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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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堂书话-下- 第8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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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用以记念他,他说在他同时也不乏可以佩服的人物,武的有索斯特刺托
斯(Sostratos),他吃苦耐劳,除暴安良,修桥铺路,人家叫他赫刺克勒斯,
他有一篇记他的事,只可惜今已不传了,文的便是他的哲学老师,文中写老
哲人的言行很有风趣,差不多与拉厄耳忒的狄俄革涅斯所著的《哲人列传》
(Sophist 
。nBioi)里的一章可以相比。亚力山大却是个并世无双的大骗子,


他用了一只大蛇假装一个人头,说是天医显圣,招摇撞骗无所不为,有极大
的权势,经卢奇安揭发了出来,可以看见二世纪时民间风俗的一斑,的确是
很有意思的事。这两篇我也很想翻译出来,但是因为性质与别篇迥别,所以
踌躇好久之后,终于将它割爱了。不过作者因为揭发伪先知的缘故,因此身
后很受到诽谤,在十世纪时苏伊达斯(Souidas)所编的大辞典里,说卢奇安
末年是被群犬咬死的,算是他一生非圣无法的报应。这个说法显然是基督教
徒所造作的,因为说亚力山大的文章是写明系写给罗马人刻尔苏斯(Celsus)
的,据基督教大师俄里革涅斯( 
。rigen。s)作文回击一个刻耳苏斯,说他是
厄庇库洛斯派人,曾有文章攻击基督教,所以就怀疑他那篇文章也是借亚力
山大讥刺基督教的。但这是显然误解的事,不过他是怎么死的,到底是没有
人知道。

临了还得将我与卢奇安的关系说一下。这已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
我还在东京念书,偶然在旧书店里买到一本英国加塞尔(Cassel)书店所出
的丛刊,是袖珍平装的小册子,新的时候也不过是两角钱一本,所以这在书
摊上找到也不过只是几分钱罢了。书名已经记不大清楚,仿佛是“月界旅行”
(ATriptoMoon)之类,里边乃是卢奇安讲到月亮里去的文章,是《伊卡洛墨
涅波斯》和《真实的故事》,大概是翻印 
1820年图克(Tooke)的旧译吧。
我这才知道卢奇安以及《真实的故事》对于后世文学的影响,文艺复兴时期
的法国拉勃来(Ra…belais)和十八世纪的英国斯威夫特(Swift),都是我
所佩服的人,也都受着他的影响。事隔多年之后,我乃找得了英国福娄
(Fowler)兄弟所译文集,这是“奥斯福翻译丛书”的一种,共有四册,差
不多译了全体之八了。但是原文总还没有法子去找,只在柏尔书局的“有图
的古典教本”中得到一册《真实的故事》,书名用拉丁文写作 
VeraHistoria。
以后遂陆续依据英文,译出《妓女对话》中的三则,论文《关于丧事》,易
名为《论居丧》,又对话《过渡》,易名为《冥土旅行》,相继发表,但因
找不到原文,所以这工作未能进行。在二十多年前,戴望舒先生曾经建议,
他将根据法文全译本译出《妓女对话》,叫我就原文给他校对一下,当时虽
然很愿意,可是也因为找不到原本,所以作罢了。1912年美国勒布(Loeb)
捐资议办英希对译的古典丛书,自此以后才买得到另种的原文古典,但是卢
奇安的著作出得很迟,1921年才刊行第一册,预定共有八册,中间经过二次
世界大战,所以有那四大对话——就是本书里的第一至第四篇——的一卷,
即是原书的第七册,于 
1961年始行出版,在图书馆里找寻不到,是我托了一
位在国外大学工作的朋友才给我买得一本。我在这里说起我和卢奇安著作的
关系,对于戴君和这位替我买书的朋友的好意,不能不表示谢意。

