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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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堂书话-下- 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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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时夏目在杂志《保登登岐须》(此言子规)上发表的小说《我是猫》正很有名,其单

行本上卷也就出板,接着他在大学的讲义也陆续给书店去要了来付印,即这本《文学论》

和讲英国十八世纪文学的一册《文学评论》。。。夏目的小说,自《我是猫》,《漾虚集》,

《鹑笼》以至《三四郎》和《门》,从前在赤羽桥边的小楼上偷懒不去上课的时候,差不

多都读而且爱读过,虽然我所最爱的还是《猫》,但别的也都颇可喜,可喜的却并不一定

是意思,有时便只为文章觉得令人流连不忍放手。夏目而外这样的似乎很少,后辈中只是

志贺直哉有此风味,其次或者是佐藤春夫罢。

上文末尾所说的话仔细想来或不十分确切,只说他们两位文章也都很好
就是了,风味实在不大相同。盖夏目的文章特别是早期的很有他独自的特色,
这或者可以说是英国绅士的幽默与江户子的洒脱之和合吧。他专攻英文学,
又通和汉古典,同了正冈子规做俳句与写生文,把这个结果全用在小说上边,
这就成了他一派作品的特种风味。《我是猫》与《鹑笼》中的一篇《哥儿》,
我自己很喜欢读,也常劝学日文的朋友读,因为这是夏目漱石的早期代表作,
而且描写日本学生生活及社会都很可以增加我们的见识了解,比别的书要更
为有益。不过这些书也就因此比较不容易读,社会情形之差异,一也,文字
与口气之难得恰好领解,又其二也。

例如《我是猫》这个书名,从汉文上说只有这一个译法,英文也是译为
IamaCat。所以不能算不对,然而与原文比较,总觉得很有点失掉了神采了。
原名云 
Wagahaiwanekode…aru。第一,Wagahai这字写作“我辈”,本意是说
我们,与汉字原义相同,但是用作单数代名词时则意仍云“我”而似稍有尊
大的口气,在中国无相似的例。又 
de—aru在语法上本为 
da之敬语,在文章
上都是别有一番因缘,明治时代新文学发达‘口语文渐渐成立’当时有 
da


式,desu式,de—arimasu式,de—aru式诸种写法,尝试的结果留下两个,
即二叶亭的 
da与红叶山人的 
de—aru式,二者之差别似只在文气的粗细上,
用者各有所宜,读者或亦各有所好也。夏目之猫如云 
Orewanekoja,则近于
车夫家的阿黑,如云 
Watashiwanekodegozaimasu,则似二弦琴师家的三毛
子,今独云云,即此一语已显然露出教师苦沙弥家无名猫公的神气,可谓甚
妙,然而用别国言语无论英文汉文均不能传达出此种微妙的口气。

又如《哥儿》原题云 
Botchan,查其本源盖出于坊,读若 
Bo。本是坊巷,
转为僧坊,继而居僧坊者称曰坊样,小儿头圆如僧亦曰坊样,由 
Bosama又读
作 
bochama,再转为 
Botchan。即书名的原语。但 
Bochama一面为对小儿亲爱
的称呼,哥儿一语略可相对,而别一方面又用以讥笑不通世故者,中国虽亦
有公子哥儿之语,似终未能恰好,盖此二语之通俗性相差颇远也。

这样说来好像夏目的书难读得很,连书目也就这样麻烦,其实当然未必
如此,我这里只举个例说明原文口气之复杂,著作普通译语看则我是猫与哥
儿也就很可以过得去了。学日文的人如目的只想看普通讲学的文章那也算
了,若是从口语入手想看看文学作品的,不读夏目的小说觉得很是可惜,所
以略为介绍。《哥儿》与《草枕》都已有汉译本,可以参照。虽然译文不无
可以商酌之处。《我是猫》前曾为学生讲读过两遍,全译不易,似可以注释
抽印,不过一时还没有工夫动手,如有人肯来做这工作,早点成功,那是再
好也没有的事了。(五月)

□1936年 
2月刊“良友”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苦竹杂记》

和文汉读法

梁任公著《和文汉读法》不知道是在哪一年,大约总是庚子前后吧,至
今已有三十多年,其影响极大。一方面鼓励人学日文,一方面也要使人误会,
把日本语看得太容易,这两种情形到现在还留存着。

