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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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堂书话-下- 第8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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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集》总算编成了,觉得很是愉快,仿佛完了一件心事。将原稿包封,放在
一旁之后,仔细回想,在这些文章上表现出来的我的意见,前后九年,似乎
很有些变了,实在又不曾大变,不过年纪究竟略大了,浪漫气至少要减少了
些罢。我对于学艺方面,完全是一个“三脚猫”,随便捏捏放放,脱不了时
代的浪漫性,但我到底不是情热的人,有许多事实我不能不看见而且承认,
所以我的意见总是倾向着平凡这一面,在近来愈益显著。我常同朋友们笑说,
我自己是一个中庸主义者,虽然我所根据的不是孔子三世孙所做的哪一部
书。我不是这一教派那一学派的门徒,没有一家之言可守,平常随意谈谈,
对于百般人事偶或加以褒贬,只是凭着个人所有的一点浅近的常识,这也是
从自然及人文科学的普通知识中得来,并不是怎么静坐冥想而悟得的。有些
怀旧的青年曾评我的意见为过激,我却自己惭愧,觉得有时很有点像“乡愿”。
譬如我是不相信有神与灵魂的,但是宗教的要求我也稍能理解,各宗的仪式
经典我都颇感兴趣,对于有些无理的攻击有时还要加以反对;又如各派社会
改革的志士仁人,我都很表示尊敬,然而我自己是不信仰群众的,与共产党
无政府党不能做同道。我知道人类之不齐,思想之不能与不可统一,这是我
所以主张宽容的理由。还有一层,我不喜欢旧剧,大面的沙声,旦脚的尖音,
小丑的白鼻子,武生的乱滚,这些怪相我都不喜,此外凡过火的事物我都不
以为好,而不宽容也就算作其中之一。我恐怕我的头脑不是现代的,不知是
儒家气呢还是古典气太重了一点,压根儿与现代的浓郁的空气有点不合,老
实说我多看琵亚词侣的画也生厌倦,诚恐难免有落伍之虑,但是这也没有什
么关系,大约像我这样的本来也只有十八世纪人才略有相像,只是没有那样
乐观,因为究竟生在达尔文、茀来则之后,哲人的思想从空中落到地上,变
为凡人了。民国十年以前我还很是幼稚,颇多理想的、乐观的话,但是后来
逐渐明白,却也用了不少的代价,《寻路的人》一篇便是我的表白。我知道
了人是要被鬼吃的,这比自以为能够降魔,笑迷迷的坐着画符而突然被吃了
去的人要高明一点了,然而我还缺少相当的旷达,致时有“来了”的预感,
惊扰人家的好梦。近六年来差不多天天怕反动运动之到来,而今也终于到来
了,殊有康圣人的“不幸而吾言中”之感。这反动是什么呢?不一定是守旧
复古,凡统一思想的棒喝主义即是。北方的“讨赤”不必说了,即南方的“清
党”也是我所怕的那种反动之一,因为它所问的并不都是行为罪而是思想罪,
——以思想杀人,这是我所觉得最可恐怖的。中国如想好起来,必须立刻停
止这个杀人勾当,使政治经济宗教艺术上的各新派均得自由地思想与言论才
好。《孟子》曰,孰能一之?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这句老生常谈,到现在
还同样地有用。但是有什么用呢?棒喝主义现在正弥漫中国,我八九年前便
怕的是这个,至今一直没有变,只是希望反动会匿迹,理性会得势的心思,
现在却变了,减了,——这大约也是一种进步罢。

民国十六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在北京,岂明。

□1928年 
1月刊《北新》2卷 
6号,署名周作人
□收入《谈虎集》

酒后主语小引

现时中国人的一部分已发了风狂,其馀的都患着痴呆症。只看近来不知
为着什么的那种执拗凶恶的厮杀,确乎有点异常,而身当其冲的民众却似乎
很麻木,或者还觉得舒服,有些被虐狂(Masochism)的气味。简单的一句话,
大家都是变态心理的朋友。我恐怕也是痴呆症里的一个人,只是比较的轻一
点,有时还要觉得略有不舒服;凭了遗传之灵,这自然是极微极微的,可是,
嗟夫,岂知就是忧患之基呢?这个年头儿,在风狂与痴呆的同胞中间,哪里
有容人表示不舒服之馀地。你倘若有牢骚,只好安放在肚子里,要上来的时
候,唯一的方法是用上好黄酒将他浇下去,和儿时被老祖母强迫着吞仙丹时
一样。这个年头儿真怪不得人家要喝酒。但是普通的规则,喝了酒就会醉,
醉了就会喜欢说话,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只要说的不犯讳,没有违碍字样,
大约还不妨任其发表,总要比醒时所说的胡涂一点儿。我想为《语丝》写点
文章,终于写不成,便把这些酒后的胡思乱想录下来,暂且敷衍一下。前朝
有过一种名叫《茶馀客话》的书,现在就援例题曰《酒后主语》罢。

