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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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堂书话-下- 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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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乐,和名古末都玖利,有孔者也。”独乐明明是汉语,日本语今简称“古
末”(Koma)。源顺系十世纪初的人,当中国五代,可见独乐这玩具的名称
在唐朝已有,并不是从外洋传入的了。

我用陀螺做这本小书的名字,并不因为这是中国固有的旧物,我只觉得
陀螺是一件很有趣的玩具,幼小时玩过一种有孔能叫的,俗名“地鹁鸽”,
至今还记得,此外又因了《帝京景物略》里的歌辞以及希腊的陶器画,便使
我想定了这个名称。这一册小集子实在是我的一种玩意儿,所以这名字很是
适合。我本来不是诗人,亦非文士,文字涂写,全是游戏,——或者更好说
是玩耍。平常说起游戏,总含有多少不诚实的风雅和故意的玩笑的意味,这
也是我所不喜欢的,我的仍是古典文字本义的游戏,是儿戏(Paidia),是
玩,画册图象都是(Paignia)之一。我于这玩之外别无工作,玩就是我的工
作,虽然此外还有日常的苦工,驮砖瓦的驴似的日程。驮砖瓦的结果是有一
口草吃,玩则是一无所得,只有差不多的劳碌,只是一切的愉快就在这里。
昨天我看满三岁的小侄儿小波波在丁香花下玩耍,他拿了一个煤球的铲子在
挖泥土,模仿苦力的样子用右足踏铲,竭力地挖掘,只有条头糕一般粗的小
胳膊上满是汗了,大人们来叫他去,他还是不歇,后来心思一转这才停止,
却又起手学摇煤球的人把泥土一瓢一瓢地舀去倒在台阶上了。他这样的玩,
不但是得了游戏的三昧,并且也到了艺术的化境。这种忘我地造作或享受之
悦乐,几乎具有宗教的高上意义,与时时处处拘囚于小主观的风雅大相悬殊:
我们走过了童年,赶不着艺术的人,不容易得到这个心境,但是虽不能至,
心向往之;既不求法,亦不求知,那么努力学玩,正是我们唯一的道了。

这集子里所收都是翻译。我的翻译向来用直译法,所以译文实在很不漂
亮,——虽然我自由抒写的散文本来也就不漂亮。我现在还是相信直译法,
因为我觉得没有更好的方法。但是直译也有条件,便是必须达意,尽汉语的
能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保存原文的风格,表现原语的意义,换一句话就是信
与达。近来似乎不免有人误会了直译的意思,以为只要一字一字地将原文换
成汉语,就是直译,譬如英文的 
Lyingonhisback一句,不译作“仰卧着”而
译为“卧着在他的背上”,那便是欲求信而反不词了。据我的意见,“仰卧
着”是直译,也可以说即意译;将它略去不译,或译作“坦腹高卧”以至“卧
北窗下自以为羲皇上人”是胡译;“卧着在他的背上’这一派乃是死译了。
古时翻译佛经的时候,也曾有过这样的事,在《金刚经》中“与大比丘众千
二百五十人俱”这一句话,达摩笈多译本为“大比丘众共半十三比丘百”,
正是相同的例。在梵文里可以如此说法,但译成汉文却不得不稍加变化,因
为这是在汉语表现力的范围之外了。这是我对于翻译的意见,在这里顺便说
及,至于有些有天才的人不但能够信达雅,而且还能用了什么译把文章写得
更漂亮,那自然是很好的,不过是别一问题,现在可以不多说了。


集内所收译文共二百八十篇,计希腊三十四,日本百七十六,其他各国
七十。这些几乎全是诗,但我都译成散文了。去年夏天发表几篇希腊译诗的
时候,曾这样说过:

诗是不可译的,只有原本一首是诗,其他的任何译文都是塾师讲《唐诗》的解释罢

了。所以我这几首《希腊诗选》的翻译实在只是用散文达恉,但因为原本是诗,有时也就

分行写了,分了行未必便是诗,这是我所想第一声明的。
所以这不是一本译诗集。集中日本的全部,希腊的二十九篇,均从原文译出,
其馀七十五篇则依据英文及世界语本,恐怕多有错误,要请识者的指教。这
些文章系前后四五年间所写,文体很不统一,编订时不及改正,好在这都是
零篇,不相统属,保存原形或者反足见当时的感兴:姑且以此作为辩解罢。

