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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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堂书话-下- 第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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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也有我们之乐园的梦,但是这却是远在将来。我们梦见女人将与男人同吃智慧
之果,相并而行,互握着手,经过许多辛苦与劳作的岁月以后,他们将在自己的周围建起
一坐比那迦勒底人所梦见的更为华贵的伊甸,用了他们自己的劳力所建造,用了他们自己
的友爱所美化的伊甸。

在他的默示里,有一个人曾经见了新的天与新的地。我们正看见一个新的地,但在
其中是充满着同伴之爱与同工之爱。
这一节话很足以供读《梦》的人的参证。著者写这两种书,似乎其间没

有截然不同的态度,抒情之中常含义理,说理的时候又常见感情迸跃发而为
诗。她在《妇女与劳动》序里声明艺术的缺乏,以为“这些没有什么关系”,
但她的著作实在没有一篇不具艺术。正如惠林顿女士(AmyWellington)所说,
“通观她著作全体,包含政治或论辩的文章在内,在她感动了的时候,她便
画出思想来;同她的《艺术家的秘密》里的艺术家一样,她从人生的跳着的
心里取到她脑中图画的灼热的色彩。”她这文艺的价值或者还未为职业的批
评家所公认,唯据法国洛理蔼(F。Lolice)在《比较文学史》说,“诃耳士
(W。D。Howells)与詹谟思(HenryJames)都是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最
好的英文小说的作者;我们又加上南非洲有才能的小说家,专为被虐的人民
奋斗的选手须莱纳尔,新时代的光荣的题名录就完全了。”我们从这里,可
以大约知道这女著作家应得的荣誉了。

(一九二三年七月十五日)

□1923年 
7月 
21日刊《晨报副镌》,署名周作人
□收入《自己的园地》

土之盘筵小引

垒柴为屋木,和土作盘筵。

——路德延《孩儿诗》

有一个时代,儿童的游戏被看作犯罪,他的报酬至少是头上凿两下。现
在,在开化的家庭学校里,游戏总算是被容忍了;但我想这样的时候将要到
来,那刻大人将庄严地为儿童筑“沙堆”,如筑圣堂一样。

我随时抄录一点诗文,献给小朋友们,当作建筑坛基的一片石屑,聊尽
对于他们的义务之百分一。这些东西在高雅的大人先生们看来,当然是“土
饭尘羹”,万不及圣经贤传之高深,四六八股之美妙,但在儿童我相信他们
能够从这里得到一点趣味。我这几篇小文,专为儿童及爱儿童的父师们而写
的,那些“蓄道德能文章”的人们本来和我没有什么情分。

可惜我自己已经忘记了儿时的心情,于专门的儿童心理学又是门外汉,
所以选择和表现上不免有许多缺点,或者令儿童感到生疏,这是我所最为抱
歉的。

一九二三年七月十日。

□1923年 
7月 
24日刊《晨报副镌》,署名作人
□收入《谈虎集》

读纺轮的故事

孟代(CatuileMendes)是法国高蹈派的一个诗人。据汤谟孙说:

他有长的金发,黄胡须,好像一个少年犹太博士。他有青春与美与奇才。。。他写

珍异的诗,恍忽的,逸乐的,昏吃地恶的,——因为在他那里有着元始的罪的斑痕。他用

了从《朗赛尔集》里采来的异调古韵做诗,他写交错叶韵的萨福式的歌,他预示今日诗人

的暧昧而且异教的神秘主义,他歌亲嘴,与乳,——总是亲嘴,正如人可以不吃食而尽读

食单。
颓废派大师波特来耳见他说道:“我爱这个少年,——他有着所有的缺点。”
圣白甫且惊且喜,批评他道:“蜜与毒。”

这样的就是《纺轮的故事》的著者。——有许多字面,在法里赛人觉得
是很坏的贬辞,在现代思想上有时正是相反,所以就上文看来可以想到孟代
是近来的一个很有意思的诗人了。《纺轮的故事》虽然不是他的代表著作,
却也很有他的特色。我们看到孟代的这部书,不禁联想起王尔德的那两卷童
话。我们虽然也爱好《石榴之家》,但觉得还不及这册书的有趣味,因为王
尔德在那里有时还要野狐禅的说法,孟代却是老实的说他的撒但的格言。这
种例颇多,我所最喜欢的是那《两枝雏菊》,他写冷德莱的享乐生活道:

的确,他生活的目的是在找一个尝遍人生的趣味的方法。他看见什么便要,他要什

么便有。每日,每时,雏菊失却一片花瓣;那和风没有时间去吹拂玫瑰的枝儿,他所有的

功夫都用在飘散仙子送与冷德莱的花瓣上去了。
这是对于生之快乐的怎样热烈的寻求,正如王尔德的“把灵魂底真珠投进酒
杯中,在笛音里踏着莲馨花的花径”一样,不过王尔德童话里不曾表出;两
者的文章都很美妙,但孟代的教训更是老实,不是为儿童而是“为青年男女”
(VirginibusPueis…qne)的,这是他的所以别有趣味的地方。

盂代当初与玩蜥蜴念汉文的戈谛亚结婚,不久分离了,以后便是他的无
穷的恋爱的冒险。他“也许将花瓣掷得太快了”,毫不经心地将他的青春耗
废,原是不足为训的。但是,比较“完全不曾有过青春期的回想”,他的生
活却是好的多了。本来生活之艺术并不在禁欲也不在耽溺,在于二者之互相
支拄,欲取复拒,欲拒复取,造成旋律的人生,决不以一直线的进行为贵。

耽溺是生活的基本,不是可以蔑视的,只是需要一种节制;这便是禁欲
主义的用处,唯其功用在于因此而能得到更完全的满足;离开了这个目的,
他自身就别无价值。在葡萄熟的时候,我们应该拿葡萄来吃,只不可吃的太
多至于恶心,我们有时停止,使得下次吃时更为——或者至少也同样的甘美。
但是在葡萄时节,不必强要禁戒,留到后日吃干葡萄,那是很了然的了。

我怕敢提倡盂代的主张,因为中国有人把雏菊珍藏成灰,或者整朵的踏
碎,却绝少知道一片片的利用花瓣的人,所以不容易得人的欢迎,然而因此
也就没有什么危险。孟代的甜味里或是确有点毒性,不过于现代的青年不会
发生什么效果,因为传统的抗毒质已经太深了,虽然我是还希望这毒能有一
点反应。

(十二年十二月)

□1923年 
11月 
10日刊《晨报副镌》,署名槐寿
□收入《雨天的书》

书名的统一

张资珙先生在《学灯》上发表一篇文章,主张译名统一,说的很有理由,
但他以为必应服从最初的译名,不容后人订正,我觉得有点不妥。他说,
“CharlesDickens的(David)Copperfield在《说部丛书》明明是《块肉馀
生述》,谢先生(在《西洋小说发达史》里)又以《大韦考贝菲而》顶替。”
在他的意思,似乎只有林琴南的《块肉馀生述》是原书名的正译,而谢六逸
的《大韦考贝菲而》却是假冒!那么《莎氏乐府本事》(已经够肉麻了!)
还应该改称《吟边燕语》,伊尔文《见闻杂记》也须订正为《拊掌录》才行
呢。譬如有人把《伊索寓言》改译作《爱索坡恩故事》,就是明白的人或者
也要说他多事,其实他却是对的;倘要以先入为主,则林氏的《伊索寓言》
以前还有一八四○年广东出板的《意拾蒙引》,这才可以算是正统,但是现
在有谁用这名称呢?

厘订音译是可以的,至于意译便不是这样容易规定的东西,如要统一反
多麻烦,所以大可不必自扰。在译者方面只要真是以求诚为目的,无论怎样
改译都是对的(或者附注旧译,更便读者)。不过这当然不是粗心的译者所
得而借口以文过饰非的罢了。

□1924年 
2月 
25日刊《晨报副镌》,暑名荆生
□未收入自编文集

魔侠传

我好久没有读古文译本的小说了,但是这回听说林纾、陈家麟二君所译
的《魔侠传》是西班牙西万提司的原作,不禁起了好奇心,搜求来一读,原
来真是那部世界名著 
DonQuixote(《吉诃德先生》)的第一分,原本五十二
章,现在却分做四段了。

