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正是不大悖人情处,若叫嚣恣肆者盖亦有之,但这只是一种广告乐队,是
否能深入民间大是疑问也。随笔文有一则云:
在《聊斋志异》里到处有自称是狐所化的女人出现。
但是在许多地方这些只是自己招承是狐而已,大抵终于未曾显出狐的真形来。
假如在她们举动的什么地方即使有些神异之点,但这或者只在为多智慧的美女所述
的忠厚老实的男子眼里看去才见得如此,这样地解释一下,许多事情也就可以自然了解
了。
虽然如此,在此书里表现出来的支那民族中,有所谓狐这超自然的东西曾经确实地
存在,不,恐怕现今也还仍旧存在着,那是无疑的了。
这是某种意味上不得不算是可以歆羡的事。至少,假如不是如此,这部书里的美的
东西大半就要消灭了也。
《聊斋》善说狐鬼,读者又大抵喜狐胜于鬼,盖虽是遐想而怀抱中亦觉
冰森有鬼气,四条腿的阿紫总是活的乎,此理未能参透,姑代说明之如此。
日本俗信中亦有狐,但与中国稍不同。中国在东南故乡则无狐,只知有果子
狸之属,在北京有狐矣,但亦不吸见人说如《聊斋》所志者,不然,新闻记
者甚多,有不录而公诸同好者耶。由此可知狐这超自然的东西在中日均有,
大同而小异,在《聊斋》者则是《聊斋》所独有,文人学士读了此书心目中
遂有此等狐的影象,平民之不读书或不知遇想者仍不足与语此也。《聊斋》
写狐女,无论是狐而女或是女而狐,所写还只是女人,不过如自称是狐所化
的女人一样,借了这狐的幌子使得这事情更迷离惝怳一点,以颠倒那忠厚老
实的男子的心目而已,至于狐这东西终于没有写出,实在亦写不出也。何也?
方为其为女人也,女人之外岂复有他。若其未超自然时则即是绥绥然狐也,
欲知其情状自非去问山中之老猎人不可矣。清刘青园在所著随笔《常谈》卷
一中有一则,可资参考,今抄录于后:
边寨人以鸟铳弓矢为未耜,以田猎剥割为耕耨,以猛虎贪狼狡兔黠狐为菽粟,以绝
巘高陵深林茂草为膏壤,平生不言妖异,亦未闻因妖异偾事者。余曾与三省人谈,问其所
猎皆何等禽,答曰,难言也,自人而外凡属动物未有不以矢铳相加者,虽世传所谓麟凤之
属尚不能以幸免,况牛鬼蛇神几上肉乎。余首肯曰,亦人杰也。
(七月廿六日)
□1935年
8月
11日刊《大公报》,署名知堂
□收入《苦竹杂记》
隅田川两岸一览
我有一种嗜好。说到嗜好平常总没有什么好意思,最普通的便是抽鸦片
烟,或很风流地称之曰“与芙蓉城主结不解缘”。这种风流我是没有。此外
有酒,以及茶,也都算是嗜好。我从前曾经写过一两篇关于酒的文章,仿佛
是懂得酒味道似的,其实也未必。民十以后医生叫我喝酒,就每天用量杯喝
一点,讲到我的量那是只有绍兴半斤,曾同故王品青君比赛过,三和居的一
斤黄酒两人分喝,便醺醺大醉了。今年又因医生的话而停止喝酒,到了停止
之后我乃恍然大悟自己本来不是喝酒的人,因为不喝也就算了,见了酒并不
觉得馋。由是可知我是不知道酒的,以前喜欢谈喝酒还有点近于伪恶。至于
茶,当然是每日都喝的,正如别人一样。不过这在我也当然不全一样,因为
我不合有苦茶庵的别号,更不合在打油诗里有了一句“且到寒斋吃苦茶”,
以至为普天下志士所指目,公认为中国茶人的魁首。这是我自己招来的笔祸,
现在也不必呼冤叫屈,但如要就事实来说,却亦有可以说明的地方。我从小
学上了绍兴贫家的习惯,不知道喝“撮泡茶”。只从茶缸里倒了一点茶汁,
再羼上温的或冷的白开水,骨都骨都地咽下去。这大约不是喝茶法的正宗吧?
