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歌谣故事,我觉得要比较普通那种文学史的——不自承认属于人类学或文
化科学的那种文学史的研究更为正确,虽然歌谣故事的研究当然是应归文学
史的范围,不过这该是人类学的一部之文学史罢了。民俗学的价值是无可疑
的,但是他之能否成为一种专门之学则颇有人怀疑,所以将来或真要降格,
改称为民俗志,也未可知罢。
即使还是一种学,然而他是有用的么,这又是一个问题。民俗学的特质
如何,这要等专家来说,我不能乱道,但我想总多少与文化人类学相近罢?
他就一民族或一地方搜集其信仰习惯谣谚,以上古及蛮荒的材料比较参考,
明瞭其意义及发生分布之迹,如此而已,更无什么别的志愿目的。他未必要
来证明先人之怎么近于禽兽,也未必要来预言后人之怎么可为圣贤。他只是
说明现在怎么一回事罢咧,问这有什么用,实在不大说得出来。假如一定要
追问下去,我恐怕这用处有点不大妙,虽然用处或者可以勉强找到一点,据
英国茀来则博士说,现代文明国的民俗大都即是古代蛮风之遗留,也即是现
今野蛮风俗的变相,因为大多数的文明衣冠的人物在心里还依旧是个野蛮。
他说:
在文明国里最有教育的人,平常几乎不知道有多少这样野蛮的遗风馀留在他的门
口。到了上世纪这才有人发见,特别因了德国格林兄弟的努力。自此以后就欧洲农民阶级
进行统系的研究,遂发见惊人的事实,各文明国的一部分的人民,其智力仍在野蛮状态之
中,即文化社会的表面已为迷信所毁坏。
这意见岂不近于反动了么?
我想这或者也不足怪,因为“事实与科学决不是怎样乐观的”。浪漫时
代的需要假如是梦想与信仰,那么这当求之于诗人与宗教家,这是别一个方
面。固然我也曾听说有理学者以物理学证明王之必要与神的存在,但是在人
类的实录上却只能看出王或有或无,神或死或活这种情形而已。他的无用在
此,不过据我看来,他的可贵也就在此罢。
因为不是弄学问的,关于民俗学我的意思就只有这一点,有些还是从别
人的文章里看来的,对于绍原所译的书什么都没有说到。这也没有什么妨碍,
原书在这里,加上绍原高明的译注,读者自能明瞭其价值与意义。本来绍原
叫我做序,可谓问道于盲,未免将为黑齿国女学生所笑,而我之做序更如万
松老人所说,正是“哑人作通事”,指似向人,吐露不出,已经写了千馀言,
也就可以随手“带住”了罢。
民国二十年七月九日,于北平。
□1931年作,1932年刊“开明”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看云集》
战中人译本序
战争在近代文学上的影响很是显著,俄土之役俄国有托尔斯泰、伽尔洵,
日俄之役有安特来夫、威勒塞耶夫,欧洲大战有法之巴比塞,匈之拉兹科,
德之雷玛克等,都是非战文学的大作,而日本在日俄战役之后乃有樱井忠温,
在《肉弹》等书本中大发挥其好战的精神焉,——如正确地说这是并非文学,
那么现代日本可以说别无任何的战争文学了。
说到中国,中国文学里的非战的气味从古以来似乎是颇浓厚的,小说戏
曲不发达,但从诗文上看去也可以明白。只读过《古文观止》和《唐诗三百
首》的,也总还记得杜甫、白居易、陈陶、李华诸人的句子,关于战争大抵
有一种暗淡的印象,虽然这于戍边的人似乎不大相宜,不过反对元首的好大
喜功,不愿意做军阀资本家的牺牲,这原是极好的意思。但是,后来不知怎
地有点变了,我想这未必因为后来中国不打仗,大约还是国民不当兵了的缘
故罢?“好男不当兵”成了事实之后,文学也随之而起变化,从前所写是兵
役之苦,现在一转而为兵火之惨,我说有点变,实在乃是大变,换句话说,
简直是翻了个身,天翻而地覆了也。
中国的兵在什么时候改征发为招募,这个我不大明瞭,总之这是一件大
事情,与国计民生有重大的关系,那是无疑的。我们知道,无论怎样有教化