这一点小玩意儿——一个陀螺——实在没有什么大意思,不过在我是愉
快的玩耍的纪念,不免想保留它起来。有喜欢玩耍的小朋友我也就把这个送
给他,在纸包上面写上希腊诗人的一句话道:

一点点的礼物,

藏着个大大的人情。

中华民国十四年六月十二日,记于北京。

□1925年 
6月刊《语丝》32期,署名周作人
□收入《苦雨斋序跋文》

一部美国文选

《鉴赏周刊》第四期上刘真如君有一篇文章,介绍勃洛克的《英国文学
初步》,这是应该感谢的,于中国学子很有裨益。唯刘君劝告大家“和 
Palgrave
的 
GoldenTreasury并读”,我觉得这部名诗选固然大有诵读之价值,但和《文
学初步》并读还有一本更适宜的书,现在想介绍他一下:这便是华伦女士
(KateM。Warren)所编的《英文学宝库》(ATreasurvofEnglishLiterature)。

华伦女士是伦顿大学的一个英文教师,精通古英文,勃路克在《古代英
文学史序》上曾谢她为译《玛尔顿之战》(BattleofMaldon)这篇古诗,并
编参考书目及检目。她的这部《英文学宝库》即专为《文学初步》而编的,
虽然也可以分用,当作普通的文选去读。据勃路克在序论中说,有许多人希
望他编这样的一部文选,与《文学初步》互相发明,但他没有工夫来做这个
繁重的工作,后来由华伦女士代编,经了五年的编订试验,遂于一九○六年
出板,其中共分六编,次年又为便利学生起见,分出六册,每册价一先令。
我在一九○八年所买,就是这种板本,因为一卷本定价七先令半,这种可以
分买,我便逐渐把他购来。这部书选择固佳,多收古代诗文尤为可贵,这些
原本都很难得或是高价,学生不易买到,——尤其是在中国的学生,现在可
以略窥一斑,实在非常便利。其第一二编专收古代及中古文学,第三编为伊
里查白时代,第四编为培根至弥尔顿,第五编为德来登及颇普的古典时代,
第六编为近代,唯至朋斯而止,好在十九世纪的文选佳本并不缺乏,所以她
就不再编下去了。平常谈英文学的人大抵至早从绰塞(Chaucer)起首,其实
现代英文虽从他发生,英文学却是继续的有千二百年的历史,前六百年的文
学与后六百年的可以说是同样的重要,而且因为稀见的缘故在我看来似乎更
有趣味。因了勃路克的《古代英文学史》,引起我对于《贝奥武尔夫》(Beowulf
意云蜂狼,即熊,为史诗中主人公名)的兴味,好奇的去找哈利孙校订的原
本。我还不能忘记七世纪的一篇收蜜蜂的咒语,其文曰(见宝库第一编第五
叶):

取泥土,用你右手撒在你的右脚下,说道:

我从脚下拿来,我找到他了。

喳,土克一切物,

克恶意,克怨恨,

克人们的长舌。

用土撒蜜蜂,在他们群飞的时候,又说道:

坐下,王女,落在地上!

勿再乱飞往树林中!

你当记得我的好意,

如人们之记得食物与家。
这样的符咒或者不是什么好文学也未可知;但是我很喜欢,所以把他抄在这
里。

勃路克(StopfoldABrooke)原是爱尔兰人,生于一八三二年,所著文学
评论几种都有名。《英国文学初步》系一八七六年由伦顿麦美伦公司出板,
距今已五十年,但仍是一种文学史要的佳本。华伦女士在序上这样称赞他说:
“二十多年以前安诺德为此特作一篇评论(见一八七九年出板《杂论集》),
但即使没有这个荣誉,他也能成名,因为他能特别地混和有用与美这两种特


质。”此外所著古代英文学史两种,近代英诗人评论三四种,皆是权威的论
著,唯刘君所举《十八世纪英国文学》我未曾见过。

(一九二五年七月)

□1925年 
7月刊《语丝》36期,署名子荣
□收入《谈龙集》

明译伊索寓言

中国翻译外国文学书不知始于何时,就我们所知道,“冷红生”的《巴
黎茶花女遗事》之前曾有什么《听夕闲谈》,当时是每期一张附在“瀛寰什
么”的里面。这是一种铅字竹纸印的定期刊,我只见到一期,所载《昕夕闲
谈》正说到乔治(?)同他的妻往什么人家去,路上她骂乔治走得太快,说
“你不知道老娘脚下有鸡眼,走不快么?”这一节我很清楚的记得;那时大
概是甲午(1894)左右,推想原本杂志的出版至少还要早十年罢。后来在东
京上野图书馆见到一八四○年在广东出版的《意拾蒙引》,才知道还有更早
的文学书译本。这《意拾蒙引》就是《伊索寓言》四个字的别译,当时看过
作有一个简要的解题,可惜这本笔记于移家时失落,现在只记得这是一本英
汉对照的洋装书,至于左边的一面究竟还是英文或罗马字拼的汉音,也已经
记不清了。