民国十五年七月二十六日灯下记。

□1926年 
8月刊《语丝》91期,署名岂明
□收入《谈虎集》

夜读抄小引

幼时读古文,见《秋声赋》第一句云:“欧阳子方夜读书”,辄涉幻想,
仿佛觉得有此一境,瓦屋纸窗,灯檠茗碗,室外有竹有棕榈,后来虽见“红
袖添香夜读书”之句,觉得也有趣味,却总不能改变我当初的空想。先父在
日,住故乡老屋中,隔窗望邻家竹园,常为言其志愿,欲得一小楼,清闲幽
寂,可以读书,但先父侘傺不得意,如卜者所云,“性高于天命薄如纸”,
才过本寿,遽以痼疾卒,病室乃更湫隘,窗外天井才及三尺,所云理想的书
室仅留其影象于我的胸中而已。我自十一岁初读《中庸》,前后七八年,学
书不成,几乎不能写一篇满意的文章,庚子之次年遂往南京充当水兵,官费
读书,关饷以作零用,而此五年教练终亦无甚用处,现在所记得者只是怎样
开枪和爬桅竿等事。以后奉江南督练公所令派往日本改习建筑,则学“造房
子”又终于未成,乃去读古希腊文拟改译《新约》,虽然至今改译也不曾实
行,——这个却不能算是我的不好,因为后来觉得那官话译本已经适用,用
不着再去改译为古奥的文章了。这样我终于没有一种专门的学问与职业,二
十年来只是打杂度日,如先父所说的那样书室我也还未能造成,只存在我的
昼梦夜梦之间,使我对于夜读也时常发生一种爱好与憧憬。我时时自己发生
疑问,像我这样的可以够得上说是读书人么?这恐怕有点难说罢。从狭义上
说,读书人应当就是学者,那我当然不是。若从文义上说来,凡是拿着一本
书在读,与那不读的比较,也就是读书人了,那么,或者我也可以说有时候
是在读书。夜读呢,那实在是不,因为据我的成见夜读须得与书室相连的,
我们这种穷忙的人那里有此福分,不过还是随时偷闲看一点罢了。看了如还
有工夫,便随手写下一点来,也并无什么别的意思,只是不愿意使自己的感
想轻易就消散,想叫他多少留下一点痕迹,所以写下几句。因为觉得夜读有
趣味,所以就题作《夜读抄》,其实并不夜读已如上述,而今还说诳称之曰
夜读者,此无他,亦只是表示我对于夜读之爱好与憧憬而已。

民国十七年一月三日于北京。

□1928年 
2月刊《北新)2卷 
9号,署名岂明
□收入《夜读抄》

夜读抄后记

《夜读抄》一卷,凡本文二十六篇,杂文十一篇,共计三十七篇,其中
除三篇外均系去年七月以后一年中的作品。这些文章从表面看来或者与十年
前的略有不同,但实在我的态度还与写《自己的园地》时差不多是一样。我
仍旧不觉得文字与人心世道有什么相关,“我不信世上有一部经典,可以千
百年来当人类的教训的,只有纪载生物的生活现象的 
Biologie才可供我们参
考,定人类行为的标准。”这是民国八年我在《每周评论》上说过的话,至
今我还是这样的想。

近来常有朋友好意的来责备我消极,我自己不肯承认,总复信说明一番。
手头留有两封底本,抄录于后,以作一例:

承赐《清华特刊》,谢谢。关于××一文闻曾付××而未能刊出,顷见《华北文艺
周刊》上×君之文,亦云××不用,然则如不佞之做不出文章,亦未始非塞翁之一得也。
尊集序文容略缓即写,大抵敝文以不切题为宗旨,意在借机会说点自己的闲话,故当如命
不瞎恭维,但亦便不能如命痛骂矣。四月廿三日。(与纸君)

