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平常专凭理性,议论各种高尚的主义,觉得十分彻底了,但感情不
曾改变,便永远只是空言空想,没有实现的时候。真正的文学能够传染人的
感情,他固然能将人道主义的思想传给我们,也能将我们的主见思想,从理
性移到感情这方面,在我们的心的上面,刻下一个深的印文,为从思想转到
事实的枢纽:这是我们对于文学的最大的期望与信托,也便是我再印这册小
集的辩解(Apologia)了。
一九二○年四月十七日,周作人记于北京。
□1920年
8月刊“北大”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苦雨斋序跋文》
空大鼓序*
这一册是《点滴》的改订本。原本在一九二○年编印,早已绝版了,现
在重加编订,《小小的一个人》归到《日本小说集》里去了,《沙漠间的三
个梦》收入
C。F。女士所译的《梦》里,所以把它连《欢乐的花园》都删除了,
另外补入了三篇,计德国、西班牙、犹太各一,一总仍旧是二十一篇。不过
附录的文章统取消了,这都已编入《艺术与生活》里了,虽然这部老不出版;
又尼采的文句与题目一并撤去,因为我不喜欢那个意思,今改名曰《空大鼓》,
这就是集内第一篇小说的名字。
将全书校读一遍,觉得有好些仍旧是颇可喜的,因为原文是好的,虽然
译文很有点幼稚。我所最喜欢的是库普林的一篇《晚间的来客》,和伊巴涅
支的《颠狗病》,这是一九二一年我在西山养病时所译,是登在《新青年》
上最后的一篇小说了。一九二三年秋天我译英国斯威夫德(Swift)的《育婴
刍议》(AModestProposal)的时候,在附记里曾说及这《颠狗病》:
有时又忽然爱好深刻痛切之作,仿佛想把指甲尽力的掐进肉里去,感到苦的痛快。
在这时候我就着手译述特别的文字,前年在西山养病时所译的《颠狗病》和这篇《刍议》
都是一例。
《空大鼓》这一类的东西不是我现在所以为最好的,我只觉得它写得还
不错,至于内含的意思就不一定是可以服膺的了。单纯的信仰
(“simpleFaith”)在个人或是幸福,但我觉得明净的观照更有兴趣。人生
社会真是太复杂了,如实地观察过去,虽然是身入地府,毕生无有出期,也
似乎比一心念着安养乐邦以至得度更有一点意思。这是我后来的见解,但回
过来重阅以前的译文,觉得十九都还不差,所以还想保存它,但是反正是旧
译,除改正错字及标点以外一仍其旧,即如代表女性的字也仍用“伊”,不
去把它──都改写作“她”了。
民国十七年八月二十二日于北平,周作人。
□1928年
11月刊“开明”,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苦雨斋序跋文》
圣书与中国文学
我对于宗教从来没有什么研究,现在要讲这个题目,觉得实在不大适当。
但我的意思只偏重在文学的一方面,不是教义上的批评,如改换一个更为明
瞭的标题,可以说是古代希伯来文学的精神及形式与中国新文学的关系。新
旧约的内容,正和中国的四书五经相似,在教义上是经典,一面也是国民的
文学;中国现在虽然还没有将经书作文学研究的专书,《圣书》之文学的研
究在欧洲却很普通,英国《万人丛书》──“Every-man’sLibrary”里的
一部《旧约》,便题作《古代希伯来文学》。我现在便想在这方面,将我的
意见略略说明。
我们说《旧约》是希伯来的文学,但我们一面也承认希伯来人是宗教的
国民,他的文学里多含宗教的气味,这是当然的事实,我想文学与宗教的关
系本来很是密切,不过希伯来思想里宗教分子比别国更多一点罢了。我们知
道艺术起源大半从宗教的仪式出来,如希腊的诗(Mele…Songs),赋(Epe-Epics)、戏曲都可以证明这个变化,就是雕刻绘画上也可以看出许多踪迹。
一切艺术都是表现各人或一团体的感情的东西;《诗序》里说,“情动于中
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
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这所说虽然止于歌舞,引申起来,也可以作雕
刻绘画的起源的说明。原始社会的人,唱歌,跳舞,雕刻绘画,都为什么呢?
