短小者尔,此只关系篇幅,非别有此一种文也。

廿三年四月十八日。

□1934年 
6月刊《人间世》5期,署名岂明
□收入《夜读抄》

苦茶随笔小引*

十七年春间想到要写《夜读抄》,曾做了一篇小引,其文曰:

〔编者按:《夜读抄小引》见前。〕

光阴荏苒,四年的时光差不多过去了,《夜读抄》还只写了一节,检出
来看,殊不胜其感慨。小引的文章有些近于感伤,略有点不喜欢,但是改也
可以不必了,而写《夜读抄》之类的意思却还是有,实在这几年来时时想到,
只是总没有动笔的兴致,所以终于搁下。这回因友人们的策励,决心再来续
写,仍将旧引抄上,总题目改为《苦茶随笔》,盖言吃苦茶时所写者耳。

在这小文章里所说的大抵是关于书或人,向来读了很受影响或是觉得喜
欢的,并不是什么新著的批评介绍,实在乃是一种回忆罢了。这里所谈差不
多都是外国的东西,这当然不是说中国的无可谈,其原因很简单,从小读中
国书惯了,就不以为奇,所受影响自己也不大觉得,所以有点茫然,即使想
说也有无从说起之慨。

中国思想大约可以分为儒道释三家,释道二氏之说有时觉得极透彻可
喜,但自己仔细思量,似乎我们的思想仍以儒家为大宗,我想这也无可讳言,
不过尚不至于与后世的儒教徒合流,差堪自慰耳。

古代文人中我最喜诸葛孔明与陶渊明,孔明的《出师表》是早已读烂了
的古文,也是要表彰他的忠武的材料,我却取其表现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
是两篇诚实的文章,知其不可而为之确是儒家的精神,但也何尝不即是现代
之生活的艺术呢?渊明的诗不必再等我们来恭维,早有定评了,我却很喜欢
他诗中对于生活的态度。所谓“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似乎与孔明的
同是一种很好的生活法。

六朝的著作我也有些喜欢,如《世说新语》,《洛阳伽蓝记》,《颜氏
家训》等,末一种尤有意思,颜之推虽归依佛教,而思想宽博,文辞恬澹,
几近渊明,《终制》一篇与《自挽诗》有殊途同归之致,常叹中国缺少如兼
好法师那样的人,唯颜之推可与抗衡,陶公自然也行,只是散文流传太少,
不足以充分表现罢了。

降至明季公安竟陵两派的文章也很引动我的注意,三袁虽自称上承白
苏,其实乃是独立的基业,中国文学史上言志派的革命至此才算初次成功,
民国以来的新文学只是光复旧物的二次革命,在这一点上公安派以及竟陵派
(可以算是改组派罢?)运动是很有意思的,而其本身的文学亦复有他的好
处,如公安之三袁,伯修、中郎、小修、竟陵之谭友夏、刘同人、王季重,
以及集大成的张宗子,我觉得都有很好的作品,值得研究和诵读。但是,我
只是罗列个人偏好的几类文章,还没有敢来批评讲解的力气和意思,所以暂
且不多谈了。

此外尚有八股、试帖、诗钟、对联、灯谜等东西,我也很看重他们,觉
得要了解中国古今的文学实有旁通这些学问的必要,很想对于他们作一严肃
的研究,不过这是五年十年的事业,现在这种涉猎只是吃路旁草,够不上说
起头,自然更不配来开口了。

民国二十年十一月九日,于北平。


□1931年作,署名周作人
□收入《苦雨斋序跋文》

苦茶随笔后记

去年秋天到日本去玩了一趟,有三个月没有写什么文章,从十月起才又
开始写一点,到得今年五月底,略一检查存稿,长长短短却一总有五十篇之
谱了。虽然我的文章总是写不长,长的不过三千字,短的只千字上下罢了,
总算起来也就是八九万字,但是在八个月里乱七八糟地写了这些,自己也觉
得古怪。无用的文章写了这许多,一也。这些文章又都是那么无用,又其二
也。我原是不主张文学有用的,不过那是就政治经济上说,若是给予读者以
愉快、见识以至智慧,那我觉得却是很必要的,也是有用的所在。可惜我看
自己的文章在这里觉得很不满意,因为颇少有点用的文章,至少这与《夜读
抄》相比显然看得出如此。我并不是说《夜读抄》的文章怎么地有用得好,
但《夜读抄》的读书的文章有二十几篇,在这里才得其三分之一,而讽刺牢
骚的杂文却有三十篇以上,这实在太积极了,实在也是徒劳无用的事。宁可
少写几篇,须得更充实一点,意思要诚实,文章要平淡,庶几于读者稍有益
处。这一节极要紧,虽然尚须努力,请俟明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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