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耳。第十四节讲到中国与他国殊异之点,其一云:
其次不同是,在中国之以人力代马力。一头牛马或者一架机器都要比一个人更为贵
重,所以无论走到哪里都可以看见中国人在背着或拉着不可信的重荷。就是在上海那样一
个巨大的商业中心,载重汽车还是少见的东西。我曾见一座极大的压马路的汽辗,由两打
的中国男人和女人拉了走动着。
由此可见人在中国是多么不值钱。所以这是不足为奇的,不知道有多少千数的人在
三十至四十岁之间都死于肺结核症。一直并没有什么医药的处理,有一天正在热闹地方劳
作的中间,忽然狂吐起血来,于是他们的生命就完结了。
著者决不是有心要毁谤中国,如上边说过他还是很同情于中国的,其原
因一大半是由于同病相怜,因此见了这些不堪的情形,深有爱莫能助之感,
发此愤慨,盖不足怪,这与幸灾乐祸的说法是大不相同的。还有一层,妇女
问题复杂难解决,有些地方与社会问题有关连,在性学者看去这自然也很是
关心的。但是这样一来,使我们读者更加惶悚,重大疑难的问题一个个来提
出在面前,结果有点弄得无可如何,岂不是读书自找苦吃,真是何苦来呢。
幸而此一十八节文章中并非全是说的丧气的话,有的地方也颇有光明,如十
四节中竭力非难外国的霸道,后边批评中国云:
在中国的现代青年拿去与别国的相比,有许多方面都比较的少受传统的障碍。第一,
他们没有宗教上的成见。在欧洲方面似乎不大知道,中国的至少四百兆的人民向来没有宗
教,也一点的没有什么不好。他们坚守着从前孔夫子以及别的先哲所定下来的习惯性,但
并不对了他们(案即孔夫子及别的一班人)祷告,只是专心于保存面子。他们看重在此地
与此时的实在,并不在于幻想的时与地之外。
著者原是外国人,对于中国只凭了十星期的观察,所下的判断自然未必
能全正确,这里又是重译出来的,差误恐亦难免。但是总起来看,这所说的
不能说是不对,也可以增加我们不少的勇气。诚然如著者所说,中国没有宗
教上的种种成见,又没有像印度的那种阶级,的确有许多好处,有利于改革
运动。可是具体的说,也还很不能乐观。别的不谈,只就上边所有几件事看
去,便觉得如不肯说没法子,也总要说这怎么办,——但是,怎么办总已经
比没法子进了一步了,我们姑且即以此为乐观之根据可乎。
(民国三十三年九月十二日,在北京风雨中记)
□1944年
8月刊《风雨谈》21期,署名知堂
□收入《立春以前》
亚坡罗陀洛斯希腊神话引言*
《希腊神话》,亚坡罗陀洛斯原著,今从原文译出,凡十万馀言,分为
十九章。著者生平行事无可考,学者从文体考察,认定是西历一世纪时的作
品,在中国是东汉之初,可以说正是扬子云班孟坚的时代。瑞德的《希腊晚
世文学史》卷二关于此书有一节说明云:
在一八八五年以前,我们所有的只是这七卷书中之三卷,但在那一年有人从罗马的
梵谛冈图书馆里得到全书的一种节本,便将这个暂去补足了那缺陷。卷一的首六章是诸神
世系,以后分了家系叙述下去,如斗加利恩,伊那科斯,亚该诺耳及其两派,贝拉思戈斯,
亚忒拉斯,亚索坡斯。在卷二第十四章中我们遇到雅典诸王,德修斯在内,随后到贝罗普
斯一系。我们见到忒洛亚战争前的各事件,战争与其结局,希腊各主帅的回家,末后是阿
狄修斯的漂流。这些都筒易但也颇详细的写出,如有人想得点希腊神话的知识,很可以劝
他不必去管那些现代的著述,最好还是一读亚坡罗陀洛斯。
这里给原书作广告已经很够了,颇有力量,可是也还公平实在,所以我
可以不再多说话了。其实我原来也是受了这批评的影响,这才决定抛开现代
的各参考书而采用这册原典的。这神话集的好处,叙述平易而颇详明,固然
是其一。是希腊人自编,在现存书类中年代又算是较早的,这一点也颇重要,
是其二。