他们因为情动于中,不能自已,所以用了种种形式将他表现出来,仿佛也是
一种生理上的满足。最初的时候,表现感情并不就此完事;他是怀着一种期
望,想因了言动将他传达于超自然的或物,能够得到满足;这不但是歌舞的
目的如此,便是别的艺术也是一样,与祠墓祭祀相关的美术可以不必说了,
即如野蛮人刀柄上的大鹿与杖头上的女人象征,也是一种符咒作用的,他的
希求的具体的表现。后来这祈祷的意义逐渐淡薄,作者一样的表现感情,但
是并不期望有什么感应,这便变了艺术,与仪式分离了。又凡举行仪式的时
候,全部落全宗派的人都加在里边,专心赞助,没有赏鉴的馀暇;后来有旁
观的人用了赏鉴的态度来看他,并不夹在仪式中间去发表同一的期望,只是
看看接受仪式的印象,分享举行仪式者的感情;于是仪式也便转为艺术了。
从表面上看来,变成艺术之后便与仪式完全不同,但是根本上有一个共通点,
永久没有改变的,这是神人合一,物我无间的体验。原始仪式里的人神
(Enthousias-mos)、忘我(Ekstasis),就是这个境地;此外如希腊的新
柏拉图派,印度的婆罗门教,波斯的“毛衣外道”(Sufi)等的求神者,目
的也在于此;基督教《福音书》内便说的明白,“使他们台而为一;正如你
父在我里面,我在你里面,使他们也在我们里面。”(《约翰福音》第十八
章二十七节)这可以说是文学与宗教的共通点的所在。托尔斯泰著的《什么
是艺术》,专说明这个道理,虽然也有不免稍偏的地方,经克鲁泡特金加以
修正,(见《克鲁泡特金的思想》内第二章《文学观》)但根本上很是正确。
他说艺术家的目的,是将他见了自然或人生的时候所经验的感情,传给别人,
因这传染的力量的薄厚合这感情的好坏,可以判断这艺术的高下。人类所有
最高的感情便是宗教的感情;所以艺术必须是宗教的,才是最高上的艺术。
基督教思想的精义在于各人的神子的资格,与神人的合一及人们相互的合一,如《福
音书》上所说。因此基督教艺术的内容便是使人与神合一及人们互相合一的感情。。。但
基督教的所谓人们的合一,并非只是几个人的部分的独占的合一,乃是包括一切,没有例
外。一切的艺术都有这个特性,──使人们合一。各种的艺术都使感染着艺术家的感情的
人,精神上与艺术家合一,又与感受着同一印象的人合一。非基督教的艺术虽然一面联合
了几个人,但这联合却成了合一的人们与别人中间的分离的原因;这不但是分离,而且还
是对于别人的敌视的原因。(《什么是艺术》第十六章)
同样的话,在近代文学家里面也可以寻到不少。俄国安特来夫(LeonidAndrejev)
说,“我们的不幸,便是在大家对于别人的心灵、生命、苦痛、
习惯、意向、愿望,都很少理解,而且几于全无。我是治文学的,我之所以
觉得文学的可尊,便因其最高上的事业,是在拭去一切的界限与距离。”英
国康刺特(JosephConrad,本波兰人)说,“对于同类的存在的强固的认知,
自然的具备了想像的形质,比事实更要明瞭,这便是小说。”福勒忒解说道,
小说的比事实更要明瞭的美,是他的艺术价值;但有更重要的地方,人道主
人派所据以判断他的价值的,却是他的能使人认知同类的存在的那种力量。
总之,艺术之所以可贵,因为他是一切骄傲偏见憎恨的否定,因为他是社会
化的。”这几节话都可以说明宗教与文学的共通的所在,《圣书》与文学的
第一层的关系,差不多也可以明瞭了。宗教上的《圣书》即使不当作文学看
待,但与真正的文学里的宗教的感情,根本上有一致的地方,这就是所谓第
一层的关系。
以上单就文学与宗教的普通的关系略略一说,现在想在《圣书》与中国
文学的特别的关系上,再略加说明。我们所注意在原在新的一方面,便是说
《圣书》的精神与形式,在中国新文学的研究及创造上,可以有如何的影响;
但旧的一方面,现今欧洲的《圣书》之文学的考据的研究,也有许多地方可
以作中国整理国故的方法的参考,所以顺便也将他说及。我刚才提及新旧约