西万提司(MigueldeCerVantes,1547—1616)生于西班牙的文艺复兴时
代,本是一个军人,在土耳其战争里左手受伤成了残废,归途中又为海贼所
掳,带往非洲做了五年苦工;后来在本国做了几年的收税官,但是官俸拖欠
拿不到手,反因税银亏折,下狱追比,到了晚年,不得不靠那馀留的右手著
书度日了。他的著作,各有相当的价值,但其中却以《吉诃德先生》为最佳,
最有意义。据俄国都盖涅夫在《吉诃德与汉列忒》一篇论文里说,这两大名
著的人物实足以包举永久的二元的人间性,为一切文化思想的本源:吉诃德
代表信仰与理想,汉列忒(Hamlet)代表怀疑与分析;其一任了他的热诚,
勇往直前,以就所自信之真理,虽牺牲一切而不惜;其一则凭了他的理知,
批评万物,终于归到只有自己,但是对于这唯一的自己也不能深信。这两种
性格虽是相反,但正因为有他们在那里互相撑拒,文化才有进步,《吉订德
先生》书内便把积极这一面的分子整个的刻画出来了。在本书里边,吉诃德
先生(译本作当块克苏替)与从卒山差邦札(译本作山差邦)又是一副绝好
的对照;吉诃德是理想的化身,山差便是经验的化身了。山差是富于常识的
人,他的跟了主人出来冒险,并不想得什么游侠的荣名,所念念不忘者只是
做海岛的总督罢了;当那武士力战的时候,他每每利用机会去喝一口酒,或
是把“敌人”的粮食装到自己的口袋里去。他也知道主人有点风颠,知道自
己做了武士的从卒的命运除了被捶以外是不会有什么好处的,但是他终于遍
历患难,一直到吉诃德回家病死为止。都盖涅夫说,“本来民众常为运命所
导引,无意的跟着曾为他们所嘲笑、所诅咒、所迫害的人而前去,”或者可
以作一种说明。至于全书的精义,著者在第二分七十二章里说得很是明白。
主仆末次回来的时候,山差望见村庄便跪下祝道:

我所怀慕的故乡,请你张开眼睛看他回到你这里来了,——你的儿子山差邦札,他

身上满是鞭痕,倘若不是金子。请你又张了两臂,接受你的儿子吉诃德先生,他来了,虽

然被别人所败,却是胜了自己了。据他告诉我,这是一切胜利中人们所最欲得的〔大〕胜

利了。。
这一句话不但是好极的格言,也就可以用作墓碑,纪念西班牙与其大著作家
的辛苦而光荣的生活了。

《吉诃德先生》是一部“拟作”(Parody),讽刺当时盛行的游侠小说
的,但在现今这只是文学史上的一件史实,和普通赏鉴文艺的没有什么关系
了。全书凡一百八章,在现时的背景里演荒唐的事迹,用轻妙的笔致写真实
的性格,又以快活健全的滑稽贯通其间,所以有永久的生命,成为世界的名
著。他在第二分的序信上(一六一六年,当明朝万历末年),游戏的说道,
中国皇帝有信给他,叫他把这一部小说寄去,以便作北京学校里西班牙语教
科书用。他这笑话后来成为预言,中国居然也有了译本,但是因为我们的期
望太大,对于译本的失望也就更甚,——倘若原来是“白髭拜”(GuyBoothby)
一流人的著作,自然没有什么可惜。全部原有两分,但正如《鲁滨孙漂流记》
一样,世间往往只取其上半部(虽然下半部也是同样的好),所以这一节倒


还可以谅解。林君的古文颇有能传达滑稽味的力量,这是不易得的,但有时
也大失败,如欧文的《拊掌录》的译文,有许多竟是恶札了。在这《魔侠传》
里也不免如此,第十六章(译本第二段第二章)中云:

骡夫在客店主人的灯光下看见他的情人是怎样的情形(案指马理多纳思被山差所
打),便舍了吉诃德,跑过去帮助她。客店主人也跑过去,虽然是怀着不同的意思,因为
他想去惩罚那个女人,相信她是这些和谐的唯一的原因。正如老话(案指一种儿童的复叠
故事)里所说,猫向老鼠,老鼠向绳,绳向棍子,于是骡夫打山差,山差打女人,女人打
他,客店主人打她,大家打得如此活泼,中间不容一刹那的停顿。

汉译本上却是这几句话:

而肆主人方以灯至。骡夫见其情人为山差邦所殴。则舍奎沙达。奔助马累托。奎沙
达见骡夫击其弟子。亦欲力疾相助。顾不能起。肆主人见状。知衅由马累托。则力蹴马累
托。而骡夫则殴山差邦。而山差邦亦助殴马累托。四人纷纠。声至杂乱。

至于形容马理多纳思(即马累托)的一节,两本也颇有异同,今并举于下:

这客店里唯一的仆役是一个亚斯都利亚地方的姑娘,有一个宽阔的脸,平扁的后颅,
塌鼻子,一只眼斜视,那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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