夏天常喝青蒿汤,并不感觉什么不满意,我想柳芽茶大抵也是可以喝的。实
在我虽然知道茶肆的香片与龙井之别,恐怕柳叶茶叶的味道我不见得辨得
出,大约只是从习惯上要求一点苦味就算数了。现在每天总吃一壶绿茶,用
一角钱一两的龙井或本山,约须叶二钱五分,计值银二分五厘,在北平核作
铜元七大枚,说奢侈固然够不上,说嗜好也似乎有点可笑,盖如投八大枚买
四个烧饼吃是极寻常事,用不着什么考究者也。
以上所说都是吃的,还有看的或听的呢?一九○六年以后我就没有看过
旧戏,电影也有十年不看了。中西音乐都不懂,不敢说有所好恶。书画古董
随便看看,但是跑到陈列所去既怕麻烦,自己买又少这笔钱,也就没有可看,
所有的几张字画都只是二三师友的墨迹,古董虽号称有“一架”,实亦不过
几个六朝明器的小土偶和好些耍货而已。据尤西堂在《民斋杂说》卷四说:
古人癖好有极可笑者。蔡君谟嗜茶,老病不能饮,则烹而玩之。吕行甫好墨而不能
书,则时磨而小啜之。东坡亦云,吾有佳墨七十丸,而犹求取不已,不近愚耶。近时周栎
园藏墨千铤,作祭墨诗,不知身后竟归谁何。子不磨墨,墨当磨子。此阮孚有一生几两屐
之叹也。
这种风致唯古人能有,我们凡夫岂可并论,那么自以为有癖好其实亦是僭妄
虚无的事,即使对于某事物稍有偏向,正如行人见路上少妇或要多看一眼,
亦本是人情之自然,未必便可自比于好色之君子也。
说到这里,上文所云我有一种嗜好的话几乎须得取消了,但既是写下了
也就不好那么一笔勾消,所以还只得接着讲下去。所谓嗜好到底是什么呢?
这是极平常的一件事,便是喜欢找点书看罢了。看书真是平常小事,不过我
又有点小小不同,因为架上所有的旧书固然也拿出来翻阅或检查,我所喜欢
的是能够得到新书,不论古今中外新刊旧印,凡是我觉得值得一看的,拿到
手时很有一种愉快,古人诗云,老见异书犹眼明,或者可以说明这个意思。
天下异书多矣,只要有钱本来无妨“每天一种”,然而这又不可能,让步到
每周每旬,还是不能一定办到,结果是愈久等愈希罕,好象吃铜槌饭者(铜
槌者铜锣的槌也,乡间称一日两餐曰扁担饭,一餐则云铜槌饭),捏起饭碗
自然更显出加倍的馋痨,虽然知道有旁人笑话也都管不得了。
我近来得到的一部书,共三大册,每册八大页,不过一刻钟可以都看完
了,但是我却很喜欢。这书名为《绘本隅田川两岸一览》,葛饰北斋画,每
页题有狂歌两首或三首,前面有狂歌师壶十楼成安序,原本据说在文化三年
(一八○六)出板,去今才百三十年,可是现在十分珍贵难得,我所有的大
正六年(一九一七)风俗绘卷图画刊行会重刻本,木板着色和纸,如不去和
原本比较,可以说是印得够精工的了,旧书店的卖价是日金五元也。北斋画
谱的重刻本也曾买了几种,大抵是墨印或单彩,这一种要算最好。卷末有刊
行会的跋语,大约是久保田米斋的手笔,有云:
此书不单是描写蘸影于隅田川的桥梁树林堂塔等物,并仔细描画人间四时的行乐,
所以亦可当作一种江户年中行事绘卷看,当时风习跃然现于纸上。且其图画中并无如散见
于北斋晚年作品上的那些夸张与奇癖,故即在北斋所挥洒的许多绘本之中亦可算作优秀的
佳作之一。
永井荷风著《江户艺术论》第三篇论“浮世绘之山水画与江户名所”,以北
斋广重二家为主,讲到北斋的这种绘本也有同样的批评:
看此类绘本中最佳胜的《隅田川两岸一览》,可以窥知北斋夙长于写生之技,又其
戏作者的观察亦甚为锐敏。而且在此时的北斋画中,后来大成时代所常使我们感到不满之
支那画的感化未甚显著,是很可喜的事。如《富岳三十六景》及《诸国瀑布巡览》,其设
色与布局均极佳妙,是足使北斋不朽的杰作。但其船舶其人物树木家屋屋瓦等不知怎地都
令人感到支那风的情趣。例如东都骏河台之图,佃岛之图,或武州多摩州之图,一见觉得
不像日本的样子。《隅田川两岸一览》却正相反,虽然其笔力有未能完全自在处,但其对
于文化初年江户之忠实的写生颇能使我们如所期望地感触到都会的情调。
