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叫作“落”,所以名为落语。在寄席说落语的情形,我们还是来借用《江
户繁昌记》里的话吧,因为这是当时人的见闻,所以很是真实。原文第三节
云:
落语家一人上,纳头拜容,篦铺剃出,(案此云剃头铺的徒弟,)儒门塾生,谓之
前座。旋尝汤滑舌本,帕以拭喙,(原注,折帕大如拳,)拭一拭,左右剪烛,咳一咳,
纵横说起。手必弄扇子,忽笑忽泣,或歌或醉,使手使目,畸膝扭腰,女样作态,伦语为
鄙,假声写娼,虚怪形鬼,莫不极世态,莫不尽人情,落语处使人绝倒捧腹不堪。剃出始
下,此为一出,名此时曰中入。(案即戏半休息。)于是乎忍便者如厕,食烟者呼火,渴
者令茶,饥者命果。技人乃悬物卖阄。早见先生上座,亲方(案如曰老头子,原称同业同
帮的头儿,今指落语大家,即前座的师父辈)是也。三尺喙长,辩惊四筵,今笑妙于向笑,
后泣妙于前泣,亲方之粹,剃出何及,人情穿凿,世态考证,弟子固不若焉尔。
静轩后七十五年,森鸥外著《性的生活》,写十一岁时在寄席听落语的情形
云:
刚才饶舌着的说话人起来弯着腰,从高座的旁边下去了。随有第二个说话人交替着
出来。先谦逊道,人是换了,却也换不出好处来。又作破题道,爷们的消遣就是玩玩窑姐
儿。随后接着讲工人带了一个不知世故的男子到吉原去玩的故事。这实在可以说是吉原入
门的讲义。我听着心里佩服,东京这里真是什么知识都可以抓到的那样便利的地方。我在
这时候,记得了元宝领受这句奇妙的话。但是这句话我以后在寄席之外永远没有遇着过,
所以这正是在我的记忆上加以无用的负担的言词之一。
算起来这是明治三年(一八七○)的事,距今也已有八十五年了。
三马这部《浮世风吕》,加上那别一部《浮世床》,所以如三田村氏所
说,可以说是日本的落语小说。他借了澡堂作为舞台,让那些男男女女,老
老少少,走上台来,对唱说白,表现自己,利用说话人的经验手法,是很巧
妙的做法。他又依照书肆中人的说话,省去了花街柳巷的事情,更显出新的
机杼来。堀舍次郎(双木园主人)在《江户时代戏曲小说通志》中说得对:
“文化六年所出的《浮世风吕》是三马著作中最有名的滑稽本。此书不
故意以求人笑,然诙谐百出,妙想横生,一读之下虽髯丈夫亦无不解颐捧腹,
而不流于野鄙,不陷于猥亵,此实是三马特绝的手腕,其所以被称为斯道之
泰斗者盖亦以此也”。
但是这落语小说在本质有它的短处,这是无可如何的事情。因为笑话不
能说得太长,日本演落语一则不知道要多少时间,我总想不能多过十分钟吧,
因此无法写成长篇的小说,要用好些小篇连接起来,又苦于断断续续的,没
有贯穿的线索。本书每编差不多就要有十个以上的场面,只因为内容好玩,
所以勉强撑住的。可是,这如拖得太长了,就难免要显出单调来,这在作者
本来也是很明了的。三马最初写的是前编两卷,这表明他原意只想来写两篇
就完了,但是因为前编生意不坏,所以接下去写了二编,后两年里又刊出了
三、四编,后边广告上还说有五、六、七编陆续出版,结果不曾实现,虽然
在四编出书之后他还活了九年,直到四十七岁时这才去世。由此可知作者自
己知道,这书不能尽续下去,那三四编已经是后来增加,照他本来计划大概
原只是前后编男女堂各两卷罢了。这回翻译最初也曾想把四编全部译出,因
为译注工作繁重,分量太多了,恐怕读者要感觉单调,也不大好,所以只以
前两编为限,如果将来有全译的要求,那时当再来考虑这个问题。
其三是关于武士的。日本有批评家说《浮世风吕》只是逗笑,至少对于
武士没有表示什么讽刺。这批评是正确的,但是替三马设想,这澡堂的舞台
上实在没有用武之地,这是可以了解的事。不过一般的想来,日本笑话上的
确也少有挖苦武士的。在社会事实上曾经有过市民(町人)与武士的冲突,
所谓市井侠客(町奴)与旗下侠客(旗本奴)的斗争一时很是猛烈,经政府
弹压这才逐渐下火,市井侠客首领幡随院长兵卫的故事至今脍炙人口,在歌
舞伎上是顶有声名的一出戏。事情过去了,但是游侠的风气还留遗在市井间,
特别在博徒与水龙队员那里,本书前编第十四段与醉汉争吵的豪杰可以说是
这一路的人物,而那个醉汉虽然不明说,可能代表武士这一流人的吧。在室
町幕府时代(十五六世纪)日本狂言里还写过些傻侯爷怯武士,那时幕府奖
励能乐狂言,所以似不妨说,而且看的统治阶级以为是在说“他们”,与自
己是不相干的,到了江户时代,德川幕府更聪明了,一味提倡儒教,一切“下
克上”的表现是不能容许的了。笑话里边偶尔有一两则,如“座笑土产”中
“新刀”,其文云:
有人得到一把新刀,招集朋友说,今天晚上去试这把刀,大家都来看吧。走到人迹
稀少的地方,看见在桥上躺着的一个乞丐,映着月光看去,倒是个胖胖的家伙。喴,就试
斩那个家伙吧。说着嗖的拔出刀来,拍的一下砍着,大家散开又聚到一起来。主人说,不
用这么逃,是斩着了吧?回答说,的确斩着,而且砍着了桥板了。喴,那么去看一下吧!