周作人,一九六五年四月二十日。

□1991年刊“人文”版《卢奇安对话集》,署名周作人
□未收入自编文集

第七辑——谈自己的书

自己的园地

一百五十年前,法国的福禄特尔做了一本小说《亢迭特》(Candide),
叙述人世的苦难,嘲笑“全舌博士”的乐天哲学。亢迭特与他的老师全舌博
士经了许多忧患,终于在土耳其的一角里住下,种园过活,才能得到安住。
亢迭特对于全舌博士的始终不渝的乐天说,下结论道,“这些都是很好,但
我们还不如去耕种自己的园地。”这句格言现在已经是“脍炙人口”,意思
也很明白,不必再等我下什么注脚。但是现在把他抄来,却有一点别的意义。
所谓自己的园地,本来是范围很宽,并不限定于某一种:种果蔬也罢,种药
材也罢,——种蔷薇地下也罢,只要本了他个人的自觉,在人认的不论大小
的地面上,用了力量去耕种,便都是尽了他的天职了。在这平淡无奇的说话
中间,我所想要特地申明的,只是在于种蔷薇地丁也是耕种我们自己的园地,
与种果蔬药材,虽是种类不同而有同一的价值。

我们自己的园地是文艺,这是要在先声明的。我并非厌薄别种活动而不
屑为,——我平常承认各种活动于生活都是必要,实在是小半由于没有这种
的材能,大半由于缺少这样的趣味,所以不得不在这中间定一个去就。但我
对于这个选择并不后悔,并不惭愧园地的小与出产的薄弱而且似乎无用。依
了自己的心的倾向,去种蔷薇地丁,这是尊重个性的正当办法,即使如别人
所说各人果真应报社会的恩,我也相信已经报答了,因为社会不但需要果蔬
药材,却也一样迫切的需要蔷薇与地丁,——如有蔑视这些的社会,那便是
白痴的,只有形体而没有精神生活的社会,我们没有去顾视他的必要。倘若
用了什么名义,强迫人牺牲了个性去侍奉白痴的社会,——美其名曰迎合社
会心理,——那简直与借了伦常之名强人忠君,借了国家之名强人战争一样
的不合理了。

有人说道,据你所说,那么你所主张的文艺,一定是人生派的艺术了。
泛称人生派的艺术,我当然是没有什么反对,但是普通所谓人生派是主张“为
人生的艺术”的,对于这个我却略有一点意见。“为艺术的艺术”将艺术与
人生分离,并且将人生附属于艺术,至于如王尔德的提倡人生之艺术化,固
然不很妥当;“为人生的艺术”以艺术附属于人生,将艺术当作改造生活的
工具而非终极,也何尝不把艺术与人生分离呢?我以为艺术当然是人生的,
因为他本是我们感情生活的表现,叫他怎能与人生分离?“为人生”——于
人生有实利,当然也是艺术本有的一种作用,但并非唯一的职务。总之艺术
是独立的,却又原来是人性的,所以既不必使他隔离人生,又不必使他服侍
人生,只任他成为浑然的人生的艺术便好了。“为艺术”派以个人为艺术的
工匠,“为人生”派以艺术为人生的仆役,现在却以个人为主人,表现情思
而成艺术,即为其生活之一部,初不为福利他人而作,而他人接触这艺术,
得到一种共鸣与感兴,使其精神生活充实而丰富,又即以为实生活的基本;
这是人生的艺术的要点,有独立的艺术美与无形的功利。我所说的蔷薇地丁
的种作,便如此。有些人种花聊以消遣,有些人种花志在卖钱;真种花者以
种花为其生活,——而花亦未尝不美,未尝于人无益。

□1922年 
1月 
22日刊《晨报副镌》,署名仲密

□收入《自己的园地》

自己的园地旧序*

这一集里分有三部,一是《自己的园地》十八篇,一九二二年所作,二
是《绿洲》十五篇,一九二三年所作,三是杂文二十篇,除了《儿童的文学》
等三篇外,都是近两年内随时写下的文章。

这五十三篇小文,我要申明一句,并不是什么批评。我相信批评是主观
的欣赏不是客观的检察,是抒情的论文不是盛气的指摘;然而我对于前者实
在没有这样自信,对于后者也还要有一点自尊,所以在真假的批评两方面都
不能比附上去。简单的说,这只是我的写在纸上的谈话,虽然有许多地方更
为生硬,但比口说或者也更为明白一点了。

大前年的夏天,我在西山养病的时候,曾经做过一条杂感曰《胜业》,
说因为“别人的思想总比我的高明,别人的文章总比我的美妙”,所以我们
应该少作多译,这才是胜业,茬苒三年,胜业依旧不修,却写下了几十篇无
聊的文章,说来不免惭愧,但是仔细一想,也未必然。我们太要求不朽,想
于社会有益,就太抹杀了自己;其实不朽决不是著作的目的,有益社会也并
非著者的义务,只因他是这样想,要这样说,这才是一切文艺存在的根据。
我们的思想无论如何浅陋,文章如何平凡,但自己觉得要说时便可以大胆的
说出来,因为文艺只是自己的表现,所以凡庸的文章正是凡庸的人的真表现,
比讲高雅而虚伪的话要诚实的多了。