又说明其图画的内容云:
书共三卷,其画面恰如展开绘卷似地从上卷至下卷连续地将四时的隅田川两岸的风
光收入一览。开卷第一出现的光景乃是高轮的天亮。孤寂地将斗篷裹身的马上旅人的后
边,跟着戴了同样的笠的几个行人,互相前后地走过站着斟茶女郎的茶店门口。茶店的芦
帘不知道有多少家地沿着海岸接连下去,成为半圆形,一望不断,远远地在港口的波上有
一只带着正月的松枝装饰的大渔船,巍然地与晴空中的富士一同竖着他的帆樯。第二图里
有戴头巾穿礼服的武士,市民,工头,带着小孩的妇女,穿花衫的姑娘,挑担的仆夫,都
趁在一只渡船里,两个舟子腰间挂着大烟管袋,立在船的头尾用竹篙刺船,这就是佃之渡。
要把二十几图的说明都抄过来,不但太长,也很不容易,现在就此截止,也
总可以略见一斑了。
我看了日本的浮世绘的复印本,总不免发生一种感慨,这回所见的是比
较近于原本的木刻,所以更不禁有此感。为什么中国没有这种画的呢?去年
我在东京文求堂主人田中君的家里见到原刻《十竹斋笺谱》,这是十分珍重
的书,刻印确是精工,是木刻史上的好资料,但事实上总只是士大夫的玩意
儿罢了。我不想说玩物丧志,只觉得这是少数人玩的。黑田源次编的《支那
古板画图录》里的好些“姑苏板”的图画那确是民间的了,其位置与日本的
浮世绘正相等,我们看这些雍正乾隆时代的作品觉得比近来的自然要好一
点,可是内容还是不高明。这大都是吉语的画,如五子登科之类,或是戏文,
其描画风俗景色的绝少。这一点与浮世绘很不相同。我们可以说姑苏板是十
竹斋的通俗化,但压根儿同是士大夫思想,穷则画五子登科,达则画岁寒三
友,其雅俗之分只是楼上与楼下耳。还有一件事,日本画家受了红毛的影响,
北斋与广重便能那么应用,画出自己的画来,姑苏板画中也不少油画的痕迹,
可是后来却并没有好结果,至今画台阶的大半还是往下歪斜的。此外关于古
文拳法汤药大刀等事的兴废变迁,日本与中国都有很大的差异,说起来话长,
所以现在暂且不来多说了。
(十月十九日,在北平记)
□1935年
11月
3日刊《大公报》,署名知堂
□收入《苦竹杂记》
我是猫
我在东京的头两年,虽然在学日文,但是平常读的却多是英文书,因为
那时还是英文比较方便,一方面对于日本的文学作品也还未甚了解。手头有
几块钱的时候常去的地方不是东京堂而是中西屋,丸善自然更是可喜,不但
书多而且态度很好,不比中西屋常有小伙计跟着监视。我读林译《说部丛书》
的影响还是存在,一面又注意于所谓弱小民族的文学,此外俄法两国小说的
英译本也想收罗,可是每月三十一元的留学费实在不能买书,所以往往象小
孩走过耍货摊只好废然而返。一九○六至八年中间翻译过三部小说,现在印
出的有英国哈葛得与安度阑二氏合著的《红星佚史》,有丁未二月的序,又
匈加利育珂摩耳的《匈奴奇士录》,有戊申五月的序。这种书稿卖价至多两
文钱一个字,但于我却不无小补,伽纳忒夫人译《屠介涅夫集》十五册以及
勃兰特思博士的《波阑印象记》这些英书都是用这款买来的。还有一部译本
是别一托尔斯泰的小说《银公爵》,改题《劲草》,是司各德式的很有趣味
的历史小说,没有能卖掉,后来连原稿都弄丢了。戊申以后遂不再卖稿,虽
然译还是译一点,也仍是译欧洲的作品,日本的东西没有一篇,到后来为《新
青年》译小说才选了江马修的短篇《小小的一个人》,那已经是民国七八年
的事情了。
但是,日本报纸当然每天都看,像普通的学生们一样,总是《读卖》与
《朝日》两种新闻,此外也买点文学杂志,这样地便与日本新文学也慢慢接
近。四年前我为张我军先生的《文学论》译本写一篇小序,有一节云:
不过夏目的文章是我素所喜欢的,我的读日本文书也可以说是从夏目起手。我初到
东京时夏目在杂志《保登登岐须》(此言子规)上发表的小说《我是猫》正很有名,其单
行本上卷也就出板,接着他在大学的讲义也陆续给书店去要了来付印,即这本《文学论》