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早已走过去了,没有什么可夸的。这是一服清凉剂,读医学史常容易感
到。我还有一册商务印书馆的《中国医学史》,混在外书房的乱书堆里,一
时不易找到,现在也就不谈了。
(廿九年十二月三日)
□1940年
12月
30日刊《晨报》,署名知堂
□收入《书房一角》
妖术史
我对于妖术感到兴趣,其原因未可详考,大概一半由于民俗学,大半却
由于宗教审判的历史罢。
从文化史上看来,符咒法术即是原始的科学,他所根据者一样的是自然
律,不过科学的出于事实,每试皆验,而法术的则根于推想,不一定验罢了,
这其间的转变是很有意思的事。别一方面,从法术发生了宗教,而宗教一边
敌视科学,同时也敌视法术,结果是于许多妖巫之外也烧死了勃鲁诺等人,
总称之曰非圣无法,这也很有意思,虽然是很可怕的事。中国历史上有过许
多文字思想的冤狱,罪名大抵是大逆不道,即是对于主权者的不敬,若非圣
无法的例案倒不大多,如孔融嵇康李贽等是,在西欧宗教审判里则全是此一
类,此正大足供识者之考察者也。
我耽读这一类书已是十年以前的事,除一般说及法术者外,我所喜欢的
有吉忒勒其教授的《新旧英伦的妖术》,茂来女士的《西欧的巫教》,二者
皆是学术的著作,案汤姆生的《魔鬼史》与斯本思的《不列颠之密教》均谓
所云妖术乃是古代土著宗教之残留,论旨与茂来女士相同,当可信用。但是
最特别的总要算是散茂士的著作了。我所有的只是四种,照出版年代排列,
即是《妖术史》,《妖术地理》,《僵尸》,《人狼》,在一九二六至三三
年中所刊行,共计六十三先令半,若论时价当在二百五十元之上了。
我在这里计较价钱多少,便因为觉得买了有点冤枉,虽然那时的兑换率
还没有这样的的高。散茂士相信妖术确是撒但的宗派,目的在于破坏耶和华
的天国,于人心世道大有关系,非彻底肃清不可,无论用些什么手段与多大
牺牲。花钱买书,却听了这些议论,岂不大冤。但在别一方面也不是全无用
处,除许多怪意见外也有许多难得的资料,关于妖巫审判的,所以我至今还
宝重他。至于《僵尸》与《人狼》二册尤可珍重,其中奇事怪画颇多,如不
怕会做噩梦,大可供枕上读书之用也。
(三十年一月七日)
□1941年
1月
13日刊《晨报》,署名知堂
□收入《书房一角》
关于燕京岁时记译本
敦崇所著《燕京岁时记》是我所喜欢的书籍之一,自从民国九年初次见
到,一直如此以至今日。原书刻于光绪丙午,距今才三十六年,市上尚有新
印本发售,并不难得,但是我有一本,纸已旧敝,首叶有朱文印二,曰铁狮
道人,曰姓富察名敦崇字礼臣,篆刻与印色均不佳,所可重者乃是著者之遗
迹耳。寒斋所得此外尚有《紫藤馆诗草》,《南行诗草》,《都门纪变三十
绝句》,《画虎集文钞》,《芸窗琐记》,《湘影历史》等六种,但是最有
意思的,还要算这《岁时记》,近七八年中英文日文译本都已出来,即此也
可见为有目所共赏了。英译本名
AnnualCu…stomsandFestivalsinPeking。译
者
DerkBodde。一九三五年北京法文书店发行,价十三元半,但是现售加倍
了。日译本名《北京年中行事记》,小野胜年译,昭和十六年岩波书店发行,
价金六十钱也。日英译者译注此书,有相当的见识,可以佩服,故略加批评,
亦责备贤者之意,若是一般应时投机之物,则自不暇评,实亦并不暇买也。
两译本有一共同的缺点,这便是关于著者生活之道听涂说。英译本根据
《紫藤馆诗草》卷首《铁狮道人传》的资料,说到著者之死,其文云:
“传记言在宣统三年七月,他病了,回北京后不久死去,年五十七。”
查周承荫著传记原文云:
“宣统三年七月因病请假就医,甫至京遽遭国变,遂不复出,时或自言
自语,时或拍案呼咤,惟遇隆裕皇太后大事,成服而出,缟素二十七日。”