的内容正和中国的经书相似:《新约》是《四书》,《旧约》是《五经》─
─《创世记》等纪事书类与《书经》《春秋》,《利未记》与《易经》及《礼
记》的一部分,《申命记》与《书经》的一部分,《诗篇》《哀歌》《雅歌》
与《诗经》,都很有类似的地方;但欧洲对于《圣书》,不仅是神学的,还
有史学与文学的研究,成了实证的有统系的批评,不像是中国的经学不大能
够离开了微言大义的。即如《家庭大学丛书》(HomeUniversityLibrary)里
的《旧约之文学》,便是美国的神学博士谟尔(GeorgeF。Moore)做的。他在
第二章里说明《旧约》当作国民文学的价值,曾说道,“这《旧约》在犹太
及基督教会的宗教的价值之外,又便是国民文学的残馀,尽有独立研究的价
值,这里边的杰作,即使不管著作的年代与情状,随便取读,也很是愉快而
且有益;但如明瞭了他的时代与在全体文学中的位置,我们将更能赏鉴与理
解他了。希伯来人民的政治史,他们文明及宗教史的资源,也都在这文学里
面。”他便照现代的分类,将《创世记》等列为史传,《预言书》等列为抒
情诗,《路得记》《以斯帖记》及《约拿书》列为故事,《约伯记》──希
伯来文学的最大著作,世界文学的伟大的诗之一,──差不多是希腊爱斯吉
洛思(Aiskhylos)式的一篇悲剧了。对于《雅歌》,他这样说:“世俗的歌
大约在当时与颂歌同样的流行,但是我们几乎不能得到他的样本了,倘若没
有一部恋爱歌集题了所罗门王的名字,因了神秘的解释,将他归入宗教,得
以保存。”又说:
这书中反复申说的一个题旨,是男女间的热烈的官能的恋爱。。。在一世纪时,这
书虽然题着所罗门的名字,在严正的宗派看起来不是圣经;后来等到他们发见──或者不
如说加上──了一个譬喻的意义,说他是借了夫妇的爱情在那里咏叹神与以色列的关系,
这才将他收到正经里去。古代的神甫们将这譬喻取了过来,不过把爱人指基督,所爱指教
会(钦定译本的节目上还是如此)或灵魂。中古的教会却是在新妇里看出处女马理亚。。。
譬喻的恋爱诗──普通说神与灵魂之爱──在各种教义与神秘派里并非少见的事;极端的
精神诗人时常喜用情欲及会合之感觉的比喻,但在《雅歌》里看不出这样的起源,而且在
那几世纪中。我们也不曾知道犹太有这样的恋爱派的神秘主义。
所以他们结说:“那些歌是民间歌谣的好例,带着传统的题材、形式及想象。
这歌自然不是一个人的著作,我们相信当是一部恋爱歌集,不必都是为嫁娶
的宴会而作,但都适用于这样的情景。”这《雅歌》的性质正与希腊的催妆
诗(Eplthalamia)之类相近,在托尔斯泰派的严正批评里,即使算不到宗教
的艺术,也不愧为普通的艺术了。我们从《雅歌》问题上,便可以看出欧洲
关于圣书研究的历史批评如何发达与完成。中国的经学却是怎样?我们单以
《诗经》为例;《雅》《颂》的性质约略与《哀歌》及《诗篇》相似,现在
也暂且不论,只就《国风》里的恋爱诗拿来比较,觉得这一方面的研究没有
什么满足的结果。这个最大原因大抵便由于尊守古训,没有独立实证的批判;
譬如近代龚橙的《诗本谊》(1889出版,但系
1840年作)反对毛传,但一
面又尊守三家遗说,便是一例。他说,“古者劳人思妇,怨女旷夫,贞淫邪
正,好恶是非,自达其情而已,不问他人也。”又说,“有作诗之谊,有读
诗之谊,有太师采诗瞽矇讽诵之谊,”都很正确,但他自己的解说还不能全
然独立。他说,“《关睢》,思得淑女配君子也”;《郑风》里“《女曰鸡
鸣》,淫女思有家也”。实际上这两篇诗的性质相差不很远,大约只是一种
恋爱诗,分不出什么“美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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