回转来到了桥边,站在乞丐的前后,那乞丐蠢蠢的爬起来喝道,又来打我了么?
这里不但讥笑新刀之钝,武士之怯,一面也表示武人横暴的痕迹,即是
“试斩”。晚上拿了新刀,在路上等独身人经过,把他杀了用以试刀,如遇
着武士当然要抵抗,不免互有杀伤,所以这牺牲当然是落在平民身上了。这
种笑话到底还是少数,而且它之所以被赏识,还是由于嘲笑钝刀与怯人,仍
旧是当作自己以外的“他们”的事情去看的。
不过日本的讽刺文学到底也不曾放过了武士,这班老爷们在讽刺诗川柳
上是一个好主题,虽然大都限定于上京值班的乡下武士。他们土头土脑,穿
着浅蓝布里子的衣服,到吉原去逛窑子,到上野浅草的茶摊去吊膀子,到处
碰钉子,给予川柳作家许多好材料。可是这乃是属于别一个项目,现在可以
略掉不说下去了。
(一九五五年十月)
□1955年作,1958年刊“人文”版本书,署名周启明
□未收入自编文集
浮世理发馆引言
式亭三马的《浮世澡堂》与《浮世理发馆》,以及十返舍一九的《东海
道徒步旅行》(原名《东海道膝栗毛》),是日本江户时代的古典文学中滑
稽本的代表著作。
《浮世澡堂》前年由我译出了前后两编共四卷,这回译成了《浮世理发
馆》初二编共计五卷,其三编系别人续作,所以这里略去了。前回关于江户
时代文学以及滑稽本的发生情形,略为加以说明,但也有当时忘记说及的,
所以特加补说。这所说的就是所谓气质物。这种文学品种真是“古已有之”,
希腊在公元前四百年的时候,已经有这种东西,这便是忒俄佛刺斯托斯,所
著有《人品》一卷,凡三十篇,写各种不同的性格,流传后世。十七八世纪
时传至欧洲,英法各国各有仿作,日本未必受过这种影响,同时有江岛其碛
著有《世间儿子气质》及《世间女儿气质》等,为气质物著名的著作。其碛
承井原西鹤的浮世草纸流派,改而写有种种特性的类型,江户的三马于作《浮
世澡堂》的三年前即文化三年(1806)作《酩酊气质》,以后接续作《四十
八癖》,经一八一二至一八一八年共著四编,及此类尚多,可见作者于此事
甚感兴趣,在《浮世澡堂》与《浮世理发馆》也便多用这种手法。其次是三
马利用笑话做材料,在《浮世澡堂》题目下横书“诨话”二字,自己表明这
个关系,但是在那里边大抵使用落语的结构,使得各段都有一个着落,显出
可笑来。但这里直接使用笑话做资料,例如第十二段“长六的猫”便是民间
笑话之一了,又如第二十一段的“女人的笑话”,乃是各个小笑话的集成,
江户人喜欢弄这种文字的游戏,可是转译出来却是没有什么趣味了。《浮世
理发馆》所写的只是来理发的客人,或是日常无事也来闲坐的闲汉,没有像
澡堂里面出入的人花样繁多,男男女女,尽有好玩的事可以描写,因此未免
显得有些单调,虽然理发馆里有主人鬓五郎,是经常在里边的,可以做一条
线索,贯串到底,只是他毕竟是陪衬人物,不能担任主要脚色的。理发馆中
没有女人小儿,这也使得减色不少,于是作者苦心安排,无中生有地写出“婀
娜文学”、“泷姑的乳母”和末节“女客阿袋”这三段文字来。此外又将社
会上的杂事也拉到故事里来,如写巫婆关亡的情形,至有两场,而一是写一
只花狗,一是写被妖怪拐了去的老头子的。于了解特殊的风俗之外,也很有
滑稽的风趣。初编卷中描写上方商人也是很着力的,这是江户戏作中的好材