据新村出氏《南蛮广记》所说,明末也有一种伊索汉译本,特巴克耳
(DeBakker)的《耶稣会士著述书志》内金尼阁(NicoiasTrigault)项上有
这样一条:

“《况义》(伊索寓言选),西安府,一六二五年,一卷。”

这一部书当时似曾通行于中国日本,但现已无存,新村氏只在巴黎图书
馆见到两本抄本,详细地记在《南蛮广记》里边。金尼阁是比利时人,著书
甚多,有《西儒耳目资》一书讲中国言语,东京大学曾得一本。他又为第一
个见到景教碑的西洋人,时在一六二五年,与《况义》成书之年相同,而笔
述的张赓似亦即发见景教碑的保罗张赓虞,觉得非常巧合。唯译文殊不高明,
今将新村氏所录《况义》二则(原本共二十二则)及跋文转录于下,以见古
译书面目之一斑。

《况义》一

一日形体交疑乱也,相告语日,我何繁劳不休?首主思虑,察以目,听以耳,论宣
以舌,吃哜以齿,挥握奔走以手足:如是,各司形役,但彼腹中脾肚,受享晏如,胡为乎
宜?遂与誓盟,勿再奉之,绝其饮食。不日肢体渐惫,莫觉其故也:首运,目瞀耳聩,舌
槁,齿摇,手颤,足疐。于是腹乃吁日:慎勿乖哉,谓予无用。夫脾,源也,血脉流派,
全体一家;抑脾疱也,尔饔尔餐,和合饱满,具咸宁矣。

义曰:天下一体,君元首,臣为腹,其五司四肢皆民也。君疑臣日,尔靡大官俸;
愚民亦曰,厉我为。不思相养相安,物各有酬,不则相伤。无民之国,无腹之体而已。

同六

一犬噬肉而跑,缘木梁渡河,下顾水中肉影,又复云肉也,急贪属啖,口不能噤,
而噬者倏坠。河上群儿为之拍掌大笑。
义曰:其欲逐逐,丧所怀来,尨也可使忘影哉!

跋《况义》后

余既得读张先生《况义》矣,问先生曰,况之为况何取?先生日,盖言比也。余乃
规然若失,知先生之善立言焉。凡立言者,其言粹然,其言凛然,莫不归之于中,至于多
方诱劝,则比之为用居多;是故或和而庄,或宽而密,或罕譬而喻,能使读之者迁善远罪
而不自知。是故宜吾耳者十九,宜吾心者十九,且宜耳宜心者十九,至于宜耳不宜心者十


不二三焉。张先生悯世人之懵懵也,西海金公口授之旨,而讽切之,须直指其意义之所在,
多方开陈之,颜之日《况义》,所称宽而密,罕譬而喻者则非耶。且夫义者宜也,义者意
也,师其意矣,须知其宜,虽偶比一事,触一物,皆可得悟,况于讽说之昭昭者乎?然则
余之与先生之与世人,其于所谓义一也,何必况义,何必不况义哉!后有读者取其意而悟
之,其于先生立言之旨思过半矣。鹫山谢懋明跋。

〔附记〕上文展转传抄、错误颇多,但无从校正,今但改正一二处
明瞭笔误,此外文字句读悉仍其旧,唯换用新式标点罢了。
(一九二五年十月四日)

□1925年 
10月刊《语丝》49期,署名子荣
□收入《自己的园地》

再关于伊索

以前在讲明译《伊索寓言》这一条里说起在一八四○年出版的《意拾蒙
引》,近阅英国约瑟雅各(Joseph Jacobs)的《伊索寓言小史》,知道关于
那本《蒙引》还有一件小故事。据他引摩理斯(R。Morris)在《现代评论》
(Contemporary Review)第三十九卷中发表的文章,云《意拾蒙引》出版后
风行一时,大家都津津乐道,后来为一个大官所知,他说道,“这里一定是
说着我们!”遂命令将这部寓言列入违碍书目中。这个故事颇有趣味,虽然
看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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