惠函诵悉。尊意甚是,唯不佞亦但赞成而难随从耳。自己觉得文士早已歇业了,现
在如要分类,找一个冠冕的名称,仿佛可以称作爱智者,此只是说对于天地万物尚有些兴
趣,想要知道他的一点情形而已。目下在想取而不想给。此或者亦正合于圣人的戒之在得
的一句话罢。不佞自审日常行动与许多人一样,并不消极,只是相信空言无补,故少说话
耳。大约长沮桀溺辈亦是如此,他们仍在耕田,与孔仲尼不同者只是不讲学,其与仲尼之
同为儒家盖无疑也,匆匆。六月十日。(与侵君)
这些话其实也就是说了好玩罢了。去年半年里写了八篇固然不算多,今

年半年里写了二十六篇总不算很少了。在我职业外的文字还乱写了这好些,
岂不就足以证明不消极了么?然而不然,有些人要说的还是说。说我写的还
不够多,我可以请求他们原谅,等候我再写下去,但是假如以为文章与人心
世道无关,虽写也是消极,虽多也是无益,那么我简直没有办法,只有承认
我错,因为是隔教,——这次我写了这些文章想起来其实很不上算,挨咒骂
还在其次。我所说的话常常是关于一种书的。据说,看人最好去看他的书房,
而把书房给人看的,也就多有被看去真相的危险。乱七八糟的举出些书籍,
这又多是时贤所不看的,岂不是自具了没落的供状?不过话说了回来,如我
来鼓吹休明,大谈其自己所不大了然的圣经贤传,成绩也未必会更好。忠臣
面具后边的小丑脸相,何尝不在高明鉴察之中,毕竟一样的暴露出真相,而
且似乎更要不好看。孔子有言曰,人焉廋哉,人焉廋哉!我们偶然写文章,
虽然一不载道,二不讲统,关于此点却不能不恐慌,只是读者和批评家向来
似乎都未能见及,又真是千万侥幸也。

民国廿三年九月十七日,知堂识于北平苦茶庵。

□1934年刊“北新”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夜读抄》

永日集序

民国十七年是年成不很好的年头儿。虽然有闲似地住在北京,却无闲去
住温泉,做不出什么大文章,一总收在这小册子里,还不到全部的三分之二,
其一小半乃是十七年以前所写的东西。

有五篇是翻译。有人或要不赞成,以为翻译不该与自作的文章收在一起。
这句话自然言之成理。但我有一种偏见,文字本是由我经手,意思则是我所
喜欢的,要想而想不到,欲说而说不出的东西,固然并不想霸占,觉得未始
不可借用。正如大家引用所佩服的古人成句一样,我便来整章整节地引用罢
了。这些译文我可以声明一句,在这集内是最值得读的文字,我现在只恨译
得太少。

在自己的文章中只有一篇《忒罗亚的妇女》觉得较好,这篇戏曲的原文
实在也值得全译。

我的文章中所谈的总还是不出文学和时事这两个题目。关于文学我的意
见恐怕如不是老朽也是外行的,——其实外行我原是的。我的意思说在《〈大
黑狼的故事〉序》里,虽然谷万川君就不佩服。至于时事到现在决不谈了,
已详《闭户读书论》中,兹不赘。

民国十八年二月十五日,岂明于北平。

□1929年 
5月刊“北新”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永日集》

专斋漫谈序*

何谓专斋?此有三义。甲,斋中有一块古砖,因以为号焉。乙,专者不
专也,言于学问不专一门,只是“三脚猫”地乱说而已也。丙,专借作颛,
颛蒙愚鲁。昔者“狂飙”主人为豫言三世,初名开明,继为岂明,复次当为
不明,今故奉教以专为名尔。三者义各有当:谈及古董时取甲义;妄论学艺,
则取乙义;又若对于社会信口雌黄,有违圣教,不洽舆情,老夫攒眉,小生
竖发,乃悉由于不明之故,应作丙义解也。

中华民国十七年十二月一日于北平市。

□1929年刊“北新”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永日集》

看云集自序

把过去两年的文章搜集起来,编成一册书,题曰《看云集》。光阴茬再
大半年了,书也没有印出来,序也没有做得。书上面一定要有序的么?这似
乎可以不必,但又觉得似乎也是要的,假如是可以有,虽然不一定是非有不
可。我向来总是自己作序的,我不曾请人家去做过,除非是他们写了序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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