的民族,一当了兵,拿了武器,到了敌地,总不会怎么文明的,我们不能想
象中国古时的征兵的如何比募的好,但募的总要比征的不好,这事似可想象
得到。好男不当兵,此其一。有职业的,安分的,怕死的,都不愿干这个勾
当,那么只有和这些相反的人才来投效,原来质地便不纯善,招募即是佣雇,
完全是经济关系,所以利润多少成为中心问题,一方面考量劳力与工资的比
例,有时觉得不值得拼命,一方面如见到有额外利益可得,自然也就难免出
手,此其二。有这几种原因,其鱼肉人民可以说是难怪的,即使不是当然。
清末洪杨的时候,老百姓视“花绿头”与长毛同类,有时或更过之,有贼过
如梳兵过如篦之说。明末谢在杭的《文海披沙》中云,“贼本乌合,而复藉
召募无赖之兵击之,是以贼驱贼也,故寇虽平必困于军士之掳掠,”亦慨乎
其言之。就现在来说,冯焕章先生的军队从前驻在北京的时候名誉很好,因
为兵士的袖子上有一个圆的标识,上书“不扰民”而能实行不扰,故市民歌
颂为世希有。呜呼,即此可见募兵之能与人民相安为如何不易得了。
老是说中国的募兵不好,恐或为爱国家所不喜听,或者不如且找外国的
来讲讲也好。但是不幸,我仿佛听说现在——至少在国联的四十国之中用募
兵的除中国以外再没有第二国了。这颇有点使我为难,可是幸而我还记得欧
洲中世纪时有过什么康陀帖厄里(Condottieri),多少找到些材料。据说康
陀帖厄里即一种兵卒受了佣雇替人家打仗的,十四世纪时义大利贵族多雇用
英国浪人,到了十五世纪后都是义国流氓充当了,其职业在打仗,不打时随
便劫掠乡村为生,有些头领也找机会寻出路,如斯福耳札由此做到密阑公爵。
“因为他们对于所参与的战争没有利害关系,他们的目的并不在解决而反在
延长这战事,所以他们多行军,少打真仗,藉以敷衍,又时常变换主顾,图
得更多的报酬。”这是见于书上的,说的是义大利四五百年前的事,与中国
未必相合,总之可以当作参考。他的第一教训是这用于内战很是适宜。但是
书上又接续说道,“这战争完全堕落成为一种喜剧,不久就为从岭外侵入的
异族所戳穿了。”这恐怕只好算作第二教训,因为下文更没有话了。
我至今不知道中国到底是征兵好呢还是用募兵好,募兵有些缺点如上文
所述,而征兵又有别的不便,虽不扰民而不易使唤如意。在这时候我读同乡
屠君介如所译拉兹科的《战中人》,不禁发生感慨,原作既好,译文亦佳,
这是一部极好的非战小说,只可惜来得太早了。中国现在还是募兵,那里懂
得兵役之苦,中国现在还不是战,那里谈得到非战呢。这部书抛到中国社会
里去,会发生若何反应,我实在不能知道,但是屠君翻译这部世界名著的劳
力,我们总是应该感谢的。
二十年十一月十三日于北平。
□1931年
11月
13日作
□收入《看云集》
希腊拟曲序
一九○八年起首学习古希腊语,读的还是那些克什诺芬(xenophon)的
《行军记》和柏拉图(platō)的答问,我的目的却是想要翻译《新约》,至
少是《四福音书》。我那时也并不是基督教徒,但是从一九○一年后在江南
水师学堂当学生,大约是听了头班前辈胡诗庐先生的指点,很看重《圣书》
是好文学,同时又受着杨仁山先生的影响,读了几本佛经,特别是《楞严》
和《维摩诘》,回头来看圣经会所出的“文理”译本,无论如何总觉得不相
称,虽然听说这译文是请缕磐仙史们润色过的。一面读雅典哲人的雅言,有
时又溜到三一书院去旁听《路加福音》讲义,在这时候竟没有注意到使徒多
是“引车卖浆之徒,”《福音》的文字都是白话(koine),这是很可笑的一
件事。假如感到了这个矛盾,或者我也就停止了学习的工作了罢。
辛亥革命之年,从东京回到乡间,在中学教书,没有再用功的机会,不
久又知道圣书的“官话和合译本”已够好了,从前的计划便无形的完全取消。
于是茬苒的二十年就过去了。这期间也有时想到,仿佛感着一种惆怅,觉得
似乎应该做一点什么翻译,不要使这三年的功课白费了才好。可是怎么办呢?