料,因为借此写江户工人与上方商人比武,结果是上方人出丑了,鬓五郎在
这回的书上,总算卖了气力,替江户人争了气。本编中净是长篇的讲谈,显
得颇少活泼之趣。如论“阿柚的戒名”,差不多是作者对一件事情的批评,
但里边很有点独立的意见,不过借了钱右卫门的口来发表罢了。又“谈论女
人”这一段,在理发馆是常见的实事,因此可以说是适当的材料,但这却是
受了上方文学的影响,西鹤在贞享三年(1686)著《好色五人女》,第三卷
中有“姿色的关官”一节,叙说在京都四条河原的茶店的情形。这样地说来,
那气质物的原祖也是上方的东西,那么在这一点上江户前的三马未免输了一
年了。
文字的游戏是日本人所很喜欢的玩艺儿,而在滑稽本上面尤其是不能免
的,因此翻译上也就特别觉得困难。但是既然担当了这个差使,也只有如俗
语所说,有如”蛤蟆垫床脚”,竭力来支撑,而无如力不从心,未能加工得
很漂亮,特别是注解原想减少,但结局还是不能办到,比起《浮世澡堂》来
是有增无减,因为参考不够,有些风俗习惯还未能必要地予以释明,这是我
对自己的工作所感觉不满意的事。
(一九五九年八月一日)
□1959年作,1989年刊“人文”版本书,署名周作人
□未收入自编文集
扶桑两月记
阅罗叔言《扶桑两月记》,所记盖是光绪辛丑冬东游视察教育事,罗君
本是读书人,故文多可读,与王韬王之春等均不同也。有云,“于书肆中购
得宋闻人耆年《备急灸法》,内载妇人难生,宜灸右脚小指尖三炷,如妇人
扎脚,则先以盐汤洗脚令温,气脉通疏,然后灸之云云,据此则宋代妇人尚
非人人缠足可知。”此一则故是《存拙斋札疏》中材料。
又云,“毛子晋刻《津逮秘书》,实是用活字。儿时读《毛诗陆疏广要》,
见其中有横植之字,始悟毛氏刻字原是活板,特排印精工,与刻板骤不能别
耳。”不佞乃取《陆疏广要》考之,在卷上之下第四十六叶,“颜如舜华”
条下,子晋引《尔雅》“榇木槿”,槿字倒植,稍偏近左下,但非是横植,
此外亦并无有,疑罗君所说即指此。但仔细考察,只此一例实不足证明系是
活板,盖寻常木板剜改处亦偶或脱落,匠人不谨慎辄颠倒错乱嵌之,正是可
有的事,非活字始会有倒植也。曾见《明斋小识》后印本,有多处文字凌乱,
意不可通,盖均是此例,不过是绝端的例,亦不可多见者耳。
□1940年
2月
4日刊《实报》,署名药堂
□收入《书房一角》
销夏之书
大暑中从名古屋买到一包旧书,书有三部,都是关于图画的,颇可销夏,
但因此也就容易看完。其一是《集雅斋画谱》四册,原板本有六种,这是“图
本丛刊”重刻本,只有“五言唐诗画谱”,“木本花鸟谱”,“草本花诗谱”,
“梅竹兰菊谱”等四卷,缺少六言七言唐诗,可是刻印均佳,四大册只要三
元钱,亦大廉矣。
其二是《彩画职人部类》二册,橘珉江画,风俗绘卷图画刊行会重刻。
共二十八图,写百工情状,木板着色,甚为精致,阅之唯恐其尽,虽然看完
不厌重看,但可惜还是只有这几叶耳。
其三稍为特别一点,是《和译桐阴论画》一帙四册,本田成之译,大正
三年(一九一四)出版。《桐阴论画》原本原来也很容易得到,不过那多是
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