案隆裕太后之丧在民国二年癸丑,敦氏尚在,年五十九矣,然则不如译者所
说死于辛亥也明甚,是年只是遂不出耳,非是遂不起也。日译本绪言中所说
则尤奇,其文云:
“宣统三年七月因病辞官归北京,十月革命起,自此遂不复出门,宣统
帝大婚毕,乃至通州八里桥投水自杀。遗老怀黍离麦秀之叹而死者,王国维
之前,有斯人焉,此桥川时雄氏评彼之言也。时行年五十七。”案宣统大婚
典礼在民国十一年壬戌,敦崇年六十八。又查《画虎集文钞》,卷末有碣石
逋叟周毓之诗序,毓之即周承荫,序文末署甲子,自称七十老人,可知两年
前未曾有跳河之事矣。此序文作于正月元日,又云病中,我们所能知道者止
此,即截至尔时止,铁狮道人尚健在耳,若何时逝世,则因现在找不着资料,
未能知悉也。
译文误解,在西洋人自属难免,但不知何以无华人为之先一校阅也。英
译本“封台”项下,说“什不闲”以前颇盛,近亦如广陵散矣,译作消散如
广陵,注言广陵即扬州,昔繁华而今衰歇。又“端阳”项下,竹筒贮米以祭
屈原,以楝叶塞其上,译作荷叶,似误听楝字为莲字音也。日译本自不至再
误矣,唯亦偶有疏忽处,略举二三于下:
五十七叶“厂甸儿”节,搬指译作指环,按平常指环无加在拇指上者,
意有参差,英译本不误。又碧霞玺译作碧霞色玉之印章,按这宝石名称的语
源虽未详,但玺字并不如字作印玺解,是无疑的,英译本作柘榴石,虽色彩
或不合,似尚较佳。
一四二叶“江南城隍庙”节,原文迎赛祀孤,这所祀大抵是孤魂罢,因
为期日是中元,清明,十月一日,参考各节亦可明瞭也。日译本云,迎此城
隍神而祀其孤独者。案英译本云,欢迎关祭祀此诸孤独之神们。二本误解处
相同,即以孤为孤神,其实这里的神们都不孤独,不但城隍皆有夫人,即从
神亦犹官衙之吏肯,徒党甚众也。
但是更大缺点乃是改字的错误。一四四叶“金钟儿”节、原文云,金钟
之号,非滥予也。日译本注曰,滥予意稍难通,恐是滥竽之误。附录原文便
径改作滥竽,卷末校订表中亦并列入。按滥予不误,英译本作
extravagantlyconferred,亦尚不错,若云滥竽,反不通顺矣。
又一七九叶“蛐蛐儿”节,原文云:或又谓聒聒儿者即蝼蝈也。日译本
注曰,原文为聒聒儿,则意味难通,乃以意改为油壶卢。译文云,或者所谓
油壶卢者即是蝼蝈。按原文或谓,本来只说或人有此一说,自己全不负责,
译文则全是著者的意思,口气全不相同。又聒聒儿亦写作蝈蝈儿,因此蝈而
连想到蝼蝈,乃有此或说,油壶卢则连搭不上,至于讲事实,《月令》的蝼
蝈郑氏注云是蛙,俗语的蝼蝈蝼蛄,河北亦有土名曰拉拉蛄,只能作蚯蚓鸣,
无沿街叫卖之价值也。
以上略举数项,非敢吹毛求疵,只是求全责备,希望此种有意义的译著,
减少缺点,进于完善,别无他意也。关于二书的插画等,虽亦稍有意见,兹
姑从略。
(三十一年八月十九日,在北京)
□1942年
10月刊《国立华北编译馆馆刊》,署名药堂
□来收入自编文集
男人与女人
《男人与女人》是一部游记的名称。德国有名的性学者希耳失菲耳特博
士于一九三一年旅行东方,作学术讲演,回国后把考察所得记录下来,结果
就是这部游记。我所有的是格林的英译本,一九三五年出板,那时著者已经
逃往美洲做难民去了,因为在两年前柏林的研究所被一班如醉如痴的青年所
毁,书籍资料焚烧净尽。民国二十二年五月十四日《京报》上载有“焚性书”
的纪事,说德国的学生将所有图书尽搬到柏林大学,定于五月十日焚烧,并
高歌欢呼,歌的起句是“日耳曼之妇女兮,今已予以保护兮。”青年一时的
迷妄本是可以原恕的,如《路加福音》上所记的耶稣的话,因为他们所作的
他们不晓得,所可惜的是学术上的损失。我因此想到,希博士这次旅行的收
获自然也在内,如游记中所说日本友人所赠的枕绘本,爪哇土王所赠的雕像,
当亦已被焚毁了吧。——旦说这部游记共分为四部分,即远东、南洋、印度、