近代的人关于日本语言文字有所说明的最早或者要算是黄公度吧。《日
本杂事诗》二卷成于光绪五年(一八七九),其卷上注中有一则云:

市廛细民用方言者十之九,用汉言者十之一而已。日本全国音惟北海道有歧异,其

馀从同,然士大夫文言语长而助词多,与平民甚殊,若以市井商贾之言施于缙绅,则塞耳

退矣,故求通其语甚难。字同而声异、语同而读异、文同而义异,故求译其文亦难。
八年后即光绪十三年(一八八七)又撰成《日本国志》四十卷,其三十二卷
为《学术志》之二,文学一篇洋洋四千言,于中日文字问题多所论列,大抵
预期中国文体变革最为有识,其说明日文以汉字假名相杂成文之理亦有可
取,文云:

日本之语言其音少,其语长而助辞多,其为语皆先物而后事,先实而后虚,此皆于

汉文不相比附,强袭汉文而用之,名物象数用其义而不用其音,犹可以通,若语气文字收

发转变之间,循用汉文,反有以钩章棘句诘曲聱牙为病者,故其用假名也,或如译人之变

易其辞,或如绍介之通达其意,或如瞽者之相之指示其所行,有假名而汉文乃适于用,势

不得不然也。
这两节都是五十年前的话了,假如说得有点错误本是难怪,但是我读了甚为
佩服,因为他很能说明和文的特点,即文中假名部分之重要,以及其了解之
困难是也。本来日本语与中国语在系统上毫无关系,只因日本采用中国文化,
也就借了汉字过去,至今沿用,或训读或音读,作为实字,至于拼音及表示
虚字则早已改用假名,汉字与假名的多少又因文章而异。正如黄君所说,今
上自官府下至商贾通行之文大抵两者相杂各半,亦有“专用假名以成文者,
今市井细民闾巷妇女通用之文是也”。日本普通文中所谓虚字,即天尔乎波
等助词与表示能所等助动词,固然全用了假名,就是动词形容词的语尾也无
不以假名写之,这差不多已包含了文法上重要部分,汉字的本领便只在表明
各个的名词动词形容词的意义而已。其实也还只有当作名词用的汉字可以说
是自己完全的,若动词形容词必须将语根语尾合了起来才成一个完整的意
思,所以这里汉字的地位并不很重要,好像裸体的小孩连上下身是个整个,
这只是一件小汗衫而已。我们中国人习惯于用本国的汉字,多少又还留下认
方块字的影响,以为每一个字就是整个,便容易误会日本好讲废话,语尾原
是不必要的废物,可以干脆割掉丢开了事。在我们的立场去想,原来也是莫
怪,不过若想用了这种方法去了解日本文字,那未免很有点困难了。黄君用
了好些比喻,如译人、绍介、瞽者之相等,委曲地说明假名在日文中重要的
职务,这是我觉得最可佩服的地方,而《和文汉读法》却也就在这里不免有
缺点,容易使人误解了。

《和文汉读法》我在三十年前曾一见,现今手头没有此书,未能详说,
大抵是教人记若干条文法之后删去汉字下的语尾而颠倒钩转其位置,则和文
即可翻为汉文矣。本来和文中有好些不同的文体,其中有汉文调一种,好像
是将八大家古文直译为日文的样子,在明治初期作者不少,如《佳人之奇遇》
的作者柴东海散史,《国民之友》的编者德富苏峰,都写这类的文章,那样
的钩而读之的确可以懂了,所以《和文汉读法》不能说是全错。不过这不能


应用于别种的文体,而那种汉文调的和文近来却是渐将绝迹了。现在的日本
文大约法律方面最易读,社会与自然科学次之,文艺最难,虽然不至于有专
用假名的文章,却总说的是市井细民闾巷妇女的事情,所以也非从口语入手
便难以了解。从前戴季陶院长还没有做院长时曾答人家的问。说要学日文二
年就可以小成,要好须得五年,这话我觉得答得很好。《和文汉读法》早已
买不到了,现在也少有人知道,可是他们的影响至今还是存在,希望记住几
十条条例,在若干星期里学会日文的人恐怕还是很多。我想说明一声,这事
是办不到的。日文到底是一种外国语,中间虽然夹杂着好些汉字,实际上于
我们没有多大好处,还是要我们一天天的读,积下日子去才会见出功效来。
我不怕嘴快折了希望速成的诸君的锐气,只想老实说话,将实情报告各位,
据我想还是慢慢地往前进为佳,盖时光实在是“快似慢”,一年半载便是空
闲着也就倏忽地过去也。