世间欺侮天才,欺侮着而又崇拜天才的世间也并轻蔑庸人。人们不愿听
荒野的叫声,然而对于酒后茶馀的谈笑,又将凭了先知之名去加以诃斥。这
都是错的。我想,世人的心与口如不尽被虚伪所封锁,我愿意倾听“愚民”
的自诉衷曲,当能得到如大艺术家所能给予的同样的慰安。我是爱好文艺者,
我想在文艺里理解别人的心情,在文艺里找出自己的心情,得到被理解的愉
快。在这一点上,如能得到满足,我总是感谢的。所以我享乐——我想——
天才的创造,也享乐庸人的谈话。世界的批评家法兰西(AnatoleFrance)在
《文学生活》(第一卷)上说:

著者说他自己的生活,怨恨,喜乐与忧患的时候,他并不使我们觉得厌倦。。。

因此我们那样的爱那大人物的书简和日记,以及那些人所写的,他们即使并不是大

人物,只要他们有所爱,有所信,有所望,只要在笔尖下留下了他们自身的一部分。若想

到这个,那庸人的心的确即是一个惊异。

我自己知道这些文章都有点拙劣生硬,但还能说出我所想说的话;我平
常喜欢寻求友人谈话,现在也就寻求想象的友人,请他们听我的无聊赖的闲
谈。我已明知我过去的蔷薇色的梦都是虚幻,但我还在寻求——这是生人的
弱点——想象的友人,能够理解庸人之心的读者。我并不想这些文章会于别
人有什么用处,或者可以给予多少怡悦;我只想表现凡庸的自己的一部分,
此外并无别的目的。因此我把近两年的文章都收在里边,除了许多风刺的“杂
感”以及不惬意的一两篇论文;其中也有近于游戏的文字,如《山中杂信》
等,本是“杂感”一类,但因为这也可以见我的一种癖气,所以将他收在本
集里了。

我因寂寞,在文学上寻求慰安,夹杂读书,胡乱作文,不值学人之一笑,
但在自己总得了相当的效果了。或者国内有和我心情相同的人,便将这本杂
集呈献与他;倘若没有,也就罢了。——反正寂寞之上没有更上的寂寞了。

一九二三年七月二十五日,在北京。


□1923年 
8月 
1日刊《晨报副镌》,署名周作人
□收入《自己的园地》

自己的园地重订本题记

《自己的园地》原系一九二三年所编成,内含《自己的园地》十八篇,
《绿洲》十五篇,杂文二十篇。今重加编订,留存《自己的园地》及《绿洲》
这两部分,将杂文完全除去,加上《茶话》二十三篇,共计五十六篇,仍总
称《自己的园地》。插画五叶,除例《妖与鞋匠》系旧图外,其馀均系新换。
原有杂文中,有五篇已编入《雨天的书》,尚有拟留的五篇当收入《谈虎集》
内。

一九二七年二月一日,周作人记。

□1927年 
2月刊“北新”重订初版,署名周作人
□收入《自己的园地》

绿洲小引

除了食息以外,一天十二小时,即使在职务和行路上消费了七八时,也
还有四五时间可以供自己的读书或工作。但这时候却又有别的应做的事情:
写自己所不高兴作的文章,翻阅不愿意看的书报,这便不能算是真的读书与
工作。没有自己私有的工夫,可以如意的处置,正是使我们的生活更为单调
而且无聊的地方。然而偶然也有一两小时可以闲散的看书,而且所看的书里
也偶然有一两种觉得颇惬心目,仿佛在沙漠中见到了绿洲(Oasis)一般,疲
倦的生命又恢复了一点活气,引起执笔的兴趣,随意写几句,结果便是这几
篇零碎的随笔。

一九二三年一月二十日。

□1923年 
1月 
25日刊《晨报副镌》,署名作人
□收入《自己的园地》

茶话小引

茶话一语,照字义说来,是喝茶时的谈话。但事实上我绝少这样谈话的
时候,而且也不知茶味,——我只吃冷茶,如鱼之吸水。标题《茶话》,不
过表示所说的都是清淡的,如茶馀的谈天,而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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