近东,是也。第一分中所记是关于日本与中国的事情,其中自第十二至二十
九各节都说的是中国,今抄述几段出来,我觉得都很有意义,不愧为他山之
石,值得我们深切的注意。十七节记述在南京与当时的卫生部长刘博士的谈
话,有一段云:
部长问,对于登记妓女,尊意如何,你或当知道,我们向无什么统制的办法。我答
说,没有多大用处,卖淫制度非政府的统制所可打倒,我从经验上知道,你也只能制止它
的一小部分,而且登记并不就能够防止花柳病。从别方面说,你标示出一群人来,最不公
平的侮辱她们,因为卖淫的女人大抵是不幸的境遇之牺牲者,也是使用她们的男子,或是
如中国人所常有的为了几块银圆卖了她们的父母之牺牲者也。部长又问,还有什么别的方
法可以遏止卖淫呢?我答说,什么事都不成功,若不是有更广远的、更深入于社会学的与
性学的方面之若干改革。
二十五节说到多妻制度,有一个简单的统计云:
据计算说,现在中国人中,有百分之约三十只有一个妻子,百分之约五十,包括许
多苦力在内,有两个妻子,百分之十娶有三个以至六个女人,百分之五左右有六个以上,
其中有的多至三十个妻子,或者更多。关于张宗昌将军,据说他有八十个妻妾,在他战败
移居日本之前,他只留下一个,其馀的都给钱遣散了。我在香港,有人指一个乞丐告诉我,
他在正妻之外还养着两房正妾云。
关于雅片也时常说及,二十八节云:
雅片在中国每年的使用量,以人口摊派,每人有三十一公厘(案约合一钱弱)之多,
每人每日用量自半公厘以至三十公厘。德国每年使用量以人口计为每人十分之一公厘,美
国所用雅片颇多,其位置在中国之次,使用量亦只是二公厘又十分之三公厘。
第四分九十八节中叙述埃及人服用大麻烟的情形,说到第一次欧战后麻醉品
服用的增加,有一节云:
凡雅片,吗啡,科加因等麻醉药品,供全世界人口作医疗之用,每年总数只需六千
公斤即已充足,但是现今中国一处使用四千五百万公斤,印度一千万公斤,合众国四百万
公斤,埃及小亚细亚以及欧洲共五百万公斤,云云。
二十四节中说中国旅馆的吵闹,他的经验很有意思,里边又与赌博有关系,
可以抄译在这里:
中国旅馆在整夜里像是一个蜜蜂排衙的蜂房。差不多从各个房间里发出打麻将的人
们的高声的谈话,咳嗽,狂笑。一百三十几张的骨牌碰在一起,哗喇哗喇的响,反复不已。
索要茶水,怪声报告房间号数。书寓的姑娘以及他种妓女,叫来,遣走,另换别人,一个
客人时常叫上十几回,随后才留下一个住宿。女人们唱歌,弹琵琶。房门猛关,砰訇作响。
按铃呼唤,茶房奔走,就是廊下的那些仆役也那么兴高采烈。不懂中国情形的人见了,一
定会得猜疑有什么旅馆革命将要勃发了吧。
我接二连三地派遣房间里的一个仆役出去,到邻近各房去求情,请略为安静一点,
说有一位老绅士身体欠安,想要睡一会儿。那些中国人那时很客气的道歉,暂时不作声,
随后低声说话,再过三分钟之后,谈笑得比以前更是响亮了。我拿棉花塞了耳朵,只好降
服了,醒到天明,那时候这一切非人间的声响才暂时停止了。
著者对于中国是很有同情的,但是遇见这种情形也似乎看不下去,不免
有许多不快之感。他结论说中国人的耳神经一定是与西洋人构造不同。老绅
士的这种幽默的话,听了很是可悲。他在本书中屡次表明他的意见,关于性
学考察的结果,个体的差异常比种族的差异更为有力,因此是不很愿意来着
重于人种与色的分别的,这一回大约很为麻将客所苦,不得已乃去耳朵上设
法,这实在是大可同情的事。不过我们希望这吵闹以及嫖赌烟种种恶行,只
是从习惯上来,不是出于何种构造的不同,庶几我们还有将来可以救拔的希
望耳。第十四节讲到中国与他国殊异之点,其一云:
其次不同是,在中国之以人力代马力。一头牛马或者一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