关于希腊神话,以前曾写过几篇小文,说及那里边的最大特色是其美化。
希腊民族的宗教其本质与埃及印度本无大异,但是他们不是受祭司支配而是
受诗人支配的,结果便由诗人悲剧作者画师雕刻家的力量,把宗教中的恐怖
分子逐渐洗除,使他转变为美的影象,再回向民间,遂成为世间唯一的美的
神话。罗马诗人后来也都借用,于是神人的故事愈益繁化,至近代流入西欧,
反有喧宾夺主之势,就是名称也多通用拉丁文写法,英法各国又各以方音读
之,更是见得混乱了。我们要看希腊神话,必须根据希腊人自己所编的,罗
马人无论做得如何美妙,当然不能算在内,亚坡罗陀洛斯虽已生在罗马时代,
但究竟是希腊人,我们以他的编著为根据,我觉得这是最可信赖的地方。
我发心翻译这书还在民国廿三年,可是总感觉这事体重难,不敢轻易动
笔。廿六年夏卢沟桥变起,闲居无事,始着手移译,至廿七年末,除本文外,
又译出弗来若博士《希腊神话比较研究》,哈利孙女士《希腊神话论》,各
五万馀言,作本文注释,成一二两章,共约三万言。廿八年以来中途停顿,
倏已六载,时一念及,深感惶悚。注释总字数恐比本文更多,至少会有二十
万字吧,这须得自己来决定应否或如何注释,不比译文可以委托别人,所以
这完全是我个人的责任,非自己努力完成不可的。
为得做注释时参考的必要,曾经买过几本西书,我在小文中说及其中的
一种云:
这最值得记忆的是汤普生教授的《希腊鸟类名汇》,一九三六年重订本,价十二先
令半。此书系一八九五年初板,一直没有重印,而平常讲到古典文学中的鸟兽总是非参考
他不可,在四十多年之后,又是远隔重洋,想要搜求这本偏僻的书,深怕有点近于妄念吧。
姑且托东京的丸善书店去一调查,居然在四十年后初次出了增订板,这真是想不到的运
气,这本书现在站在我的书厨里,虽然与别的新书排在一起,实在要算是我西书中珍本之
一了。
我到书厨前去每看见这本书,心里总感到一种不安,仿佛对于这书很有
点对不起,一部分也是对于自己的惭愧与抱歉。我以前所写的许多东西向来
都无一点珍惜之意,但是假如要我自己指出一件物事来,觉得这还值得做,
可以充作自己的胜业的,那么我只能说就是这神话翻译注释的工作。
本文算是译成了,还有馀剩的十七章的注释非做不可,虽然中断了有五
年半,却是时常想到,今年炎夏拿出关于古希腊的书本来消遣,更是深切的
感觉责任所在,想来设法做完这件工事。现在先将原文第一章分段抄出,各
附注释,发表一下,一面抄录过后,注释有无及其前后均已温习清楚,就可
继续做下去,此原是一举两得,但是我的主要目的还在于后者,前者不过是
手段而已。我的愿望是在一年之内把注释做完,《鸟类名汇》等书恭而敬之
的奉送给图书馆,虽然那时就是高阁在书架上看了也并无不安了,但总之还
是送他到应该去的地方为是。
不佞少时喜弄笔黑,不意地坠入文人道中,有如堕民,虽欲歇业,无由
解免,念之痛心,历有年所矣。或者翻译家可与文坛稍远,如真不能免为白
丁,则愿折笔改业为译人,亦彼善于此。完成神话的译注为自己的义务工作,
自当尽先做去,此外东西贤哲嘉言懿行不可计量,随缘抄述,一章半偈,亦
是法施,即或不然,循诵随喜,获益不浅,尽可满足,他复何所求哉。
民国三十三年八月二十日记。
□1944年
10月刊《艺文杂志》2卷
10期,署名周作人
□收入《立春以前》
黑奴吁天录
林译小说有一个时期很是贪看,大概自一九零一至一零年这十年间,以
后便不大看了。早期林译的确很不错。原因是译的比较用心,原本也有些是
名著,如《茶花女》、《鲁滨逊》等,中国本来应该有译本的。但是现在我
想说的却是别一种,即是美国斯土活女士的小说《汤姆叔的木屋》,林译叫
作《黑奴吁天录》。这有两种特色,其一是木刻线装本,有光绪辛丑序,于
今已是五十年了。其二书中有序跋,都很有政治的意义,现在看来更有意思,