黄公度既知和文的特色,对于汉字亦颇有高明的意见,如云:

周秦以下文体屡变,逮夫近世章疏移檄告谕批判,明白晓畅务期达意,其文体绝为

古人所无,若小说家言,更有直用方言以笔之于书者,则语言文字几乎复合矣。余又乌知

夫他日者不更变一文体为适用于今通行于俗者乎。
在那时候,日本文坛上的言文一致运动尚未发生,黄君乃能有此名言,预示
中国白话文的途径,真可谓先觉之士矣。乃事隔四十八年,中国又有读经存
文的呼声,此足见思想文化之老在那里打圈子,更令人觉得如黄君的卓识为
不可多得了。

(六月)

□1936年 
2月刊“良友”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苦竹杂记》

日本话本

中国人学日本文有好些困难的地方,其第一重大的是日本文里有汉字。
这在不懂汉字的西洋人看来自然是一件大难事,既学日本话,还要记汉字,
我们中国人是认得汉字的,这件事似乎不成问题了。这原是不错的。但是,
因为我们认得汉字,觉得学日本文不很难,不,有时简直看得太容易了,往
往不当它是一种外国语去学,于是困难也就出来,结果是学不成功。这也是
一种轻敌的失败。日本文里无论怎样用汉字,到底总是外国语,与本国的方
言不同,不是用什么简易速成的方法可以学会的。我们以为有汉字就容易学,
只须花几星期的光阴,记数十条的公式,即可事半功倍的告成,这实在是上
了汉字的大当,工夫气力全是白花,虽然这当初本来花得不多。我常想,假
如日本文里没有汉字,更好是连汉语也不曾采用,那么我们学日本文一定还
可以容易一点,这不但是说没有汉字的诱惑我们不会相信速成,实际上还有
切实的好处。汉字的读音本来与字面游离的,我们认识了读得出这一套,已
经很不容易,学日文时又要学读一套,即使吴音汉音未必全备,其音读法又
与中国古音有相通处,于文字学者大有利益,总之在我们凡人是颇费力的事。
此外还得记住训读,大抵也不止一个,例如“行”这一字,音读可读如下列
三音:

一,行列(gioritsu)

二,行路(koro)

三,行脚(angia)。
又训读有二:

一,行走之行云 
yuku,

二,行为之行云 
okonau。此字在中国本有二义,自然更觉麻烦,但此外
总之至少也有一音一训的读法,而在不注假名的书中遇见,如非谙记即须去
查字典,不能如埃及系统的文字虽然不懂得意义也能读得音出也。因为音训
都有差异,所以中国人到日本去必得改姓更名,如鼎鼎大名的王维用威孚玛
式拼音应是 
Wang—wei。但在日本人的文章里非变作 
O…i不可,同样如有姓小
林(Kobayashi)的日本人来中国,那么他只得暂时承认是 
Hsiaolin了。这
样的麻烦在别的外国是没有的,虽然从前罗素的女秘书 
MissBlack有人译作
黑女士,研究汉学的Soothill,译作煤山氏,研究日本的
BasilHallChamberlain曾把他自己的两个名字译作“王堂”,当作别号用过,
可是这都是一种例外,没有像日本那样的正式通用的。有西洋人在书上记载
道,“日本人在文字上写作 
Cloud—Sparrow。而读曰 
Lark。”日本用“云雀”
二字而读作 
hibari。本是普通的事,但经人家那么一写便觉得很可发笑了。

假如日本文里没有汉字,那些麻烦便也可以没有,学话的人死心塌地的
一字一句去记,像我们学英法德文一样,初看好像稍难,其卖却很的确实在,
成功或较容易,不过这话说也徒然,反正既成的事实是无可如何,我们只希
望大家不要太信赖汉字,却把日本文重新认识,当作纯粹的外国语去学习,
也就好了,我在这里忽然想起友人真君前日给我的一封信来,文曰:

前偶过市中,见车夫状者多人,通似日文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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