回过去弄那雅典时代的著作么——老实说,对于那些大师我实在太敬畏了。
虽然读了欧列比台斯(Euripides)的《忒洛耶的妇女》(Troiades)曾经发
过愿心,还老是挂在心上。总之这些工作是太难太重大了。又是生在这个颓
废的时期,嗜好上也有点关系,就个人来说,我所喜欢的倒还是亚力山大时
代的谛阿克列多思(Theokritos)与海罗达恩(Herodas),罗马时代的路吉
亚诺思(Loukianos)与郎戈思(Longos)。这样,便离开了希腊的兴隆期而
落到颓废期的作品上来,其中又因为《拟曲》的分量较少,内容也最有兴趣,
结果决定了来译海罗达思等的著作。如是又有两年,总是“捏捏放放”,一
直没有成就,这回因了我的朋友胡适之先生的鼓励,才算勉强写完。起因于
庄重的《福音书》,经过了二十年以上的光阴,未了出来的乃是一卷很不庄
重的异教的杂剧,这可以算是一个很奇怪的因缘了。
在英国查理士二世的时代,(1630
—1685)有一位伯更汗公爵
(DukeofBuckingham)在上议院演说,曾说过一句妙语道:“法律并不像女
人,老了就不行。”在一八二五年的夏天,哈士列忒(WilliamHazlitt)引
用了这句话来应用在书籍上面。这如拿来放在希腊文学上,自然更是合适,
因为荷马(Home…ros)这老头子本是永久年青的。海罗达思等是晚辈了,但
是距现在已有二千二百年,计算起来是中国周赧王时人,这也就很可佩服了。
虽然中国在那时候也有了《关关雎鸠》,不过个人著作中总还没有可以相比
的东西。我想假如《国语》《左传》的作者动手来写,也未必不能造出此类
文学,但是他们不写,这便是绝对没法的事情,我们不能不干脆的承认人家
的胜利了。有人说,读海罗达思的著作,常令人想起一个近代法国作家来,
——这自然就是那莫泊三(Guydemaupassant)。又有人说他是希腊文学上的
德尼耳士(Teniers),他的作品是荷兰派的绘画。用了东方的典故来说,我
们觉得不大容易得到适切的形容,中国似乎向来缺少希腊那种科学与美术的
精神,所以也就没有这一种特别的态度,即所谓古典的、写实的艺术之所从
出的大海似的冷静。翻二千年前芦叶卷子所书,反觉得比现今从上海滩的排
字房里拿出来的东西还要“摩登,”我们不想说什么人心不古的话,但总之
民族能力之不齐是的确的,这大约未必单是爱希腊者(philellenes)的私言
罢。
这十二篇译文虽只是戋戋小册,实在却是我的很严重的工作。我平常也
曾翻译些文章过,但是没有像这回费力费时光,在这中间我时时发生恐慌,
深有“黄胖磉年糕出力不讨好”之惧,如没有适之先生的激厉,十之七八是
中途阁了笔了。现今总算译完了,这是很可喜的,在我个人使这三十年来的
岔路不完全白走,固然自己觉得喜欢,而原作更是值得介绍,虽然只是太少。
谛阿克列多思有一句话道,“一点点的礼物捎着个大大的人情。”乡间俗语
云,“千里送鹅毛,物轻人意重。”姑且引来作为解嘲。
中华民国二十一年六月二十四日,周作人序于北平苦雨斋。
□1932年作,1934年刊“商务”版《希腊拟曲》,署名周作人
□未收入自编文集
希腊拟曲例言
这小册子里所收,凡海罗达思(Hero…das)作七篇,谛阿克思多思
(Theokritos)作五篇,共十二篇。
《拟曲》原语云。。 Miniambol,亦称。。 Mim…oi,即英语。。 Mimes所本。据哈理
孙女士(J。E。Harrison)在《古代艺术与宗教》中引爱斯古洛思(Aiskhulos)
《悲剧断章》,言山母之祭,管弦嘈杂,和以空钟,远在山间闻。。 Mimoi声如
牛鸣,击鼓象地下雷音。盖。。 Mimoi最初乃巫师之类,在祭典歌唱演作,以迓
神休,后渐转变,流为杂剧,正如komoi之始于村社而化为喜剧(Komoidia)
也。此种杂剧流行于民间,可分两种,其一叙说,演者名曰。。 Mimologoi,其
一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