因为这都是对美国酷待华工而发的。如林序中云:
迩又寖迁其处黑奴者以处黄人矣。夫蝮之不竟伸其毒,必别啮草木以舒愤,后人来
触死茎亦靡不死,吾黄人殆触其死茎乎。
又例言之五曰:
是书描写白人役奴情状,似全无心肝者,实则彼中仇视异种,如波兰、埃及、印度,
惨状或不止此。
此虽仅就黑奴一事说话,实际上已将手指戳着美国文化的最大的疮孔
了。林肯以前的黑奴制度有这小说略加描写,林肯以后的三开党与私刑等,
我们听惯了可是不知其详,现今也有林琴南、魏聪叔这样热心的人,供给我
们一点材料者乎。
不知道是一九零二还是零三年了,中国为了美国虐待并禁止华工问题,
发起了一个很大的反美运动,那时学校还不多,虽然学生教员也相当努力,
可是力量不大,运动的重心大概在于商界,在上海最为热烈,领头的有一个
曾少卿,这名字我还记得很清楚,知道他是福建人,至于是那一行的商人,
则已经弄不明白了。中国其时没有实力,结果只是抵制美货,坚持得也不能
很久,但那是第一次的人民的对外抗争,(义和团的方法太缺知识了,姑且
不算。)是最有意义的事。演说和报章的话全记不得了,但《黑奴吁天录》
的影响一定会得有,引用也是可能的。
一九零几年春柳社在东京公演,距辛丑总有六七年了吧,所演的还是《黑
奴吁天录》,扮哲而治的人在山头上有一段演说,也是鞭策中国人的,这回
却不在反美而是排满了。弘一法师其时名叫李哀,也在这社里,我们去看那
一回的演戏,差不多就是为他而去的,虽然他在戏里扮的是什么人,现在早
也忘记了。
□1950年
11月
17日刊《亦报》,暑名鹤生
□未收入自编文集
迦因小传
我知道英国哈葛德的小说,由于林琴南的译书,大概可以分作两类,其
一是神怪蛮荒的,如《埃及金塔剖尸记》与《鬼山狼侠传》,其二是言情的,
《迦因小传》之外还有《玉雪留痕》《橡湖仙影》等,属于早期译品,都还
精致。我当时佩服他,特别是关于《迦因小传》,这并不因为我喜欢言情,
乃是别有理由的。
在这以前曾经出版过一册同名的小说,大约是文明书局印行的吧,译者
名字已不记得,也不知道是否说明是哈葛德所著,顶特别的是从中间说起,
说是因为上半已逸,怎么也找不到,所以只好如此。我们读了很是喜欢,可
是也很纳闷,为什么这只剩了半部了呢。及至林译的《迦因小传》出来,才
知道汉文虽有两册,原文就只是一本,假如不被老鼠咬坏,那是不会得只有
半部的,其所以如此,显然是译者所干的事,即是他只翻译了一半。为什么
要把上半删除了的呢?我们拿林译的上卷来看,才明白这是因为说迦因与人
私通了。想不到中国译书人倒要替外国小说里的女郎保守贞操,虽是好意,
却也未免是太多事了。
那时林先生毅然决然的将全部补译出来,这种精神实在很可佩服,至今
也还是值得表扬的。
□1951年
3月
11日刊《亦报》,署名十山
□未收入自编文集
希腊女诗人萨波序言*
介绍希腊女诗人萨波到中国来的心愿,我是怀的很久了。最初得到一九
○八年英国华耳敦编《萨波诗集》,我很喜欢,写了一篇古文的《希腊女诗
人》,发表在以前的《小说月报》上边。这还是民国初年的事,荏苒二十年,
华耳敦的书已经古旧了,另外得到一册一九二六年海恩斯编的集子,加入了
好些近年在埃及发现,新整理出来的断片,比较更为完善。可是事实上还是
没有办法,外国诗不知道怎么译好,希腊语(而且是萨波的)之美也不能怎
么有理解,何况传达,此其一。许多半句几个字的断片,照译殊无意味,即
使硬把全部写了出来,一总只有寥寥几页,订不成一本小册子,此其二。
末了又搜求到了一九三二年韦格耳的《勒斯婆思的萨波,她的生活与其
时代),这才发现了一种介绍的新方法。他是英国人,曾任埃及政府古物总
检查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